第三十二章 恩宠(下)(1/2)
阿箬赤着脚,跪倒在榻边。皇帝寝殿本是金砖墁地,那地砖油润如玉,光亮似镜,质地密实,脆若金石,虽然上头铺了厚厚一层锦毯,但她披着薄薄的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坚硬逼迫上膝盖,一点一点触痛了神经。
皇帝闲闲地看着她,漫然道:“朕一直留你在身边,给你这么高的荣宠位分,是有留你的作用。但是你别妄失了分寸,你永远是娴妃的奴婢,朕的奴婢。人前人后,你自要分得清楚。”
起初的时候,这样的言语也让阿箬觉得羞惭欲死,然后这些年下来,每每如是,她也渐渐惯了,只是麻木地道:“奴婢知道。”
皇帝正欲转身,忽然察觉她脸上的红肿,便问道:“挨了谁的打”
阿箬愣愣地道:“皇上宠爱奴婢,嘉嫔娘娘不忿,打了奴婢。”
皇帝打了个哈欠:“打了就打了,哪有为奴为婢不挨主子的打的。你心甘情愿要得这些恩宠,就要心甘情愿受这些罪。”
皇帝床帐的帷帘内疏疏朗朗地悬挂了三五枚涂金镂花银薰球。那薰球镂刻着繁丽花纹,精雕细镂,缠枝纹样清晰可辨。球内盛有安息香,丝丝缕缕缠扰的香气喷芳吐麝,幽然隐没于画梁锦绣之上,仿佛她的前程,也这般无声无息地弥散殆尽了。阿箬愣了片刻,忽然生出一丝凄微的笑意,终于忍不住道:“皇上,求您给奴婢一个明白。您既然宠幸了奴婢,也给了奴婢外人羡慕的恩宠,为什么您背过身要这么待奴婢难道您是猫儿,当奴婢是一只卑贱的老鼠逗着玩弄么皇上!”
皇帝转过身,伸手勾一把她的下巴,嗤嗤笑道:“朕已经成全了你,你还要怎样记得朕给你的封号是什么吗慎,就是要你谨小慎微。这么多年你都这样侍寝下来了,怎么今天倒沉不住气了”
阿箬披着单薄的毯子,浑身颤抖,眼底闪过一丝凄厉的微光,磕了个头道:“皇上,求您给奴婢一个明白。您既然不喜欢奴婢,为什么要这样待奴婢呢”
皇帝冷冷一笑:“不这么待你,谁知道你又要做出什么事来你也念着朕的好吧,没朕这样宠着你,你早折在谁手里也不知了。”
阿箬咬了咬牙,苍白着脸道:“是不是因为娴妃娘娘的事,皇上觉得是奴婢冤枉了她所以要这么折磨奴婢替她出气”
皇帝的声音渐渐慵懒下去:“出气谁要出气自己出去,朕懒得理会。”他翻个身:“好了。朕乏了,有什么话,往后再说吧。”
阿箬跪在那里,看着皇帝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外头的梆子声一声远一声近地递过来,她瘫软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这样一跪,便是大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监是二更时分到的,按着规矩在皇帝寝殿外击掌三下,低低喊了声“时辰到了”,便由李玉带着人重新将她裹了起来,送入养心殿后的围房穿戴整齐,用一顶小轿抬回她自己宫中。
阿箬受了一夜的折腾,回到自己宫中也是睡意全无。新燕端了一碗安神茶上来道:“小主侍寝,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
阿箬含了泪冷笑道:“侍寝我倒是真累着了。”她转头打量着宫里的陈设,突然怒道:“本宫已经是皇上亲口所封的慎嫔,为什么本宫宫里的陈设布置还是按着贵人的位分来的内务府怎么这样惫懒不识好歹”
新燕为难道:“方才内务府的人已经来过了,说皇上皇后都力图节俭,左右小主还没行册封礼呢,所以嫔位该用的东西也不摆上了。”
“册封礼”阿箬刻毒一笑,道,“皇上何时说过要给我册封礼原来不过是让我白担一个虚名罢了。”她说罢,霍地起身,取过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就往下砸,砸完了又把桌上几上能见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个稀烂。新燕这一吓可非同小可,急忙拦下了道:“小主,小主,您这是怎么了今儿可是您刚封嫔位的大喜日子啊,怎么能动气呢这若传出去,旁人可不知道要怎么议论您呢”
阿箬发疯般地砸着东西,涕泪横流:“我怕什么我还怕什么这样生生被人作践,砸几样东西还不能么我是慎嫔,我是慎嫔,这几样东西还砸不起么砸了谁又能拿我怎么样”说罢,她举起一个青玉佛台便要砸下去。
新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拦下道:“小主,小主,您可别糊涂了。这个佛台可砸不得呀,那是您封贵人的时候皇上赏的。小主,您要生气就打奴婢几下吧,可千万别砸了这个,更别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阿箬满脸是泪,倒在床上哭泣道:“皇上皇上眼里还有我这个人么我不过就是件玩意儿,砸了也就砸了,根本就是任人作践的。”
阿箬心酸地哭着,哭得久了,也累了,昏睡了过去。新燕看着满地狼藉,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收拾了起来。
趁着阿箬闹累了没醒,新燕一大早便往慧贵妃宫里走了一趟。慧贵妃正在梳妆,由着宫女蘸了桂花水,一点一点篦着头发,听新燕说完,便有些纳闷:“昨夜她刚封了嫔位,又被召幸,正是得意的时候,有什么沉不住气的,偏要这样回来闹”
新燕一无所知,只得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伺候了慎嫔这几年,只觉得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从前不过是动不动就打骂下人,有时候也问奴婢,皇上是不是真宠爱她”
“皇上是不是真宠爱她”慧贵妃疑虑地转过头,“自从娴妃进了冷宫,她的恩宠也算是多的了。如今即便娴妃出来了,她恩宠不衰,还想怎样”
茉心一边替慧贵妃挽发髻,一边道:“皇上虽然宠她,但到底也看不起她,昨日的立冬家宴上,一口一个主仆,分明是瞧不上慎嫔的出身。还说当年的事娴妃是蒙冤的……”她忽然闪了一下梳子,扯到了慧贵妃的头发,忙吓得跪下了。
慧贵妃回头,不悦地横了茉心一眼,怒道:“做什么呢你的爪子越来越不会当差了”
茉心吓得直打寒噤:“小主恕罪,小主恕罪。奴婢只是想到皇上说娴妃蒙冤,会不会翻查当年的事,牵连到咱们。”
慧贵妃努了努嘴,示意她起身继续梳好发髻,方懒懒道:“如今娴妃放出来了,皇上自然要找个借口说她蒙冤,否则怎么让人心服呢。再说了,真要细细追究起来,反正当日反口咬定娴妃下毒的人,不是咱们。”
茉心还是有些害怕:“小主说得是,可是慎嫔人不会咬出咱们来么”
慧贵妃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金凤斜簪,云鬟半偏,翠钿疏散,取过一把透雕双凤纹玉梳斜插在脑后青丝上,看了看满意了,才道:“她阿玛到底在本宫父亲手下当差,她有几个胆子连累家人再说了,她连自己的主子都能背弃,安知不敢冤枉咱们。好了,新燕,你就回去好好伺候着吧,慎嫔有什么动静,记得随时来回报。”
新燕答应着退下了。慧贵妃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对翠绿水滴耳环,容色淡淡道:“你有话要说”
茉心道:“奴婢只是看不惯慎嫔罢了,一时这样得宠,连小主都越过去了,一时又这样闹脾气,不知检点。”
慧贵妃轻蔑地撇撇嘴:“也难怪她,娴妃出来了,她自然会怕。”
茉心道:“其实奴婢一直都不大放心。当初小主罚她跪在雨地里,后来她怎么肯为咱们所用且这些年,连皇后娘娘都那么抬举她。”
慧贵妃嫣然一笑,百媚横生:“当初皇后娘娘亲自去笼络她,又将她阿玛调到本宫父亲麾下以作挟制,她才能安分效忠这么多年。不过从一开始,长春宫和咱们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阿箬,不过就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因为随时可弃,所以不在乎她如何得宠了。”
茉心满面堆笑道:“小主远见,奴婢实在不及。”
慧贵妃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很快又收敛了,叹息道:“所有的远见,都是皇后娘娘的远见。本宫算什么,即便皇上抬旗,又倚重父亲,可本宫的出身到底摆在那里,永远也洗脱不去。”慧贵妃黯然道:“而且本宫承宠多年,你闻闻,殿中的坐胎药气味浓得都散不去了,可本宫还是怀不上一儿半女。”
“可是皇后娘娘亲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
“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为太子。皇后娘娘好歹还生育过,好歹还有三公主。哪像本宫,本宫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没有来过。”
慧贵妃越说越急,不觉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伤心许久,忙劝道:“小主就是心太急了,所以一直怀不上孩子。只要小主放宽心,皇上又常来,那股子运气一到,自然想什么有什么了。小主,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小主去长春宫不是一向最勤最准时的么”
慧贵妃看了看天色,颔首道:“是该走了。皇后再温柔谦和,到底也是满蒙显贵出身,本宫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宫中站得更稳,走得更远。”
这一日宫嫔们齐聚皇后宫中请安,皇后看着如懿的手腕,温婉含笑若春水碧波:“本宫记得昔日赏赐给娴妃妹妹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妹妹戴着,可是不称心了么”
如懿心头一凛,恍若一根尖锐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又呼啸拔出,她维持着面容上清淡适宜的笑容:“莲花镯上赤金丝有些松散了,得空得叫人去绞一绞才好。”
皇后颔首道:“可不是,那原本是一双一对的,本宫独留给了你与慧贵妃。若是让人绞好了,总要时时戴着,才是咱们潜邸姐妹不同寻常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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