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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伤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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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心中一凛,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臣妾在想,臣妾也喜读诗文,以后更该字字篇篇小心了。”

皇帝拂袖道:“本就该这样。朕想起胡中藻乃朕先前的首辅鄂尔泰的门生。虽然鄂尔泰已死,但他认人不清,朕已下令将其牌位撤出贤良祠,以警戒后人。”

如懿口中应着,看着眼前勃然大怒的男子,心思有片刻的恍惚。曾几何时,那个与自己一起谈论《诗经》、一起夜读《纳兰词》的男子呢他温文尔雅的风姿,怎么此刻就不见了呢

仿佛记忆中关于他的已越来越模糊,最终也只幻化为一个朦胧而美好的影子,凭自己绮念。

或许,眼前的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吧,只是他在意的,再不只是那样美丽如萤火虫般闪烁的文字,而是文字背后的忠诚与稳固吧。

最后,皇帝以一言蔽之:“不管是谁,不管他身在何处,只要悖逆朕的心意的,朕都容不得他们,必定一一征服!”

皇帝的话,自此便开启了平定寒部之战。自然,那也是后话了。然而眼前,如懿只听得皇帝说:“朕平定准噶尔大喜,万国来贺,嘉贵妃金氏的母族李朝也不例外。前朝后宫皆有庆典,这样的场合,嘉贵妃若还禁足不出席,恐怕李朝也会担心,有所异议。”他停一停,有几分为难,看向如懿,“毕竟,璟兕之事并非证据确凿,不能认定了是嘉贵妃所为。”

若是不怪嘉贵妃,又能怪谁呢如懿满心冷笑,脸上却只能强忍着,露出温婉神色。她太过于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已经决定的事,又是关乎颜面的事,有何可辩驳的呢她不屑,亦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反对,便以更谦和的笑容相迎:“皇上思虑周全,皇上决定便是,臣妾没有异议。”

皇帝的神色放松了许多,赞许道:“皇后贤惠。”

如懿的笑,柔婉得没有任何生硬与抵触的棱角。怎么能不贤惠呢在宫中浸淫多年,从姑母而始,有太后点拨,又朝夕见孝贤皇后的模样,她再愚笨冥顽,也该学得些皮毛了吧于是她索性道:“嘉贵妃禁足后一直是以常在的位分对待,既然皇上要顾着她和李朝的颜面,索性还是恢复贵妃的待遇吧,免得她遇上母族的人抱怨起来,说咱们表里不一委屈了她。”

皇帝不悦地轻嗤:“出了这样的事,嘉贵妃还敢说嘴么”然而他还是答允了如懿,嘱她细细办妥。

如懿欠身从养心殿告退,三宝便迎上来道:“愉妃小主已经到了翊坤宫,在等着娘娘呢。”

如懿面无表情,只是口中淡淡:“她来得正好,本宫也有事要与她商议。”

三宝见如懿如此神色,知她有不喜之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赶紧扶如懿上了辇轿,伺候着回去了。

长街夹道高墙耸立,透不进一缕风来。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无,日头热辣辣地泼洒着热气,连宫女手中擎着的九曲红罗黄凤伞也不能遮蔽分毫。如懿斜在辇轿上,听着抬辇太监们的靴底磔磔地刮着青石板地面,越发觉得窒闷不已。

过了长街的转角,便望得见后宫的重重飞檐,映着金灿如火的阳光,像引颈期盼的女人渴望而无奈的眼神。

如懿不知不觉便轻叹了一口气,转首见角门一侧有女子素色的软纱裙角盈然飞扬,人却痴痴伫立,啜泣不已,在这泼辣辣的红墙金日之下,显得格外清素。

如懿眼神一飞,三宝已经会意,击掌两下,抬轿的太监们脚步便缓了下来。三宝望了一眼,便道:“皇后娘娘,是忻嫔小主。”

如懿有些意外:“忻嫔才出月子不久,怎么站在这儿,也不怕热坏了身子。”

三宝连忙道:“娘娘忘了前两日忻嫔小主宫里来报,说忻嫔小主没了公主之后一直伤心,所以请了娘家人来说说话。这不,忻嫔小主大概是刚送了娘家人回去吧。”

如懿微微颔首,示意三宝停了辇轿,唤道:“忻嫔。”

忻嫔尚在怔忡之中,一时没有听见,还是伺候她的宫人慌忙推了推她,忻嫔这才回过身来,急急忙忙擦了眼泪,俯身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苦笑:“如今本宫还有什么可安的,还不是与你一样么”

一句话招落了忻嫔的眼泪,她泪眼蒙眬的容颜像被风吹落的白色山茶的花瓣,再美,亦是带了薄命的哀伤。

如懿步下辇轿,取下纽子上系着的绢子,亲自替她拭去腮边泪痕:“才出月子,这样哭不怕伤了眼睛么”

一语未落,忻嫔抬起伤心的眼感激地望着如懿:“皇后娘娘,这样的话,除了臣妾的娘家人,只有您会对臣妾说。”

如懿执着她的手,像是安慰自家小妹。她婉和道:“咱们原本就投缘,如今更是同病相怜,不彼此安慰,还能如何呢”她停一停,“送了家里人出宫了”

忻嫔点头:“是。家人进宫也只能陪臣妾一个时辰,说说话就走了。”

如懿温然道:“本宫同意你家人进宫,是为舒散你的伤心,好好宽慰你,而不是更惹你伤心。若叫你难过,不如不见也罢。且你不是足月生产,而是受惊早产了六公主,更要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忻嫔死死地咬着绢子,忍不住呜咽道:“皇后娘娘,臣妾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臣妾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六公主的脸。她一生下来就比小猫儿大不了多少,脸是紫的,人也皱巴巴的。可臣妾看她一眼,就觉得她像足了皇上和臣妾。她是个好看的孩子,臣妾心疼她。可是她不肯心疼臣妾,才活了几天就这么走了。”她的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在如懿裸露的手腕上,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如懿的心一阵一阵哆嗦,“臣妾就是想着她,睡不着的时候想,睡着了又想。可是臣妾与她的母女情分这样短,臣妾就是想不明白,她在臣妾肚子里长到这么大,千辛万苦来到了人世,难道就只为了活这么几天就丢下臣妾去了么”

忻嫔哭得伤心欲绝,连如懿身后的三宝也忍不住别过脸去悄悄拭泪。如懿怜悯而同情地抚摸着她的鬓角,随手从她的髻后摘下一朵小小的纯色白绢花儿在指间,低低道:“这朵花儿,是戴着悼念你的六公主的吧”

忻嫔有些畏惧地一凛,盯着如懿,嘴唇有些哆嗦,作势就要跪下去:“臣妾,臣妾糊涂。六公主过世月余,臣妾不该再戴这个,宫里头忌讳的。皇后娘娘恕罪。”

如懿的声音凄然而温柔,扶住了她道:“宫里头是忌讳这些白花白朵儿,可本宫不忌讳。”她将鬓边的银器花儿摘下戴在忻嫔髻后,“你伤心,本宫和你一起伤心。你的眼泪,本宫替你一起兜着。只是这朵白绢花,到了本宫这里就是最后了,别再让别人看见。你的六公主才活了这几天,你就伤心成这样,那本宫的璟兕养了这么大,本宫是不是就该伤心得跳进金水河里把自己给淹进去了本宫跳下去了,也拉上你一同淹着,这样害了咱们孩子的人就越发高兴了。不过,左右咱们都淹没了,那些人的笑声再大,咱们也听不见了,是吧”

忻嫔猛地一颤,眼里皆是狠戾的光:“皇后娘娘!咱们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臣妾的六公主不该这么早出世,更不该这么早就离开了!”她环视着四下,惊惧而狠辣,“是她!是她养的疯狗害了咱们的孩子!”

忻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格格地咬着,仿佛要咬人似的。如懿搂过她,轻声哄着,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这样!别说这样的话!湄若,你的孩子走了,是跟本宫的五公主做伴儿去了。姐妹俩在一块儿,到了九泉底下也不会寂寞。她们都在一块儿呢,就跟咱们一样。”如懿一字一字缓声说来,任由心口的烦恶如扑腾的海浪,颠仆起伏。

忻嫔的泪大片大片洇湿了如懿的衣袖,那种腻嗒嗒的感觉,让如懿难过又生厌:“你会哭,本宫也会哭。谁不会伤心呢可偏偏为什么是咱们伤心这些眼泪珠子,活该是害咱们的人来流,对不对”她抚摸着忻嫔绾起的青丝,动作轻柔得如在梦中,“你还年轻,应该比本宫更明白。孩子没了,与其伤心得不死不活,还不如想想,加把力气再生下一个。只要能生,就不算完!还有啊,皇上解了嘉贵妃的禁足,她也要出来了。见了面,把你的眼泪收起来,把你的恨也收起来。自己知道便罢,别叫人看见了。人家看见了,也知道该怎么防着你了。知道么”

忻嫔伏在如懿的臂弯里,只是无声地抽泣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终于寻到了母兽的庇护,安全地瑟缩成一团。

如懿静静地拍着她的背,仰起脸时,忽而有风至,有大团大团的雪白荼被吹过宫墙,纷扬如雪。

如懿轻轻地笑了,伸出细薄的手接住,低声叹道:“六月飞雪啊!像不像”

忻嫔愣愣地抬起脸,低声道:“皇后娘娘,是老天爷觉得我们的孩子死得太冤了!”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从幽门鬼谷传来的女鬼的悲切声,让人心酸之余,又觉不寒而栗。

如懿的神情渐渐淡漠下来,像沾染了飞雪的清寒:“湄若,即便受伤、流血,与其看着它腐烂流脓,溃烂一团,还不如雕上花纹,让它绽放出来。是伤也是花,才不白白痛这一场,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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