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第五章 无心镜(三)此梦入姑苏3(2/2)
转动酒杯的手停下:“我要王爷送我入宫。”
闻得身边人这一句,冼子甄一怔:“你要入宫?”
聂莼桑松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他道:“入宫,成为全大晁最好的舞姬。”
“不行。”他松开还半覆住她的手,皱眉道:“什么都可以,这个不行。宁王府只要有我在,便可随时放你出去;入了长安宫,再想出来,可没有那么容易了。”
“那你就当我没有说过。”聂莼桑脸色依然,不恼也不求。
“你……!”,宁王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座化不动的冰山。
她从来不曾开口要过什么,金山银山,王府身份,送到她怀里的她一概拒绝,不得已接受下的也并不能令她开心。
这大半年来她头一次主动对自己提要求,可是“一如皇宫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虽然聂莼桑还没有答应自己,可他不想自己珍惜的人抛头露面,更不想她去全天下最大的牢笼里崭露头角。
但,这是她向自己提的第一个心愿。
“那本王依你。”
看着眼前人冰冷的眸子,冼子甄到底还是松了口:“三个月后就是长安除夕宴,我府向来以江南歌舞出众,按惯例每年都会献曲舞于陛阶之前。到时候我为你量身打造一支舞。”
冼子甄确实是随了聂莼桑的心愿,他遣人花大心思编排了一支舞,据说是将时下大红的惊鸿舞、绿腰舞,以及江南的水袖十四步融合在一起,造成了一支空前绝后的独人舞,取名弄仙。
原本打算在昭王元年的除夕夜上,配上自己弹奏的一曲《鹊桥仙》,送她进宫献舞。
而他必定是要亲自抚琴的,世人皆知宁王只为爱人奏乐,这样一来,既可以完成聂莼桑的心愿,又可以不声不响地昭告所有人:这是我冼子甄的女人。
两人配合练习得倒是炉火纯青,只是除夕宴当天,发生了一件直接扭转整个局势的事情。
为提前准备,宁府一众早半个月就来了长安。
清早即起,宁府随员都开始忙活起来,毕竟宁王虽家大业大,可奈何偏居江南,又鲜少应召进宫面圣,这样一年一次的盛宴,宁府上下自然尤为重视。
以宁府的老管家为首,鸡鸣便起,上上下下打点检查个周全,恨不得将每个下人的鞋子底儿都翻过来瞅上一瞅。
晌午时分,车马整顿完毕,一袭人浩浩荡荡准备向皇宫进发。可是还没等迈出宅门,殿外小厮就急急来报:“王、王爷!不得了了!”
冼子甄一皱眉:“慌里慌张的做甚么?大过年的也不知道个忌讳!”
小厮吞吞口水,三九寒天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冼子甄理了理腰间的蹀躞,道:“什么事,说。”
小厮满脸焦急地道:“禀王爷,老夫人病重,大夫说是快……快不行了。”
“什么?”宁王握着佩剑的手一紧。
此次母亲没有随他们来长安,就是因染了风寒需要安养,走的时候还不甚严重,可是没想到他们才来长安半个月,怎么就要不行了?
宁王回头看了一眼聂莼桑,聂莼桑垂眸道:
“殿下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的身子要紧。”
“可是你……”宁王有些犹豫。
“没有关系。缺了伴乐,我还是可以舞的。”
宁王一咬牙,吩咐人备了快马,朝江南方向连夜返程。
之后的长安宫里,一袭火红长裙下的美人舞得风华绝代。
前面几波声势浩大的宫廷奏乐气势磅礴,而眼下的独舞却只有简单的埙音相伴,红的裙、白的脸、火一样的身段、冰一般的神采,这样巨大的反差下,任谁看了心下都要几分牵绊、几分好奇。
这好奇之中,自然包括鎏金宝座上那个出了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昭王。
所谓天子、天子,就是占尽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不把天下美人一把网罗在他的三千后宫里,他也不适合叫什么天子。
以上全是我胡诌,不过用来调侃下这垂涎美色而荒废朝政的大晁君王。
但当今天子确实见多了如云美眷,所以当他的目光移向殿堂之下,望向这一个怜姿媚影的舞姬时,也只不过稍稍露出些微的好奇罢了。
舞曲虽美,却没有太过成功地吸引他的注意,引起他注意的,恐怕是如下那番对白。
只配了轻淡埙音的弄仙舞毕,众人们都未回过神来,这感觉就像是吃惯了熊肝羊髓的嘴舌偶然尝了盘农家小炒,除去了肥甘味厚,却意外地清爽宜人。
周围的男客似乎被聂莼桑迷得紧俏,明里暗里向舞姬投去欣赏的目光,全然不顾身旁各位夫人脸上平静的官方笑和桌底下凶狠的大腿掐。
我正看得欢乐,这时金銮宝座上的人却清咳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身边姬妾的发,缓缓道了句:
“舞是好舞,不过配乐却是个败笔。”
天子这样一句,今天被临时拉来救场的吹埙人吓得不轻。
宁王这一走,把一首新谱的《鹊桥仙》留予他,十二律合五十六种变化,才给半天功夫,亏得他音乐素养着实深厚才没有出什么纰漏。
可是眼前的人是谁?是社稷理得一塌糊涂却把乐理玩得妙手生花的大晁天子啊!他的造诣在这,身份也在这,吹埙人想到这不禁膝盖一软,就要跌倒了去。
重重的身子被身旁人一扶,迎着手看去,是宁府的舞姬。
吹埙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却听见她不卑不亢冷若清泉的声音响起:
“陛下,古语有言,大音而希声。民女的舞是独舞,声音太过于隆重反而不适合。所以以民女愚见,这位师傅的埙音清而不腻,刚刚好。”
隔得老远的殿上还被几重帘幕遮挡,大家都根本看不清天子的神色。
半晌,帘子里透出帝王年轻的声音:“哦?这么说来,是寡人不懂评鉴了。”
众人瞪大了眼,吹埙人足下又一软,咬牙扯了扯聂莼桑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帮了倒忙。
忽然闻得数重宫帷之后又是一声轻笑:“也是,寡人最近疏于乐理,恐是有些迟钝了。舞是好舞,曲也是好曲。来人,赏!”
我扶着额角叹了口气:“唉,这昭王能不能有点立场?刚刚还说配乐不佳,现在随便一句又要赏。平常行事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治国安邦了。由此看来,昏君之貌可见一斑啊。”
我摇头看向殿下,吹埙师傅半个膝盖没软下去,想站起来又不得劲儿,听到这么一句,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突然想起圣上都说赏了,连忙松了口气就着早已吓软的双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天响的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那隆恩布泽之人却已起身,揉着眉心道:
“寡人乏了,众爱卿继续畅饮,新春顺意。”
座下一阵齐呼:“吾皇顺意,大晁顺意!”
顺着宦官躬身搭过来的手徐徐下了玉阶,金鎏面具下的昭王缓声问道:“方才献舞的女子,是哪宫的。”
老宦官没有抬头,见自家主子似乎有点兴致,便恭维道:“回陛下,这是宁王按例给宫里献的舞姬。”
昭王笑了笑:“宁王府呈上的姬妾年年都是数以十计,今年,怎么就挑了一个?甄儿倒是越来越小气了。”
老宦官扶了昭王下去最后一级台阶,保养得当的褶子里透出谄媚神色:“陛下,这十颗珍珠也比不上一颗宝石呀。”
昭王淡笑:“既然你都说她是宝石了,那就传我的话封她为舞涓吧,再顺便将永荔宫赐给她。”
“诺。”老宦官答应下来,躬身将昭王迎进了别院。
我不知聂莼桑这盘农家小炒是不是正合昭王口味,只知道不管清炒爆炒,反正有人要大闹大吵了。
果真,梦境中的宁王府里,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冼子甄一挥袖,描金的茶盏又落地开了花。
一旁的宁老夫人抿了一口茶,制止了上前要劝的老管家,厉声道:“砸!让他砸!”
冼子甄姣好的脸都有些扭曲,嘴唇苍白地跌坐在了太师椅里。
“脾气发够了?”见自己的儿子缄口不言,老夫人捂着心口劝道:“甄儿,皇帝看上的人,岂是我们能够争抢的?这天底下好女子多了去了,莫要因失了一个就不顾自己身份。”
老夫人语气听似温柔实则严厉,主母威仪尽显。
脸色铁青的宁王冷哼一声:“母亲,有些事情不必孩儿说破,您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
老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是不喜欢那个聂莼桑,你说说你为了她做了多少混账事?遑不论其他,几房姬妾休得一干二净,你置宁府体统于何处?”
老夫人强压住怒气,身旁小婢连忙端上一口茶。
冼子甄道:“可是那些都是您强加给孩儿的,孩儿一个也不喜欢!”
老夫人理亏,只得避开话题:“可是如今是皇帝要了她去,并不是为娘容不得她。”
冼子甄冷声道:“那我去跟皇兄要回莼桑,皇兄疼我,不会不给。”
“你敢!”宁老夫人一掌拍在檀香几上,刚被俾子换上的茶盏又震落在地。
得,一出亲娘使苦肉计拆散小鸳鸯的戏码。我看着满地碎瓷聚会,心疼地想。
事情原委,不外乎是宁老夫人对聂莼桑颇为不满,便借机装病召回儿子,借机让聂莼桑独去皇宫,借机让后者入了皇帝法眼,借机拆散一对小鸳鸯。
这样的段子我在南澄小书里看得多了,没啥好稀奇的,只是这满地摔碎的,可都是极难收藏到的稀罕物件!要是给我那喜好收藏的爹爹看见了,估计要气得生场大病。
看着一地狼藉,眼前景色却开始化作轻烟——宁王要醒了。
我寻着梦阵入口出来,回眸看了一眼趴在四脚金兽桌上的冼子甄,摇摇头,退出宜岚殿。
现实中求而不能的,才会夜夜入得相思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