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溯(2/2)
“所以,你们没有第一时间上报三组迟到的消息。”
“对。事实上,我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元岁的笑容发苦,“那天天气不是特别糟糕么我们三个就坐在这里干巴巴的躲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雨。我想着三组无论如何不可能迟到十分钟也不与我们联系,莎莎姐也很担心三组那边,就打算全组立刻出发去找三组,但是我阻止了她。”
“为什么”
“因为我没什么信心。”元岁回答的非常坦率,“如果是能使三组陷入麻烦的事情,我们也未必解决的了。与其冒冒失失的让我们也陷入危险之中,不如向控制组汇报这个情况。”
这番颇有自知之明话听起来半是谨慎半是胆怯,透着一股悲观的审时度势,让凌夙诚不由微微侧目。
“这个时候,小郑——就是我们的另一名组员,坚决反对我要求联系老师的提议。理由是,任务失败会极大地降低三组的评价,甚至可能直接让三组组长从‘自律队’除名。”元岁用力地眨了眨眼,“他说杨哥费尽千辛万苦才挤进自律队里,不能因为我犯怂就这么黄了。还说这个时候都不帮忙兜着点,还算什么哥们儿。”
毫无意义的朋友义气和完全抓不到重点的判断,凌夙诚听得有点无奈。
“组长当然是不同意完全放着不管的……但是她大概也不赞同我的提议吧。她最终挨不过我的死缠烂打,折中选择了向控制组询问意见……这时候我和小郑就在一边吵架呢。”元岁停顿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辩解起来,“其实我俩经常没事就斗斗嘴的,其实也说不上吵架……”
“没事。”凌夙诚示意不需多做解释。
“然后……小郑就说我平时犯事儿的时候比谁胆子都大,今天却怂得神经兮兮的。”说到这里,元岁的眼神有些闪烁,“我就回嘴说平时那是在船上,是在我们的‘家里’,这里却是‘外面’。‘外面’的东西,哪怕是老师们都不一定应付的了,何况是我们呢。”
这话本身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不太应该如此堂而皇之的出自一个军人之口。凌夙诚仔细回忆,确信这个部分元岁之前在静音室里完全没有提到过。
“然后他就真的气起来了,说我没半点军人的骨气,然后又越说越激动,说我一个女孩儿,果然平时不管受了多少照顾,关键时刻都完全靠不住……我还没骂回去呢,组长就开始劝架,他自己也知道说错话了,一个劲儿跟我道歉……一边道歉又还是忍不住一边骂骂咧咧的。”
“你们——平常真的关系还可以吗”凌夙诚终于忍不住问。
听了这话,元岁看着他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正色道:“真的挺好的。虽然老是互相嫌弃,但也一直挺好的,我们三个什么难关都是一起过来的。小郑老是嫌弃我关键时刻不是特别怂就是过于胆大包天,而且偏科特别厉害,老是拖我们组的考评。我就说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什么的……平时都吵习惯了,没人放心上的。”
“早知道后来会出事,我就不吵了。小孩子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儿,元岁才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
“即使如此,明知情况紧急的前提下,你们的组长也不应该寄希望于等待控制组回复,太浪费时间。为全组做决定,并承担决定的后果,是她原本的义务。当然,她更不应该放任组员争论,无论这种争论是否会影响到小组内部的情绪。”
“因为……我们组私底下是投票制的。组长一票半,我一票,小郑半票。不过组长这次也特别犹豫不决,我那天又有点犯怂,小郑一如既往的油盐不进,就完全乱套了。”
这个决策权的分配方式倒是有点意思。凌夙诚忍不住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一群孩子。
“这些话你没有在静音室说过。”
“……是的,不太好意思说。”
“好吧,你接着说。”凌夙诚叹气。
“然后……然后组长也说我特别不对劲儿。您可能看到过资料,组长的天赋就是平复人的精神,她就直接把我按住了。小郑被她发配去周围巡视探路……结果突然一脚踢到了一个东西,‘砰’的一声。他一捡起来……居然是一个军粮的罐子。”
凌夙诚只能沉默。组长因夹杂私人感情而缺少决断,一个组员谨慎到想要自私的逃避,而另一个盲目自信,思维幼稚,这样的三个人并不适合被编为一组。甚至可以说,这三个人展现的军人素质远远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如果这是这一届一班的水平,不得不让他有些忧虑。
“您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呢。”元岁突然开口。
凌夙诚捏了捏眉心,没有否认。
元岁又一次直勾勾地看了他很久,久到凌夙诚开始认真反省自己刚刚的神情是不是真的非常冒犯,元岁却又笑了起来。
这是个凌夙诚熟悉又不太熟悉的笑容,张扬的甜蜜和孩子气的勇敢无畏,盛满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孩儿的梨涡。就像是早慧的孩子用一点小把戏戏耍了无聊的大人,凌夙诚甚至隐约感受到了元岁眼神里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得意和自信。
的确是莫名其妙的。凌夙诚完全参不透元岁此刻笑容的含义。
“然后,就和您想的一样。”元岁故意在“想的一样”那里加重,“莎莎姐和我,一个在治疗,一个在接受治疗,反应都慢了一拍。我才看清那个罐子,脑袋里还没琢磨出几行字呢,就突然‘嗡’一声没意识了。”
说到这里,元岁反而好像轻松了很多,平静地阐述起了已知的事实:“结果您都知道了。因为组长的能力,我和她陷入了假死的状态,小郑和三组都没了。”
谈话以双方都选择了沉默而暂时结束。此时阳光大好,元岁被晃得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并用,挪得离凌夙诚稍微远了一些。
“英雄”耀眼的外壳下,也许包裹的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心。在他们还能高声谈笑的时候,未必个个都讨人喜欢,等到他们变成墓碑上的一个简单安静的符号,却得千千万万人含着热泪瞻仰。凌夙诚知道,元岁口中的“莎莎姐”和“小郑”,两天前便和所有牺牲的前辈一样,被平等的刻在了市民公园正南角的石碑上。军人的遗体普遍无法回收,船上也没有立下衣冠冢的空间,只有石碑角落的两行姓名和生卒年作为这两人荣誉的凭证。
荣誉是对于一个人最有效的粉饰。无论是谁,对于死者都远比对于活人要宽容。元岁的这番话足够三组在活着的时候接受处分,如今却只能平添几分世事无常的唏嘘罢了。要求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永远光芒万丈,不比起死回生更容易。在生死关头能够选择做出更有价值的决定,已经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也许自己太过苛责这些还未真正涉世的学生了。凌夙诚稍微偏了偏头,用余光打量身旁讲述这一切的幸存者。元岁双手抱膝,蜷缩着坐在阳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方,仰着头打量着悬在头顶的树梢。两只小鸟正在枝头一前一后地蹦跶,偶尔在小小的红色果实上啄一口,悠闲自在,让人羡慕。凌夙诚犹豫了一下,没有催促。
直到那根树枝差不多被啄秃了,元岁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把头顶的鸟儿都惊走了。“走吧,去湖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