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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秦风低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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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荆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当游历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却不能忘怀少年时光与白起共同酿成的一片深情,终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经年不在咸阳,荆梅曾经最想要的,是生几个孩子,使这深阔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没有,荆梅便沮丧起来。可白起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着荆梅难得地呵呵笑着:“没儿没女全在我。斩首太多,杀气太重,上天能教你有儿女了”荆梅顿时生气:“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个来由你只说,这木榻你睡热乎过没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来不苟言笑军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对荆梅永远没有脾气。荆梅尚在兀自生气,白起却已经呼呼大睡了。看着白起一脸的疲惫,荆梅还能说甚久而久之,荆梅也习惯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时,总是时不时召她进宫说话消遣。那说话,实则是让荆梅给她讲说天下诸子的学问主张,还跟着她学墨家剑术。那消遣,实则是帮着宣太后看各郡县报来的公文,看完还要评点,宣太后总是听得极为上心,也时不时与她折辩一番。有一次消遣完毕,宣太后笑道:“荆梅啊,这太子师叫做太傅,这太后师却是个甚名号了太后太傅么”荆梅咯咯笑着摇头:“没听说过也。”“你只说,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来的”宣太后一副认真的模样。荆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从来不入仕。”从那以后,荆梅便总是找出许多托词,很少到宫中去了。后来,宣太后死了。再后来,魏冄也被罢黜了。咸阳,再没有荆梅可以走动的地方了。有几次白起在战场久久不归,她便到南山深处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一年多。后来,但凡白起大战,她便到南山与师兄弟们一起游历天下倡行大义,重新过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长平大战将近尾声,她才结束了这段连续四年的游历。

虽然相聚时日断断续续,荆梅却深知白起。依着墨家学说,荆梅当不赞同白起如此无休止地征战,更不该在白起长平杀降之后不闻不问。可荆梅却实在是既没有反对过白起打仗,也没有责问他何能杀降荆梅是在从楚国归来的路上听到杀降消息的,同行的师兄弟们愤激难忍,一片指斥,见她过来又都不说话了。荆梅却明明朗朗笑道:“杀降是秦王国策,白起做替罪羊罢了,瞒得谁个了”有个弟子依旧愤愤不平:“无论如何,白起难辞其咎。”荆梅笑道:“只这无论如何,便不是墨家说辞,天下事没个大理么”

虽则如此,荆梅却从杀降之事开始,对秦昭王另眼相看了。一个君王如此不敢担待,其心可知。她曾经再三提醒白起:从此对战事闭口,最上策是托病退隐。谁知白起总是淡淡一笑:“儿戏。邦国兴亡,将士性命,为将者不说谁说”又是屡屡抗争,不给秦王一个台阶。依着荆梅,最后上函谷关算了,住在行辕也是一样养病,哪个大将还守不住函谷关了可白起偏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这最后一支大军,不敢奉命。”范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着来的,为撇清自己,定然是绝不少说,如此能有好了

但是,荆梅确实没有想到秦昭王来得如此之快,直是比任何奔袭偷袭都猝不及防。白起能受得了么自从十五岁入军旅,白起在战事战场从来都是直言不讳,即或是仅仅以一个千夫长之身面对暴烈的秦武王,白起依然是铮铮硬骨亢声直谏,你要他明知荒谬决策而三缄其口,如何却能做到范雎可以做到,白起却不行。这便是白起——纵然王命,也敢抗拒,只要他认定了自己没错。

如此抗命,白起果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么

蓦然之间雄鸡长鸣,白起终于说话了:“荆妹,你也熟知我那些大将,说说,谁能做上将军”

“噫!你是在想此等事”荆梅哭笑不得了。

“我还能想甚”

“也好,想想甚想甚。”荆梅摩挲着白起额头叹息一声,“白起呀,你是有将之能,无官之术啊。都甚时了,你纵建言,他听么”

“会听的。”白起两眼盯着横贯屋顶的大梁,“他只是恨我抗命而已,却不是要当真毁了秦国。”

“你要想便想,左右我也无法。”荆梅站了起来,“鸡都叫了,我去煎药。”

天渐渐亮了。这座雄阔的府邸依旧是那般平静,仿佛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老仆在洒扫庭除,使女在擦拭收拾,白起在酣睡,荆梅在煎药。突然,清扫小校场的老仆惊讶地喊了起来:“夫人快来看!这是甚”荆梅匆匆来到布满各种兵器的大庭院一看,满院大青砖上都刻着种种古怪线画,条纹粗大清晰且纹路新鲜,分明是刀剑利器在昨夜所刻。墨家原本有密行传统,荆梅对各种神秘印记也算谙熟,一砖砖看去,转悠了半个时辰,却是没有一砖看得明白。看看日色上窗,荆梅唤起白起服药,将庭院砖画的事说了。白起一听,撂下药碗便到了兵器庭院,挪着脚步挨砖看去,时而愤激时而喘息时而喃喃时而唏嘘,一个早晨看罢,跌坐在兵器架前一动也不动了。

“甚个名堂快说说我听。”荆梅是真着急了。

白起喘息一阵回过神来,才缓缓道:“这是秦军密画,我与大将们数十年揣摩出来的。战场之上,各部万一失散,可在所过处留下种种密画,约定聚集去向。千长以上之将,都要精熟这套密画。”

“了不得也!”荆梅不禁一声惊叹。要论密事密行,天下无出墨家之右。当年老墨子归总密事准则,留下了一句话:密号不适军行。也就是说,各种秘密联络之法,只适宜于少数人行动使用,而不适宜大军。自古大军,除旗号金鼓书简口令之密外,没有任何稳定常行的秘密联络方式。根本原因,在于大军人众,将士品格有差,但有降敌泄密,便是后患无穷。白起军中有此等密画三十余年,竟连荆梅这个上将军夫人墨家密行弟子也不知晓,当真天下大奇也!然则,荆梅此刻却顾不得去想这些,只急迫一问:“他们说甚了要拥你反秦么”

“甚话!”白起一瞪眼,沉重地一声叹息,“天意也!秦军如此劫难,为将者何堪”白起从兵器架抽出一支长矛指点着,“你看,东北角那几砖,是说王陵军阵亡五校的经过:中了埋伏,教乐乘在武安截杀了。西北那几砖,是说王龁军溃败经过:赵军突有一支边军铁骑杀出,李字旗号,冲垮了秦军阵形,又遇背后魏楚军夹击。中间与下边这几砖,是说郑安平叛军降敌之经过:郑安平错选路径,从河内安阳入赵,陷入大军围困,先自弃军投降了;两万余铁骑拒不降赵,凭借山谷激战三日,几乎全部战死,只有三千余伤兵做了战俘……”

“那,这几砖”

“那是几员大将的单画,都是心念昔日军威,说要全军将士上书秦王。”

“为你开脱,请你领军,可是”

“还能有甚”

荆梅心头猛然一沉,抓住白起胳膊低声急促道:“不能!上书只能适得其反!”

“怕甚将士上书,只有好处。”

“瓜实也!有甚好处”

“将士上书为我开脱,必然赞同我目下避战之主张。三军将士皆不主战,秦王自会大有顾忌,如此可保秦国无亡国之险。”

“这是你说的好处那你呢也不为自己想想!”

“荆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无憾,何须拘泥如何死法”

荆梅默然了。这便是白起,只要认定自己谋划无错,只想如何实施这种谋划,而从来不去想自己在实施中的安危。战场如斯,庙堂如斯,永远无可更改,任何人无可奈何。夫君若此,为妻者夫复何言

旬日之间,三军上书到了咸阳宫。这是一幅长达三丈的白布大血书,秦军千夫长以上所有将领的鲜血都赫然凝固在每个名字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血书本身却只有二十四个大字——白起无罪,白起大功,战不当战,三败溃军,复我大将,固我河山!

当这幅黑紫暗红的大布长卷在正殿拉开时,所有大臣都骤然变色了。司马梗不说话,范雎不说话,秦昭王也不说话。默然良久,秦昭王对长史一招手:“下书三军:战不当战,本王之失也。三军将士,忠心可嘉,人各晋爵一级。”转身又对司马梗道:“国尉立赴函谷关,撤回大军于关外构筑营垒,全力防守六国联军。”又踱步到范雎面前:“丞相坐镇国事,兼领总筹函谷关大军粮草辎重事。丞相以为如何”

“老臣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范雎几乎是应声而答。

没过几日,函谷关传来急报:信陵君春申君四十万大军猛攻,激战三日,函谷关外营垒失陷,司马梗率十万大军撤回函谷关防守。与此同时,又有司马梗密报传来:三军将士依然呼吁武安君复位领军,请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谋过日,亲自拟就一道王书,立即派老内侍带五百甲士下书武安君府。

五个百人队隆隆拥进大庭院时,布衣散发的白起罕见地笑了:“老总管,你宣了。”老内侍颤巍巍展开竹简,尖锐的声音在风中抖动着:“大秦王特书:国运不系于一将之身,大秦国安如泰山。着老卒白起,当即出咸阳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误。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起接过王书,对着老内侍一拱:“请老总事转禀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换将。司马梗无战阵之能,只堪粮草军务;蒙骜稳健缜密,可为上将军保得不败。记住了”老内侍抹着泪水频频点头,白起转身便走,又突然回头,“对了,半个时辰后,老夫出咸阳。”

站在廊下的荆梅已经转身进去收拾了。白起跟进来笑道:“甚都不要,只将老师当年赠我的兵书带着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个传人。”荆梅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只是出出进进与总管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阵,径自去了前厅,对一个老仆叮嘱道:“对夫人说,我先出城,在十里杜邮亭等她。”

午后时分,一辆带篷牛车咣当咣当地出了巍峨的咸阳西门,车后跟着一小队步卒甲士。天色阴得越来越重,寒冷的北风将车篷布帘打得啪啪直响,眼看就要下雪了。牛车走得很慢,兵士们也走得很慢,驭手没有一声吆喝,兵士们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一队无声飘悠的梦游者。堪堪半个时辰,看到了那座灰蒙蒙的高大石亭与旁边那座官驿。

这是西出咸阳第一亭。这十里郊亭,原本是天下大城都有的迎送亭。然而这座郊亭旁边有一村落,叫做杜里,村外有一座传送官府公文的邮驿。亭、里、邮三合一,这里便有了一个名字——杜邮。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此刻的杜邮分外冷清。牛车将及杜邮亭,一阵隐隐如沉雷般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停车。”车篷里传来白起平淡浑厚的声音。牛车咣当停下,白起从牛车一步跨下,遥望马队喃喃自语,“一个千人队,用得着么”片刻之间,马队烟尘卷到,老内侍从当先篷车中被扶下了车,颤巍巍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口金鞘剑。

“老总事,秦王听我建言了么”浑厚的嗓音在风中没有任何摇摆。

“禀报武安君,两道王书已经下了,蒙骜为上将军……”

“老夫无憾也!”白起喟然一叹,大手一伸,“拿过来。”

“武安君,你,你也不问问情由”

“镇秦剑本为杀将之用,问个甚来”

老内侍抖抖地双手捧上长剑,肃然大拜在地。一千骑士与押送步卒,也一齐在大风中跪倒了。白起抚摩着剑鞘对着老内侍一笑:“老总事啊,老夫原本想死在郿县山塬,魂归故里,咫尺之差,上天不容,诚可谓死生有命也!”老内侍锐声哽咽道:“武安君走好。老朽与军士们,送你回故里郿县。”骑士们一声齐吼:“我等护送武安君回归故里!”

白起哈哈大笑:“赵军降卒,老夫还命来也!”锵然抽出长剑,倒转剑格猛然刺进小腹,一股鲜血飞溅丈余之外。再看白起,两眼圆睁,双手握着剑格挺立在旷野岿然不动。

“白起——”遥遥一声哭喊,荆梅飞马赶来,飞身下马扑过去抱住了白起,“你瓜实了!不等我!”白起似乎笑了,腹中猛然一鼓,金剑带着一道血柱呼啸着飞到了老内侍面前。勉力向着荆梅一笑,白起终于仰面轰然倒地了。

阴霾之中一声惊雷,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荆梅在牛车上抱着白起,骑士步卒们簇拥着牛车,在漫天大雪中向着郿县去了。

阴密,春秋有阴密国,战国为秦荒僻之地,今甘肃灵台西南。

四 君臣两茫然 秦风又低徊

范雎的心事越来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犹如一场寒霜骤降,秦国朝野立时一片萧疏。关中老秦人几乎是不可思议了,茫茫大雪之中络绎不绝地拥向杜邮,拥向郿县,凭吊白起,为白起送葬。郿县本是老秦人大本营,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尸身回到故里的消息一传开,整个郿县都惊动了。人们卷着芦席扛着木椽拿着麻绳,从四野三乡冒着鹅毛大雪潮水般涌向白氏故里,三日之中,搭起了二十余里的芦席长棚,从白起灵堂直到五丈塬墓地。郿县令飞报秦王的书简说,郿县八乡十万庶民,悉数聚拢白氏故里之外,外加关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势汹汹,不可理喻。秦昭王与范雎商议一番,派出国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赶赴郿县“以王侯礼仪”为白起送葬;并当即下令各郡县:凡有为白起送葬者,不许阻拦。如此一番大折腾,白起葬礼风潮才伴着茫茫大雪渐渐终止。开春之后的清明前后,整个关中都在凭吊白起,几乎县县都立了白祠,从杜邮西去,一路每隔三五里便有白起庙或白起祠堂,香火缭绕,贡品如山,比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礼都要声势浩大且连绵持久。

仅仅如此还则罢了,偏是老秦人骂声不绝。且不骂别个,一骂郑安平狗贼降赵,坑我子弟,抹黑秦人。二骂长平班师是受贿撺掇,冤我上将,毁我长城。骂声弥漫朝野,范雎听得心惊肉跳。秦昭王毕竟明白,恐伤及范雎声誉,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虽然骂声渐渐平息,事端却接踵而来。

刚到秋收,掌管农事的大田令急报秦王:南郡赋税少得八县,大是蹊跷,请派特使严查。这南郡是白起当年水陆并进血战一年才夺来的楚国丰饶之地,计有二十三县,目下已经成为与蜀中、关中两地同等的丰厚税源,八县骤然不知去向且不为国府所知,岂非咄咄怪事秦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彻查严办。三个月查下来真相大白,竟是王稽在七年前,也就是上党对峙之初,受命为特使与楚国修好,接受了楚国的重金美女贿赂,竟擅自将八县之地割给了楚国。虽然王稽竭力申辩,说当年不割八县秦国便不能从南郡回兵,也无法对峙赵军;自己也是为邦国计,收受重金美女不过是弱楚之策而已,非为一己之利也。谁知不说犹可,王稽申辩之下,秦昭王怒不可遏:“里通外国,尚有说辞,无耻之尤!”立下王令:王稽绞首,三族连坐。

王稽事败伏法,范雎顿时坐立不安了。秦法有定则:官员大罪,举荐者连坐。王稽与郑安平,恰恰是自己竭力举荐的两个恩人,如今先后出事,自己如何脱得罪责事后细想起来,范雎也觉大是汗颜。分明是自己对这两个人所知甚少,却凭着恩仇之心一力举荐,算得良臣风范么若非对自己有恩,这两人自己能看得入眼么王稽在秦王身边做谒者二十余年,可谓心腹了。可秦王硬是没有大用王稽,能说不是秦王看准了王稽之致命缺失你范雎与王稽相交不过年余,如何一身力荐你将王稽看做知己至交,王稽使楚归来如何却对你不透一丝风声非但当时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瞒得你严严实实。

人心若此,诚可畏也。

再说这郑安平也是匪夷所思!当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敢于冒险救自己于虎口之下,谁能说他没有胆色流浪入秦寻觅自己,又舍身与刺客搏杀再救自己,谁能说他不是侠义勇士纵是在做了秦国五大夫爵的将军之后,也还在与赵国对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劳,单是那搅得赵国君臣七荤八素的漫天谣言,便是寻常人做不来的。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业的关口上,他竟抛下两万多铁骑投降了赵国。赵国给他高官了么没有!赵国一个都尉将军如何比得秦国五大夫高爵那蒙骜王陵都是百战大将了,也才是五大夫爵位啊。他能从赵国得到的一切,加起来也没有在秦国的三成,他图谋何在怕死么降了赵国也是一死,且投降不过三个月,赵国便将他斩首军前示众了。怕打么他本来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胆子大,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承受不得些许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测也。

书房灯烛彻夜通明。天亮时分,丞相府领书将一卷上书飞马呈送章台宫。

整整一个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见将入九月,还是没有回咸阳。白起死后,秦昭王莫名其妙地对咸阳宫腻烦起来,远远看见那巍峨高峻的宫殿楼台,便隐隐有些头疼。章台清净,大臣们也不可能说来便来,整日除了批阅长史与丞相府分头送来的二十来斤公文,便是在山水间尽情徜徉,静下心来细细咀嚼那种青涩滋味儿。

这日清晨阳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园囿猎兔,却见丞相府传车辚辚驶进了宫门。按宫中法度,除非紧急密件,文书传车与丞相都是午后才能进入章台的。此时传车前来,显然是范雎有急务了。秦昭王心下一紧,拿着弓箭站在廊下不动了。

“禀报秦王:丞相上书。”一名年轻文吏手中捧着一卷密封的竹简。

随行内侍刚刚开封,秦昭王接过竹简便大步去了书房。这几年大事纷纭,他真怕在这里失态。掩上书房,打开竹简,刚瞥得一眼,“辞官书”三个大字飞入了眼帘,及至看完,秦昭王茫然了。

范雎的言辞很是恳切,痛责王稽与郑安平志节大堕,所犯罪行为人不齿,自己举荐失察,当领罪辞官以谢国人。若当真依照秦法处置,举荐此等两个奸恶之徒,举荐人连坐之罪何止辞官隐退然则,范雎毕竟是范雎,入秦唯王是忠,剪除四贵权臣,力挺秦王亲政,而后又出远交近攻之长策,一举确立抗衡赵国之方略;进军上党决战长平,若没有范雎的缜密谋划与邦交斡旋,白起大军之胜负也当真难料也。说到底,对于秦昭王而言,范雎的重要远远大于白起。秦昭王可以没有白起,但是不能没有范雎。白起认事不认人,不管是宣太后还是魏冄,抑或秦王,白起都认,又都不认。根本之点,在于白起唯谋国是从,只论事理,不论人际。阏与之战前,白起不从太后、魏冄。灭赵大计,白起屡次抗命秦昭王。纵然最后都对了,可总教人不敢倚重。白起是国家干城,却不是君王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的利器。范雎则不然,既有长策大谋,又有认人之长,绝不会如白起那般老牛死顶。一开始,秦昭王便认准了范雎的这个长处,将范雎看成了对抗白起等一班秦国元老的自己人,一举将范雎封侯,爵次几与白起等高,又不遗余力地以秦国威势满足范雎的恩仇之心,要将这个才具名士变成自己真正的心腹股肱。唯其如此,秦昭王不怕范雎有过失,只要这种过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严令王稽郑安平之罪不得涉及范雎,甚或在元老大臣弹劾范雎的长平班师有“受人游说”之罪时,也断然挡了回去。说到底,秦昭王从来没有想到过罢黜范雎,可范雎为何却要辞官

“来人,立即宣召应侯。”

暮色时分,范雎轺车进了章台。秦昭王在书房设了小宴与范雎聚饮,灯烛之下,不仅感慨万千:“范叔啊,你说这一国之本,却在何处”

“在君。”范雎的回答毫不犹豫。

“君之将老,根本何在”

“在储君。”

秦昭王哈哈大笑:“果然范叔也!在在中的!”突然压低声音一脸正色,“今日请范叔来章台,便是要定下大计,立何人为储君”

“老臣不明我王之意。”范雎笑了,“我王四十一年便立了太子,四十二年重立太子,至今已经十年,何有再立储君之说”

“范叔有所不知也!”秦昭王长叹一声,“当年第一个太子嬴倬,乃本王长子,算得文武兼通,不意却在出使魏国时发寒热病死了,委实教人伤痛也。次年重立的太子,乃本王次子嬴柱。可这嬴柱,当真一言难尽也!非但才具平平,且又羸弱多病,更有一样教人放心不下,便是夫人当家。范叔啊,嬴柱果真为君,无才多病,再加一个王后干政,你说还有秦国么本王已经六旬有七,朝夕将去,如此储君,如何安心也”说话之间,秦昭王情不自禁地唏嘘了。

范雎默然了。秦王能将如此重大密事和盘托出,只字不提他上书请辞之事,足见秦王根本没有罪他之心。即便一个寻常老人,身后难以为继也是令人伤痛的,况乎一国之君然则此等事又实在是太过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险,秦王只是诉说而无定策,如何能轻易出谋思忖间道:“我王深谋远虑,对储君之事必有所虑,老臣自当以我王之决断谋划行事。”

“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长眉骤然扬起,一双老眼目光炯炯,“要说本王之断,便是由你来查勘十一位王子,选一立储,而后你便兼领太傅教导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岁,尚可辅佐新君定国。”

“秦王!”范雎听得唏嘘不已,扑拜在地一声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却是愧不敢当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声笑了,“本王留下遗书:新君定国之后,许你辞官如何”

范雎实在是不能再执意提辞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领命去了。

从此,范雎开始了与王子们的频繁来往。待到来年秋天,范雎已经对秦昭王的十一个王子有了大体的评判。这日午后,范雎进了咸阳宫禁苑,在湖边见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铺一张草席晒暖和的秦昭王,疲惫慈和之相,全然是一个山间老叟。见范雎来到,秦昭王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内侍准备小船下池。片刻之间,一只四桨小舟轻盈地靠上了池边码头,范雎随着秦昭王上船了。说是小船,船舱却甚是宽阔敞亮,除了船头船尾的两名武士,舱中只有那个忠实的老内侍。进得船舱坐定,小舟悠然漂进了湖中。

“范叔,这小舟最是万无一失,你说。”

“启禀我王。”范雎斟酌着字眼缓缓道,“一年多来,老臣对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体有定。老臣以为:目下不宜动储君之位,仍当观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头一挑:“范叔啊,这便是‘大体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肃然拱手,“安国君嬴柱为太子,虽非我王大才神明,却也绝非低劣无能。其妻华阳夫人原本楚女,没有生育,人言当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许小病原是寻常,也不是常卧病榻之辈。此三者,不当大碍也。其余十位王子,论体魄倒是多有强健者,论才具品格,却似皆在安国君之下。更有根本处,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却无一出类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国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却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辈皆平,当看后。安国君后代有风云之相,似不宜轻废。臣言观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为安国君妥当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稳妥也。此老臣之心,当与不当,我王定夺也。”

“噫——”秦昭王恍然,老眼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后。本王如何没有想到此处范叔好谋划,一席话定我十年之忧也!”

范雎连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奖,老臣何敢当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时学得如此老儒气象了当年之范叔何等洒脱快意,视王侯若粪土,看礼仪做敝屣,何有今日老暮之气也”

范雎心中骤然一沉,惶恐笑道:“老臣当年狂躁桀骜,对我王不敬,老臣想来汗颜不已,何敢当洒脱快意四字”

“哪里话来”秦昭王哈哈大笑,“拧了拧了,不消说得。”大袖一摆,“上酒,今日与范叔痛饮一番!”

一时酒菜搬来,是老秦凤酒肥羊炖。秦昭王显然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轻松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与范雎对爵大饮。及至明月初升,君臣两人都是一脸红潮。范雎酒量原是极大,脸潮之后更是善饮,只是得在放浪无拘形迹之时。今日面对老来性情无常的秦昭王,范雎心存戒惧节制为上,秦昭王说饮便饮,秦昭王不饮,自己绝不自饮。

饮着饮着,月亮在蓝得透亮的夜空飘悠到了中天。秦昭王举爵望月,一阵大笑又一阵唏嘘,兀自走到船头对着天中明月一声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宫,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赏赐也!”喊罢又将酒爵一翻,一爵酒汩汩银线般落入湖面,口中兀自喃喃:“来,今日你我君臣再饮一爵,再饮一爵……”在船头秋风中伫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过来,一声长叹:“内无良将,外多敌国,本王何其多忧也!”

苍老的声音在湖面随风飘荡,范雎无言以对了。

回到丞相府已经是四更天了,家老却还守在书房外等候。范雎一进书房,跟进来的家老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铜管:“此件是一个叫做唐举的先生送来的。”

“唐举”范雎大是惊讶,“他来咸阳了么在何处下榻”

“唐举先生在燕国游历,此信乃商旅义士带回。”

再不说话,范雎立即打开铜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寥寥两行,却是意味深长:

范叔如晤:闻兄境遇有不可言说之妙,特告于兄:燕山蔡泽将下咸阳,兄当妥为权衡,毋失时机也。慎之慎之。

骤然之间,范雎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唐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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