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人之所时有也(2/2)
这种滋味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少年时练武虽然刻苦,但是有一位神医做老师,不管学文还是修武都会十分有“度”,从不胡乱透支力气,折损筋骨。
现在这样的疼痛,即是提醒,也让墨鲤更加清醒。
——必须速战速决,再拖下去,他将无力应对。
他按住刀锋,暗暗积蓄力量。
转眼又闪避了数道剑招,墨鲤忽然瞥见远处有一大片空地,上面不生草木,也没有碎石,只能看到茫茫白雪。他心念一动,立刻退向了那边。
无锋刃忽抬,双刀抵在一处,刀身骤然弯曲。
雪亮的刀光自上而下,划破天穹,在墨鲤身前铺落成一片流光惊鸿。
长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轻松绞碎了攻势,孟戚正待发力,忽然感到脚下一歪。
“……”
借力的地面在刀光下裂开了。
墨鲤那一刀其实是对着孟戚脚下发出的,这也不是地面,而是堆满积雪的冰面,下方都是湖水。
他们已经身在湖心,冰面受到剑气与刀光的摧残,短短数息内已经全部崩裂,浮冰互相撞击。
墨鲤没有踩着冰块退回岸边,而是不依不饶,对着孟戚就是一刀。
刀光黯淡,去势极快,与北风浑如一体。
孟戚仓促间横剑格挡,他目中连闪,神情怔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暗紫剑锋一顿。
墨大夫的瞳孔收缩,暗叫不妙,他拼命收势,却还是来不及,刀锋眼见要斩上孟戚胸口。这还是无锋刃,换成别的兵器人就要被砍成两段了,现在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击断对方肋骨,或许内腑也要受点伤,不是没救。
完了,盘缠要去掉一大半做药钱了。
墨鲤心痛地盯着刀……
瞬间一股大力,打断了他的悲伤。
墨鲤感到自己被一种去强横无匹的力道横着拍了出去,又像是自己拿脑袋去撞了山崖。墨鲤在半空中艰难的翻了个身,踏足下落,想要借力稳住身形,然而踩了个空。
这时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抹红光,原来竟是一夜过去了。
红日尚未东升,墨鲤只看到孟戚持剑的手缓缓抬起,沛然之气化作剑锋烈阳,对着湖面就是一剑。
天阔云垂,涛生云灭。
水浪卷起一人高,近处所有冰块激荡着飞起,极细的冰粒落入水中,转眼化为乌有,水面飘起了一阵白雾。剑至雾散,天地为之一清。
墨鲤一口气换不过来,湖面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直接跌入了水里。
“噗通。”
然后落水的是回过神来的孟戚。
“咳咳。”孟戚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湖水,他咳嗽着浮上水面,狼狈不堪。
几乎同时,墨鲤也从水里冒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如果手臂伸直了扑腾两下都能打中对方的脸。
“……”
墨大夫满眼嫌弃,孟戚一脸茫然。
“醒了”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他恢复正常了。
“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孟戚纳闷,他记得今夜发生的事,他发现刘澹吃了灵药,怒气上涌就失控了。大夫好心拦住自己,跟自己打了大半夜的架,最后他们到了这座湖上,然后呢他是不是用了一招特别厉害,厉害到自己都忘记了的剑法
墨鲤盯着对方,发现孟戚无意识间还能踩水,居然没有往下沉。
“你居然懂得水性。”墨鲤原本计划把这家伙呛个半死再拖上岸的,没想到孟戚忽然发疯,来了那么一招,自己折腾进了湖里。
算了,清醒就好。
“上岸。”墨鲤返身向岸边游去。
墨大夫不怕水,水里就是他的自在天地,但是他觉得孟戚大约不行。
湖水太冷,泡久了是要抽筋的。
“不对,等等!”孟戚忽然阻止。
墨鲤不明所以,回头看他。
孟戚脸色发白的说:“我的剑不见了。”
说完就扎入湖中,看来是去找剑。
墨鲤:“……”
他手里两把刀还好好的,孟戚就一柄剑还能脱手了果然那时候脑子糊涂了吧!
墨鲤等了一阵,发现孟戚没有上来,忍不住也潜下去了。
水下能见度很低,大约是孟戚那一剑直接斩到了湖底,泥土混入其中,下方十分浑浊。墨鲤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觉得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尽管不耐,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化作原形。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游到第二圈的时候,墨鲤发现了湖底有一抹暗紫的光,他正要去捞,就看到一个灵活的影子抓起了剑,然后迅速往水面游去。
这家伙水性真的不错,墨鲤心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这一夜苦战,再深厚的内力也耗尽了,本来就是一身泥一脸土,现在洗倒洗干净了,就是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狼狈得像是两个水鬼。
有心想要用内力蒸干衣服,可是连这一点力都没了。
墨鲤看了看孟戚,心想自己不能露出异于人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发抖。
——努力装作冻得发抖。
眼角瞥到孟戚在哆嗦,墨鲤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两人的内力强弱还有身体差距,不得不加大了抖动的幅度,让自己看起来比孟戚更冷。
这个难度有点高,因为孟戚哆嗦得太厉害了。
墨大夫正感到为难,忽然发现孟戚好像在偷看自己,然后那种夸张的颤抖就稍微收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冷”
“不是,我很冷。”
墨鲤直接就不抖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后者觉得有点不对,也慢慢停下了哆嗦,跟墨鲤对视了一阵,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没有打战。
当然,墨鲤也没有。正因为如此,所以孟戚忘了这事,只顾着身体哆嗦了。
“这……我……”
孟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解释道,“我的内功偏阳性,比较抗寒,你呢”
“喜欢冬天下水游几圈,习惯了。”墨鲤心想,这不算谎话。
然后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大夫,孟戚的解释墨鲤半个字都不信,内功或许分为几种,但是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下,人不可能站在沙漠烈阳之下没被灼伤,也不可能跌进冰湖后不感到寒冷。
再说就算不冷,这寒风呼呼地吹,身上的湿衣服都快冻硬了,还能不冷
墨鲤转身解下了始终背着的行囊,这是平州人在风雪天出远门用的,防水挡风,虽然外面的皮全部湿了,内里的东西却还保持着干燥。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墨鲤从里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行囊并不大,装了小药箱之后,几乎就没什么空余了,放的衣服也都是贴身穿用的。
“大夫……”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墨大夫斜眼。
两人身高差别明显,孟戚的肩也比墨鲤宽几分。
“我去找点木柴,生火烤衣服。”孟戚转身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他一走,墨鲤就缩到几块隐蔽的石后,飞快地换了衣服。
内力耗尽后又落水,影响到了这具身体,墨鲤小腿上出现了一层黑鳞。
换完衣服走出来,没过一会,墨鲤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表情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树林。
孟戚恰好抱着木柴走出来,表情跟墨鲤同样精彩。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捞起地上的东西,跑向树林。
他们刚钻进林子,湖边就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
马上的骑兵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他们疲倦不堪,但还是牵着马来到湖边让马饮水,这一夜疾驰,纵然是良骏,也是又饿又累。
“将军,这边有一座湖,还没冻上。”
“等会儿,湖水冷,先喂马喝两口烈酒。”
刘澹声音沙哑,他下了马就地一坐,伸展着弯曲僵硬的双腿。
太阳升起,照在身上虽不够暖,但能驱散心头的阴影。
“将军,您歇口气,兄弟们肯定已经甩掉那两个煞星了。咱们带出来的都是上等的凉城马,就算没有大宛马吹嘘的日行千里之能,这一夜也跑了整整四百里路,那两个煞星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还能跑得过这些良骏”
刘澹听了属下的话,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捞起腰间挂着的皮质酒囊,一口气灌了下去。
“娘的,真是窝囊透顶!”刘将军一肚子的火,又发作不得。
他的亲兵虽然最初不明白刘澹为什么要跑,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心有余悸,倒是不觉得自家将军这退缩跑路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将军,你知道那人是——”
“别问!”刘澹喝道,说完又一个劲的灌酒。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宅子里的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他们杀的”
“这还真没准。”刘澹满口酒气,恨恨地说,“这帮家伙整天东翻西找的,说什么前朝宝藏,我看他们是在找死!又追着前朝昭华太子的后裔不放,说什么铲除后患,除了能讨好陛下,还顶什么用”
刘将军这些恼骚,他的亲兵都不敢接话。
他们休息的地方距离树林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躲在林中的人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连刘澹恼怒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尴尬,特别是在那些人说出血肉之躯不能在一夜间跑四百路的时候。
那什么,不仅跑了,还比你们骑着良骏的先到一步,连澡都洗了一轮……
墨鲤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身边的孟戚,担心他忽然发作,又抄了剑要去砍人。
刘将军真是墨鲤平生见过最不会逃命的人,怎么说呢,简直是上赶着送首级,还一送再送,拼了命的往孟戚手里塞。
世间这么大,两个陌生人不一定能遇上,孟戚又不知道刘澹吃过灵药,结果刘澹不仅把自己送上了门,还主动暴露了这个秘密。这就算了,逃个命都逃不好,平州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什么样的运气才能把自己坑害到这般地步
如果一个人运气很差,却还能活到现在,那多半很有本事罢。
墨鲤盯着孟戚不放,孟戚自然感觉得到,他侧头说:“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居然控制了病情,现在再看到刘澹,我也没有发作。”
什么都没做,就是跟孟戚打了一夜架的墨大夫:“……”
“你这么吹捧我,我也不会答应给你治病。”
墨鲤语气冷淡,现在距离竹山县远得很,把孟戚看牢了,就不怕他去找秦老先生的麻烦。
“神医难道不应该对疑难杂症感兴趣吗”孟戚不解。
“我不喜欢隐瞒病情的人。”
孟戚闻言一愣,他探究地望向墨鲤。
墨鲤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沉声说:“你的病情比你描述的还要严重,你不止想杀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人,其实你想要杀了所有人,所有你看得见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没有任何理由,是吗”
孟戚沉默。
墨鲤深深皱眉,他跟秦逯一样,憎恶滥杀无辜的人。孟戚显然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可是同时墨鲤又感觉得到,孟戚也在努力克制,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你急着求医,不仅是因为你知道很多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不至于死,还因为一旦与这件事相关的人都死完了,你失去了最痛恨的目标,就会彻底失控。”
墨鲤的话让孟戚有些失神,他忽然笑了笑,隐约有发狂时的邪意:“大夫怎么猜到的另外一个我,好像没说什么癫狂的话”
“他看人的眼神不对。”
墨鲤说话时,已经握住了袖中刀。没有内力,不代表武功就不好使了。
孟戚却没有动手,也没有失控,反而承认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太京,连靠近都不敢。你说得对,我能感觉到那个我的想法,一旦杀我爱宠毁我灵药的人都死完了,连他们背后的主人那位皇位上的帝王都死了……仇人的头颅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墨鲤看着他失落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
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说:“我知道你尽力了,你还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孟戚蓦然抬头看他。
墨鲤看着他,一字字说:“你忘记了你的剑法,剑招也有些生疏了,因为你一直不用武器,就算杀那些锦衣卫暗属,也是扭断他们的脖子。你的速度很快,快得他们感觉不到痛苦,断气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会看到他们死前的痛苦,也避免见血,这都是你在克制,并且成功影响到了你情绪的另外一面。”
孟戚眼角一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那种悠闲随意的姿态消失了,他的神情疲倦,目光幽冷。
墨鲤继续说:“可是既不用剑,又压制内力,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难控制。你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甚至被那一面取代,昨夜一场发泄,现在感觉是否轻松多了”
“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孟戚重复了一遍,他把那柄暗紫软剑折了起来,慢吞吞地塞回衣带里,“那么,昨夜果然是大夫有意为之”
“不是。”墨鲤一口否认,“巧合,我就是想揍你。”
孟戚挑眉,心想如果自己恢复实力,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是的,就算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实力是什么,孟戚仍然有这样的自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真正失控起来,绝对能毁城灭国。
“大夫真的不愿意为我治病吗”
墨鲤答非所的指着林外的刘澹说:“你不想杀他,是为了什么”
孟戚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他吃的灵药,大概是皇帝的赏赐,虽然我心痛恨,但比起杀人我更想要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日担惊受怕。再者,荡寇将军刘澹虽然有些好财,但这一年来在平州剿匪很是卖力,现在平州自北向南的商道能通,都是靠刘澹的部下。如果杀了他,遭殃的只是平州百姓。”
墨鲤点点头,然后向孟戚伸出手。
孟戚不明所以,脑子忽然迷糊,差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在想什么”墨大夫忍无可忍地说,“看诊治病不付钱吗”
孟戚哽住了,他摸出一个旧钱袋,里面连碎银都没有,都是铜板。
“你堂堂前朝国师,武功比我还高,为什么比我还穷”墨鲤一点都不想动用自己的盘缠,如果是穷苦无依的病患,他治就治了,孟戚不想给钱是绝对不行的。
“我有病,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又不敢回家,怎么可能有钱”孟戚奇道,“这缺钱的事儿,难道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吗跟武功高不高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拦路打劫的强匪!”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一顿,目视墨鲤。
半晌,孟戚将头微微一侧,示意外面就有群人。
——打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