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春潮(1/2)
孔部长被征三千块的消息,第二天就力压福建战事, 空降热搜第一名, 凡以此新闻作头条的报纸尽皆卖空。群众喜大普奔, 都道“孔圣人也有今日!”少数人亦觉不屑, 说“怕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做样子给人看的, 真刀还不知要宰在谁头上呢。”众说纷纭里, 在所难免地要有一点仇富恨贵的私心,也含了一些物伤其类的警觉。
金忠明看着报纸,也说:“看石瑛那天披霜戴雪的艰难,我以为要了好些钱,原来只有三千”
“原来爷爷你那天也在吃瓜啊。”
这一家老小拜金总所赐,被迫对网络用语了如指掌, 金忠明老脸一红:“什么吃瓜我不过是担心闹出事来牵连到你, 叫沈成峰带人去望候望候。我本人并没有去。”
“噫, 越解释越心虚。”
“什么心虚说话不许阴阳怪气。”金忠明举起报纸, 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孔家何等富贵, 这些年漏的税怎么说也得上万。想来是石瑛不愿太伤情分,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想多了, 都撕到这个份上了, 谁还给谁留台阶”求岳嚼了橘子笑道:“这是法理问题。”
南京连下了三五日的雪, 难得是这样天清地净的日子,江山一望皆白,晶莹争光, 是一个剔透世界。金公馆里暖气地龙,烧得胜春如夏,金忠明自中风后就格外养生,觉得软榻对老腰无益,因此不坐沙发、只用酸枝木的罗汉床,前后迎两个乳香红花的杭绸靠手,心理上的活血化瘀。求岳被暖气烤着、补药熏着,居然整出一头细汗,大冬天在一旁喝冰水。
“罗文干那天就说了,立法这个事情,对前不对后。意思是没有立法、就不存在违法,税务部门不执行,是税务部门失职,不能归责到纳税人身上。”金总拿两个梨花木小槌,给他爷爷捶腿,“我们避税,是钻空子,孔祥熙逃税,也是钻空子,上面要治,就得一视同仁,要么大家一起交罚款,要么都既往不咎。”
金忠明颔首沉吟:“所以这其实是罗部长在保护你们。”
“一半一半吧。我们只逃了一年,满打满算才能有多少,撑死了四百万。孔祥熙就不一样了,他家里又是钱庄、又是煤矿,还有个煤油公司,中央银行也在他名下,十几年了,你老人家算算,该交多少税要真的补征这些钱,成立个专案组搞一年都搞不完,搞不好还要惊动老蒋。”
所以石瑛选择最简明的办法,过去一概不论,先把有法可依的个税执行起来。孔家虽然富甲一方,但并不是每个产业都挂在孔部长名下,只计算了他作为行长和矿主的六万元收入,算下来,当然只有三千块,无非是取个敲山震虎的意思。
这三千块也足够孔部长丢脸一年了。
“你在这些官司法理的事情上,倒是很清楚。”金忠明心中满意,又嗔他:“只是嘴里没个教养,老蒋是什么称谓一天不捶你就皮痒。”
金总举着小槌子道:“爷爷捶不捶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正捶爷爷。”
金忠明给他怄笑了,爱怜地摸摸孙子的脸:“顽猴!可怜你大病一场,到底伤了根本,养了两年也没见好些,腊月底下出这些汗。”
金总心说老爷子你看看温度计好吗都成烤炉了!不出汗才是真有病呢好吧。朱门喝冰水,路有冻死骨,说的就是你。
不过跟老年人嘛计较个屁,这个年纪要搞思想教育也晚了,吧嗒着小槌子说:“今天穿多了,待会儿我把毛衣脱了,这暖气我穿绸睡衣就够了。”
“不能脱,这暖和都是烘出来的,虚暖,万一迎风着凉,不是好开交的。”金忠明攥着孙子的手:“税改的事情,还不是板上钉钉,我听说你年下还要参会投票,劳碌伤身,自己在家也要知道保养,别再累出什么病来。”
金总笑道:“我们都是跑龙套的,努力到这个阶段,剩下就跟我们无关了,主要还是看中央的决定。”
其实是看老蒋的心情啦。
“话虽如此,你既然追随了石瑛,该使力的时候就要使力,他在上面为你们周旋,你们在后头也不可松懈,朝野之中要同心协力,合成一股绳。”金忠明一脸遐思:“要是能把石瑛扶起来,我们家可就又有指望了!”
金总真是服了他了,真当金家是辅政大臣呢张太子倒了扶个石太子登基老爷子偷偷告诉你,真命天子在延安吹西北风呢。忍了笑,替金忠明掩好围脖:“知道啦,你老人家平时也少吃点补药,早起早睡比什么都强,没事儿跟隔壁几个太爷搓搓麻将,一个人蹲屋里,也怪闷的。”
金忠明看他要走的样子:“这个点头了,你去哪里”
金总忽然觉得有些打脸,本来想说“我要回家吃饭”,这会儿也说不出了。
金忠明看他期期艾艾的神色,哼了一声:“那边做了什么好东西”
“佛跳墙,姜母鸭。”金总突发奇想:“我叫他把菜带来,一起吃好不好”
金忠明:“……!”大胆!
金总卖萌:“亲亲爷爷,一起吃嘛,我们自己在家也怪无聊的,你一个人吃饭也郁闷。”搓搓爪子,“我跟你讲他那个佛跳墙炖了一天了,滚热稀烂,正对你胃口,再叫露生陪你喝一壶,爽得很!”
“还没有成佛,不知跳的什么墙,看你这幅馋样子!”
金忠明其实心中正有此意,白露生性情乖戾,这是他不喜欢的地方(是个男人已经选择性遗忘),但金家几起几落,他陪着摸爬滚打,再是铁石心肠也给捂热捂软了。尤其是金求岳从政之后,白露生几件事情都办得合他心意,敏慧机巧,倒也是一个人才,扔在外头反生怨怼,不如就此收伏了。
当然,这里面还含了另一层说不出来的心事,老太爷不欲说,也不愿深想,嫌弃了一会儿:“去打个电话吧,叫他把菜带过来,我也尝一尝。”
金总窃喜:“……同意了”
“毕竟是一家人,一年到头的分开,也不好。”金忠明口嫌体正直:“看见他我就吃不下饭……叫来吧!”
金总快乐得要变太监,举着蹄子:“喳!”
那天露生头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匆匆忙忙地带着鸭子、杂脍,迎风冒雪地迈出榕庄街的院子,手心出了一层细汗,看见求岳的黑别克停在门口,车窗里探出一张俊朗的脸,剑眉星目,笑得却像孩子。心里且喜且慌,“哎呀”一声又往回走:“我给太爷做的瘦肉莲子,忘了!你拿着这个,我去把那个拿过来。”
求岳在车上望着他笑。
其实他们也摸不准金忠明的心思,但一个家渐渐地团圆起来,总是令人高兴的事情。求岳觉得这是露生一直努力的结果,露生觉得,这是求岳自己争气,软弱无能的人没有不拘小节的资格,而他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不软弱。
两人心中都有些衷肠话儿,可是谁也没有说,在车上静默相对,许久,露生靠在求岳肩上,柔声说了一句:“南京下雪,可真好看。”
是很美,紫金山覆雪,秦淮河也静了,大雪后的南京行路不便,可是风致端严,是远观而不应亵玩的美人,你看她松竹作眼、红梅点唇,格外有一份肃穆宁静的端庄,也是光华不可逼视的明艳。
多像神女。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形象来为这个银海怒涛的时代扬起新的旗帜,毫无疑问,那就是此时南京的模样。
而一整个雪季之后,春雪消融的时候,国民政府历经两次中央会议表决、一百二十七次民间提案商榷,最终给整个中国的商人带来了惊人的决定:不仅接纳江浙商团对于两省税改的提议,同时决定减轻田赋、废除苛捐杂税,此决议在全国包括二十三省全面执行,最远甚至惠及云南、青海和察哈尔。
孔祥熙亲自在这份决议中写道:我国年来经济衰弱、民困已深、不谋昭苏,其何能淑环顾各地方民穷财尽之情况,惄然心忧。奉院令颁发减轻田赋附加苛捐杂税令,本内外相维之义,俾总理解除民众痛苦之遗教,得以彻底实现。
神女揭下面纱,带着澎湃的春风,向四方传递佳音。
消息传来,四方欢腾,诸工商人民上街放炮之喜悦情形,不必赘述,而金总和露生倒是没凑上大家喜大普奔的热闹。其时金总和露生应曾养甫之邀,前往杭州观看钱塘江大桥的建设情况。曾厅长开会去了,叫茅以升接待贵宾,求岳便道:“我们是闲人,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在江边溜达溜达就好。”
茅巨巨技术宅本色,还真就扔下他二人,回工地去了!
露生和求岳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都觉可爱可敬,携手在江边漫步,说起税改的消息,又觉感慨异常。
石瑛大胜利,江浙商团大胜利。
这一局赢得酣畅淋漓。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