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稿(1/2)
汪兆铭介绍了三个日本代表,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身子还没弯下去,骤然间“啪啦”一声脆响,金忠明将手头的瓷杯照着汪院长摔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泼得整个圆桌上的人站起来退避。
“那边银行的经理,我不认得,我不管,什么实业社的经理,我也不认得,也不管。”金老太爷指着铁锚的方向道:“你,姓加藤的,当初你来我家,怎么样的三叩九拜,打躬作揖,求着我赏脸见你一面,连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顾,叫我老祖宗,你还记得么”
加藤颜色不改地回道:“此一时彼一时,老太爷一定也不会想到,我还有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
“你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你怎不问问自己配不配!”金忠明大怒大笑:“你连我家养的戏子都去讨好,又是送绸缎、又是送衣服,他下九流的人,狗一样的东西,也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若有些骨气,当初别做这乞丐般的事情,倒还算有一二分脸面,你在戏子的门口摇尾乞怜,给唱戏的一路轰出门去,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你也好意思坐在这儿跟我们说话”
汪兆铭用手帕擦着脸道:“金老太爷!话不可如此说,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人人平等——”
金忠明拿拐杖捶着地道:“汪院长也知道这是民国,不是满洲国!”
汪精卫预料到了众人的愤怒,但没想到金老太爷倨傲如此,他行政院长的颜面是半点不顾。面色铁青,不能置一词。
金忠明大声道:“松义扶我起来!”
齐管家一直陪站在身后,闻言弯腰扶着太爷起身,金忠明将拐杖抛于他手上,排开众人——与会的人哪有坐着的皆是瞠目而立,见金老太爷颤巍巍走来,都让开道路。太爷走到圆桌半腰处,拣一把椅子,面向汪兆铭和日商,四平八稳地坐下。
他向空拱手道:“老朽不才,世代读书务农,到我这一辈,虽然无能,也是三榜进士,金笔御点。我内人祖上满门忠烈,康熙爷恩赏荣耀,我随孙大总统起义平乱、打过张勋、打过袁世凯——非是我拿身份压人,前朝今朝,我配得上在这里说话。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一样,哪个不是一方郡望、乡绅乡贤哪个不是祖宗荣耀、我辈扬先”他指对面日本人道:“这些小国蛮夷,贩夫走卒之流,汪院长要抬举他们,我们不便伤你的面子。但君子相谈,当与君子,岂能与小人同席我不论他书读过几何、祖上有何功绩,只看他品性猥琐,一旦生意落败便连囊气也无,恨不得跪下来求人,这样没脸的东西,和我们说话,岂不把我们几代人的脸面也都侮辱没了!我家下三等的使唤人也比他高贵些!”
齐管家极有眼色地递过乌木拐杖。
金忠明拄杖回身,向众人道:“愿自降身份,和他们同席的,但去那边坐着,不愿辱没祖宗的,就坐我身后来!”
一言之下,众人心中大感痛快,心头都是狠出一口恶气!
满清遗老的作派居然可以这么爽彻人心!
荣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松心头一口气,之前皆忧虑金忠明老迈庸懦,坐在这里不像尚方宝剑,倒像个磕坏的玉玺——还是心太急了,太焦虑了,不到时候人家不发动,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孩子烈性,爷爷能怂吗!
两人相顾一眼,正欲举步,忽然有人拖着椅子,铿铿铿在金忠明对手放下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是一愣,这是哪个
沈宝昌青筋暴起,也不管旁人暗议纷纷,憋着气大声道:“坐!他们坐,我们也坐!”
——须知金老太爷的话,于众人而言,其实不过是扬眉出气,唯独碰在沈经理心上。他祖父扬州主簿,父亲知县知州,长兄更是光耀门楣,历任财政内务次长、两省省长。沈经理心道我在商会里不过小小卒子,身份也比你们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贵,凭什么你们傲倨主席,我们在下陪座
难道就凭你们占了东三省、占了河北既然对坐谈话,怎能与贼同席!
众人虽不知这底里,看他激愤,亦觉奋然。章乃器一声不响,把椅子挪到沈经理身后,张嘉璈也随他落座。荣穆二人以手相请,都在金忠明身后坐了。江浙的商人们皆生同仇之心,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渐渐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爷身后涌去,满屋子拉动椅子的声音,没有人说话,但见房间里倾倒的沙漏一样,半个房间或坐或站,或怒或忧的各色面孔,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汪兆铭和三个日商代表孤据一隅。
孔部长和宋子良左右为难的神色,意识上挪向对面,屁股停在汪院长身边没动。孔祥熙连忙站起来道:“何必如此大家坐下说话,不要伤了和气——汪院长,你这举措很不妥当,今天我们谈国内的经济,怎么能把日商带到会场来呢”
蒋经国亦起身道:“汪叔叔,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政令,可否请来一看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允许日本人参与今天的会谈,你有他的签字么”
汪兆铭不理孔祥熙话语,但向蒋经国冷笑道:“我是你的叔叔,但首先是行政院长,他是你的父亲,但首先也是主席、是委员长。建丰,你的称呼不太合适,想法也不太合适,怎么中华民国是你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么”
蒋经国头上渗出些冷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我行政院院长的身份,会拿一个假的文件”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三个日本代表亦交头接耳,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舔狗似地围坐汪兆铭身边。那两个年纪稍长的日语唧咕了几句,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说道:“蒋先生,汪院长,不必为了我们争吵,我们自己有话会说,我会说中国语。”
他方才以汉语和金忠明对答,虽是嘀嘀咕咕,已然令人侧目,此时字正腔圆的高声发言,便将目光全聚拢在一处。
加藤彬彬有礼地起身:“中国的各位大商人们,觉得我们作为日本人,没有资格坐在这里谈话。但就我们看来,贵国也没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总理阁下拿出的政令,国民居然不能够相信,公然地质疑他,我们也觉得很疑惑哪!”加藤笑道:“当然了,这是贵国的内政,和商业无关,我们没有评论的资格,所以不评论。我想问的是,金忠明老先生,你非常激烈地抨击我们,蔑视我们,认为我们无进入会场的理由——”
他狡黠地狐视会场,胸有成竹地微笑:“但据我所知,你并不是江浙财团的当主,就连金氏你也没有决断的权力。江浙财团、安龙纺织厂,一向是你的孙子话事主张,你列举的光荣已经是过去的光荣——你不经营业务、不过问生产,又有什么资格来代表中国的商人们发言呢”
“我不能代表”金忠明拍着拐杖道:“真是可笑!听你中国话很通,原来长幼尊卑,全然不知!金家是先有我、才有孩子,产业也是我一手挣下,岂有我说的话他不听从的道理我在江浙商团说话不算——你问问这些老兄弟们,我金某人说话算不算数他们服不服!”
众人惊诧于加藤流利的汉语,又听他指桑骂槐,让蒋经国脸上十分难看,正盼着有人怼他一句,听金忠明如此说话,都你一句我一句应和:“老太爷说话不算反了天了!孙子还能越过爷爷去吗”
“你是什么东西,也问太爷算不算我们偏就服他!”
“够了!够了!真是成何体统!”汪院长拍着桌子怒道:“在这里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有没有把我这个行政院长放在眼里别人话里话外什么意思,难道听不出来,能否顾全一些体面,尊重一下我的在场”
他向两边分道:“各位代表不要再吵!加藤经理也少说两句!先听我说!”
众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葱只是这话说不出来——刚被日本人指着脸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忍耐顾全蒋经国的脸面、兜着汪精卫的破脸,都忍气不言。
汪兆铭长了气势,见无人说话,走下主席位子说道:
“你们要分开坐,要割席立志,我允许你们这么坐、尽管坐!我只问问诸公,你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单单就为了表明自己和日本商人势不两立若是今天他们不离开会场,你们就要为这么点事情僵持不下是吗”
代表们全是妈卖批的脸,这他妈是一点事情
汪院长却是更加激昂的脸:“想起来了吗我们坐在这里是要谈法币的事情,谈我们的经济,你们搅和政治问题是干什么”他指着墙角的立式大钟:“已经十点半了,现在国家困难,中午可没有宴会来招待你们吃吃喝喝!须知我们在这里僵持一天,就是陷国家于水火一天,陷国计民生于倒悬一天!你们口口声声,要名要利,不以名利为耻,我汪某人愧无可对,但我请你们想想,为了你们自己的名声、权势、财富,使得万千民众苦无生计,为了一点与日本商人的陈仇旧怨,以众挟单、一意孤行,你们良心何安于心何忍!对不对得起你们顶在头上的列祖列宗!”
他抓着那封政令,在会场里走来踱去:“我告诉你们,今天把日本代表请到这里,是我的意思,国民政府的意思,这没有商量的余地,政府也不看你们的脸色。方才你们跟我摊牌示威,那我也不妨就把话讲明——今天摆在你们面前,两条路选。
第一,你们继续抱死自己那点产业,等着政府低头的那天,我也告诉你们这路是死路一条。主席已然和我达成共识,先救援国家的经济,再考虑其他问题,你们不要百姓,我们为天下父母,我们要管!五月份的时候中美对峙,法币不能落实,那时日本友商就已经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表达了极大的善意,我和主席拟劝商界停止排日,可你们喧哗上下,不肯就善。那好,我们听从了金明卿的意见,听从了孔庸之的意见,给予你们时间,让你们和美国谈、和英国谈,谈来谈去,只顾着谈情说爱,只顾着宠幸戏子!令全国民众嘲骂愤慨——孔部长也极无能!与英国斡旋良久,斡旋了个什么东西!”
孔祥熙骤然起身,垂手而立,认罪地一言不发。
宋子良也陪同起立。
汪精卫怒视他们一眼,又看圆桌对面的代表:“所以我把第二条路摆出来,摆出来你们自己看。我要敲醒你们一件事,那就是一味地排外、自闭,对于我们目前急迫的现状是没有一点点帮助的,这思路是完全地自私、完全地错误。”
他姿态铿锵地向金忠明转身:“金老太爷,你是清朝的皇亲国戚,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大清国是为什么由盛而衰——不就是‘闭关锁国’四个字么明强锁国锁死了,清强锁国也锁死了!唐为何强万邦惠好,汉为何强丝路通西。今天我们的政府、我们的主席、我们的行政院,没有一个赞成闭关锁国,你们这些遗老遗少倒自己锁起国来!
日本需要我们的货品,我们也需要日本的棉纱,日本的资金等着投资,你们又缺少资金来周转流通。你们的账面因为排日呆滞不能周转,你们的货品因为锁国不能外销变现——这都是图什么为什么”汪院长语重心长、沉痛的脸:“治国如治病呀!抱塞梗流,岂非苟延残喘血脉畅通国体才能健康地站立,我们要有中华的自信,要有中华的气魄和远见!
所以今天,今天我给你们指明第二条路,放下仇怨、放下过去的心结,我们的眼光应该放在未来、而不是过去。我希望大家能够摆脱对日资的成见,在商言商,银行应当一视同仁地给予日商担保,诸位应怀着自信之心与万国商品公平地竞争。”他奋然振臂,“只要大家能够接受这个议案,我汪某人今天就承诺重议法币,开放兑换!”
真有你的汪院长,能用最浩然正气的脸说最下流无耻的话。
在座的老财们脑子幸而是没被门夹过,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在正常线上,不然真要被汪美男这一席话语说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众人全是满脸问号,不料卖国还能卖得这么声泪俱下引经据典,一时之间居然难以驳正。
此时话头都在金老太爷身上,众人不自觉地注目于他,见他气得老脸涨红,都伸手抚他顺气:“太爷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孔祥熙也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轻声地安抚:“老太爷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有话好好说,话挤话地气着了,孩子怎么办”
金忠明望他一眼,涨红的脸色逐渐泛青。
他望望众人,目光回到汪兆铭面上,似乎在酝酿一个足以振奋所有人的发言,张口几次,却又咽住,仿佛这话从腹中出来要烫着舌头似的。
众人先是忧心、俄顷转为焦急——你老人家倒是说话啊!这要酝酿什么汪精卫那才学是中过举人留过洋的,广州府试第一名,他那文采天下皆知。可是文采好又有什么用说话如做人,品性为先、皮囊是末属。难不成还要现场做个八股来驳他
刀刃还是要精钢,代替的始终不得用,眼下这个针锋相对的局面到底不是七十岁的老人能代为处理——众人见他眼中悲愤之意,不好越过他的话头,心中却都禁不住想,若是明卿在这,哪有这些踌躇此时唯欲痛快响亮的一句话打脸,一句“他妈的”不就完了!恨不得干脆担架抬了明卿到会场来,怎么偏就这个时候病了!
——金总根本没有病。
他被锁在金公馆的二楼,而这一次,没有梯|子给他开挂了。
求岳在窗户上砸了又砸——没用,外面铁条焊死了,谁他妈能想到民国居然也有防盗窗!再一想老虎窗本来不就是民国发明的吗
放平时可能还挺好笑的,金总弱智笑话再增一则,但他现在笑不出来。
前天,他在中央饭店和蒋经国谈话。说实话蒋公子并不是他心里最好的选择,用外挂来看,蒋公子日后对我党并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充其量也就是个促进两岸友好的水平。但孙夫人和石瑛都劝他:“现在找他是最合适的,不要把问题再扩大化,先救起民生这口气要紧。”
从历史来看,求岳愿意相信孙夫人;从交情来看,他信得过石娘娘这个军师。
谈话的结果还挺愉快的,蒋经国拍着胸脯保证这次一定行,不免也透露了一些促使统一战线尽早实现的积极愿望。两人似乎又回到赴美前的那次会面,谈到兴浓处,还开了瓶红酒。正在咂摸对饮,服务生领着个人上来了。
求岳回头一看:“齐叔叔,你怎么来了”
蒋经国和气笑问:“这位是”
“是我爷爷的管家,从小把我带大的。”求岳挺久没见齐松义,心说家人到底是家人,这肯定是老头不放心,叫齐叔叔过来看看。
果然齐松义给蒋公子作个揖,温声向求岳道:“太爷叫我来看看少爷,要是这边没忙完,家里送衣服过来,若是忙得差不多,少爷回去换洗一下。如此形象,见人也不尊重。”
求岳这才发现蒋经国坐得离自己有点儿远,顺着齐叔叔的目光看看自己袖口,似乎油腻腻的发亮——终于意识到脖子上头上烘人的气味,嗯,劲儿不是一般大。
蒋经国乐道:“你回去吧,这里该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有我替你看着,大可以放心好睡一晚。”他指一指求岳支棱的呆毛,“你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该不会明天要这样去见人吧”
金总快乐地闻闻自己,什么时候我也是美男了
他和齐松义走到楼下,叫车子送回榕庄街。齐松义道:“何必再去那里少爷半年没有回家,难道不去看看太爷”
求岳听他话里有话:“爷爷怎么了吗”
齐管家的脸色藏不住了:“太爷怎么了少爷倒来问我,究竟是谁是他亲孩子少爷在国外这么久,回国来只顾着生意上的事情,可知道太爷急得吐血他心疼你,不叫你知道,但为人总该讲些孝道,中央饭店离家里又不远,你就是捡个空回去见一面也好!刚当着蒋公子的面我不好直说,现出来了,换衣洗漱,怎么榕庄街才是你的家,颐和路你就不肯回去看看太爷白疼你了。”
一席话说得金总垂头听着,齐叔叔真把他心说愧了。
:“我混账我知道,但是齐叔叔,你看我这样子,我从四川刚回来,爷爷见了我不害怕吗我自己照镜子都觉得不像个人。”他低着头辩解,因为腿长,和齐管家并坐后排,就有些折起来的难受,:“毕竟我常穿常用的都在榕庄街。你让我去整理一下,我干干净净地去看他。今晚我陪爷爷一起,我不对,我不孝顺。”
他目光低垂着望向窗外,没有看到齐松义在他身后踌躇的神色。
两人忙忙地回了榕庄街,齐松义就在外面车上等着。露生也不在家,求岳便交待周裕,家里炖些补品,明天给金公馆送去。自己换洗、刮了胡子,和齐松义一起往颐和路去。
那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已经不是头一次对不起爷爷了。
家里出事的时候,他把他扔在南京,带着露生跑了;去句容的时候,他让老头儿一个人在病房里呆了大半年;去美国,他说走就走了,让爷爷一个人在家牵肠挂肚,还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吃斋念佛呢。
要顾全一个家真是难,以为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多半的事情是别人在打点,自己连点起码的孝顺都是日程表上排最后的考虑。
这时候也不敢想露生,有点什么屁事就跟开挂有瘾一样地想着露生在就好了,金总觉得自己很不像个男人。
夜色里,他提着两包阿胶冲进金公馆——这还是周叔临时翻出来的,自家看望,提人参什么的也太损了,倒是露生细致,常备着给太爷走动用的礼,炖好是来不及了,打了个包儿给少爷提着。
金忠明在楼上的房间里。
窗帘厚厚地垂下,满屋子的药气。求岳要去拉开窗帘,齐松义止住他道:“太爷不能见风,现在已经入秋了,老人吹风了不得。”
求岳点点头:“我是觉得空气不好,不能吹风就白天再开窗换气吧。齐叔叔你去忙你的,我陪爷爷说说话。”
老太爷原本大约是睡着,两人说话走动,他睁开眼睛问:“安儿来了么”
求岳连忙趴到床头上:“爷爷,是我,我回来看你。你怎么生病了不告诉我呀现在好点儿了吗”
老太爷似真似幻,有些不敢信的表情,看了孩子半天,缓缓地拉他手道:“孩子,委屈你了,狼心狗肺,都对不起你。”
他生气也好、怪责也好,都好过说这句疼人的话。
——委屈是亲人面前最委屈,哪怕这个亲人是假的。
求岳是真的想哭,趴在爷爷床头,不敢掉泪惹老人伤心,哑着嗓子给他掖被:“没事的,都过去了,明天蒋经国跟他爸说说,这事就过去了。”
金忠明神情复杂地看他,只是叹气,叹了半晌,攥紧孙子的手:“你的命不好,什么苦都让你吃了,好的事情,轮不到你。我也想劝你为自己想想,我年纪大了,劝不得你。”
“爷爷别说了。”求岳听不下去,越听越扎心,三更半夜的难道祖孙俩在这抱头痛哭吗给金忠明顺着气道,“过去的事不想了,啊,别想了,做生意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的,总是有起有落。我也不是非要当那个领头羊,你不用为我难过,我真的没什么。”
金忠明老浊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你当真这么想”
求岳嗐气道:“乐观嘛,对吧,乐观总比悲观好,想开一点,别气着自己。”他又给爷爷掖掖被角——唯一表达关心的动作,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了,“睡吧,我看着您睡。”
“要不嫌我老,你靠着我睡一晚吧。”
“嗯,我靠着你,怕冷我暖和。”求岳笑道,“我这还刚洗的澡呢,好闻!”
他疲倦极了,金忠明那张海绵大床又软和得出奇,说是靠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其实也是依偎在亲人身边,孩子般的安心。
等他醒来,一切都变了。
第二天早上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金总是凭着一点警觉的生物钟,没有一觉睡到傍晚。他睁眼看到座钟已经指向九点,惊得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还好,迟到个半小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飙车往财政部赶也还来得及。
他一面找他的外套,一面向外面恼怒叫道“怎么不喊我起床!”
奇怪的是外套不见踪影,裤子也不见了,不知哪个操蛋的下人给他裤子脱了,上身也换了件睡袍。他穿着内裤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觉得有点不妙。
金家的规矩,少爷嚎成这样了,早该鱼贯而入的丫鬟捧着东西过来伺候起床。
——没有人进来,整个金公馆死一样的寂静。
顺手拉开窗帘,窗帘后的景象把他看傻了——昨晚黑灯瞎火,谁也没想起来抬头去看窗户,现在天亮了,窗帘拉开,原来外面密密麻麻,钉的全是铁条。
他冲到门口去,试图拧动门把手。
锁死了。
中山北路的财政部大会议室里,谈判仍在剑拔弩张地进行着。
剑拔弩张,但空气凝滞。
千言万语堵在各人心头,千头万绪在他们脑中一团乱麻,行政院如此强硬的态度令他们始料未及,如此措手不及的局面也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
金忠明老迈的手逐渐握紧,中风后的脸也愈发歪斜,荣德生见他情状不好,恐他旧病复发、别是要厥在这儿了!一步赶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着拐杖站起,含糊迟疑地问道:“只要同意日资进入,你就同意法币开兑”
众人全愣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是气糊涂了还是急糊涂了,问这种话!
荣德生原本要轻拍他肩膀,一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老世兄你说什么”
金忠明脸色难看至极,放开口齿,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们今天不和日本人计较,你就能开放法币兑换,这事就算完了”
一众代表人都傻了,太爷你具体指哪个“完了”完事了还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说句坚硬话,怎么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这儿却软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静之中,有人骤然大喊出来:“今天要我死在这儿,我也不能同意!”
众人错愕看去,只见沈宝昌高举着茶杯,那里头的水是早洒得没了,歇斯底里哭道:“轮不到我讲话我也要讲!我受够了,受够了,什么中华气魄!什么自信自强!都他妈是屁话!屁话!汪院长,各位老爷、大人,还有那边的他妈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么死的么你们知道么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我四弟那时就在关外做事,大家合议了和日本人绝交,不在他们的银行做事、不跟他们的商人往来,结果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拿枪逼着我们开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怜的四弟,老幺呀!家里顶小的孩子,就因为不顺他们的意思,不愿意上班,给他们开枪打死了!留下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寡妇,连孩子都没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无可忍:“汪院长,这叫陈仇旧怨这血仇是永远记着!我沈宝昌无能,赚钱没有门道,做事也上不得台盘,但你叫我们跟仇家笑脸相迎地做生意,谁能忍下这口气”
几个纺织厂的厂主闻言泪下,又七嘴八舌争道:“便放下这一笔,退开不算——是你糊涂了还是当我们都糊涂要银行给日商担保,给铁锚担保,让他们贴账转账,那不就是把靡百客的模式转给日本人吗日本银行投我们的产业,日本商人吃我们的担保,这是要挖了我们的根呀!”
“是的,这怎么能行呢这也不是公平竞争,这是公然的剽窃啊!”
纷乱之中,有人挺身上前说道:“今天不谈了,我们不谈了!汪院长,你给的哪条路我们都不能接受,既然谈不拢,那今天这场会谈就算失败好了!”
汪兆铭目光旋转,是浙实行的经理章乃器。
章经理原不在金忠明所说的名门望族之中,但商事代表中,此人年纪最轻、说话最敏。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两方胶着,代表们这边缺兵少将,于士气不利,且金老太爷那话不能代表大家的意思,全然违背众人心意,吵起来没有好处,反而自乱阵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前方凶多吉少,不如收兵再战。
他架着沈宝昌坐下,果决向汪兆铭道:“既然两条路都是死路,汪院长又志在必得,那看来是大家都没有做好接纳对方的准备,你这不是谈判,是威逼。我们继续考虑,请政府也继续考虑,考虑到成熟的时候择期再议。”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继续罢工罢市,顽抗到底,不仅要抗法币,还要给肩上再加一副担子,号召反对日商,是吗”汪兆铭从容笑道,“章经理,好大的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此百里长行之后又加百里,你的同道们吃不吃得消扛不扛得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一个年轻人,尽管狂妄说话——这话算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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