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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相见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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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来斗一斗凤天南。”只见一个形貌委琐的黄胡子中年人空手跃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岳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

凤天南站起身来,双手横持铜棍,说道:“程老师用什么兵刃”胡斐森然道:“那难说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田归农身前,左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戳向田归农双目。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归农虽然大吃一惊,应变仍是奇速,双手挥出,封住来招。那知他快,胡斐更快,双手一圈,已变“怀中抱月”,分击他两侧太阳穴。田归农不及起身迎敌,双手外格,以挡侧击。

胡斐乘他双手提起挡架,腋下空虚,一翻手,已抓住他腰间宝刀的刀柄,刷的一响,青光闪处,宝刀已入手中,乘势转身,砍向凤天南手中的铜棍。

刀是宝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察察察三声轻响,跟着当啷啷两声,凤天南的熟铜棍中间断下两截,掉在地下。原来胡斐在瞬息之间连砍三刀,凤天南未及变招,手中兵刃已变成四段,双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铜棍,鞭不像鞭,尺不像尺,实是尴尬异常。凤天南惊惶之下,急忙向旁跃开三步。便在此时,站在厅门口的汪铁鹗朗声说道:“九家半总掌门到。”胡斐心头一凛,抬头向厅门看去,登时惊得呆了。只见门中进来一个妙龄尼姑,缁衣芒鞋,手执云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头上已无一根青丝,脑门处并有戒印。胡斐双眼一花,还怕是看错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袁紫衣是谁

霎时间胡斐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乱成一片,说道:“你……你是袁……”袁紫衣双手合十,黯然道:“小尼圆性。”胡斐兀自没会过意来,突然间背心“悬枢穴”“命门穴”两处穴道疼痛入骨,脚步一晃,摔倒在地,手中宝刀也撒手抛出。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抢上,拦在胡斐身后。自胡斐夺刀断棍、九家半总掌门现身,以至胡斐受伤倒地,只顷刻之间的事。厅上众人尽皆错愕之际,已是奇变横生。程灵素见胡斐受伤,心下大急,急忙抢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见程灵素纵到,当即缩手,低声道:“快扶他到旁边!”右手云帚在身后一挥,似是挡架什么暗器,护在胡程二人身后。程灵素半扶半抱的携着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泪眼盈盈,说道:“大哥,你怎样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悬枢和命门。”程灵素这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长袍和里衣,见他悬枢和命门两穴上果然各有一个小孔,鲜血渗出,暗器已深入肌骨。袁紫衣道:“那是镀银的铁针,没有毒,你放心。”举起云帚,先从帚丝丛中拔出一枚银针,然后将云帚之端抵在胡斐悬枢穴上,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银针出来,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门穴中的银针。原来云帚丝丛之中装着一块极大的磁铁。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声道:“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顿了一顿,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圆性’。我说‘姓袁’,一则是我娘的姓,二则便是将‘圆性’两字颠倒过来。‘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衣’!”胡斐怔怔的望着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个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圆性低垂了头,双眼瞧着地下,轻轻地道:“我奉师父之命,从回疆到中原来,单身一人,若作僧尼之装,长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头上装的是假发,饮食不沾荤腥,想是你没瞧出来。”

胡斐不知说什么好,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安提督朗声说道:“还有哪一位来跟五虎门凤老师比试”胡斐这时心神恍惚,黯然魂销,对安提督的话竟是听而不闻。安提督连问了三遍,见无人上前跟凤天南挑战,向福康安道:“回大帅:这七只玉龙御杯,便赏给这七位老师”福康安道:“很好,很好!”其时天已黎明,窗格中射进朦胧微光,经过一夜剧争,七只玉龙杯的归属才算定局。厅上群豪纷纷议论:“红花会抢去的那只玉龙杯,不知哪一派掌门有本事夺得回来”“嘿,任他本领再强,也不能跟红花会斗啊。”“红花会陈总舵主武功绝顶,还有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兄弟,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脚色谁想去夺杯,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又有人瞧着圆性窃窃私议:“怎么这个俏尼姑竟是九家半总掌门真是邪门。”“是那九家半怎么还有半个掌门人的”“她要是真的武功高强,怎地又不去夺一只玉龙杯”“嘿,人家凤老师的银针,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铜棍给砍成了四段,还能施放银针,败中取胜,了不起。”另一个不服气,说道:“那也不见得!华拳门那黄胡子听到九家半总掌门进来,吃了一惊,这才着了那姓凤的道儿。否则的话,也不知谁胜谁败。”又一个道:“看来还是那田归农差劲,他天龙门的镇门之宝给人空手夺了去,这会儿居然厚着脸皮,又将宝刀捡了回去。”另一人道:“不错!华拳门当然胜过了天龙门。”安提督走到长几之旁,捧起了托盘,往中间一站,朗声说道:“万岁爷恩典,钦赐玉龙御杯,着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道人、三才剑掌门人汤沛、黑龙门掌门人海兰弼、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声向石先生道:“石老师,贵门派和大名怎么称呼”石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万嗔,至于门派嘛,就叫作药王门吧。”安提督续道:“……药王门掌门人石万嗔,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收执。谢恩!”听到“谢恩”两字,福康安等官员一齐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礼数的便站了起来,有些却坐着不动,直到众卫士喝道:“都站起来!”这才纷纷起立。大智禅师和无青子各以僧道门中规矩行礼。汤沛、海兰弼等跪下磕头。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毕,笑道:“恭喜,恭喜!”将托盘递了过去。大智禅师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龙杯。突然之间,七个人手上犹似碰到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实在拿捏不住,一齐松手。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去,七只玉杯同时在青砖地上砸得粉碎。

这一下变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福康安以下,无不群情耸动,齐问:“怎样怎样”顷刻之间,七人握过玉杯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肿,炙痛难当,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兰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间大声怪叫,原来舌头上也剧痛起来。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微微点头。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在掷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装上了赤蝎粉之类的毒药,爆竹在七只玉龙杯上空炸开,毒粉便散在杯上。这一个布置意谋深远,丝毫不露痕迹,此刻才见功效。只见程灵素吞烟吐雾,不住的吸着旱烟管,吸了一筒,又装一筒,半点也无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药丸,递了两颗给胡斐,两颗给圆性,低声道:“吞下!”两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这时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惊愕之下,大厅上寂静无声。圆性忽地走到厅心,云帚指着汤沛,朗声说道:“汤沛,这是皇上御赐的玉杯,你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暗施诡计,尽数砸碎。你心存不轨,和红花会暗中勾结,要拆散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这般大逆不道,目无长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这番话辞意严峻,头头是道,又说他跟红花会暗中勾结。众人正在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她斩钉截铁的说了出来,真所谓先入为主,无不以为实是汤沛所为。福康安心中怒极,手一挥,王剑英、周铁鹪等高手卫士都围到了汤沛身旁。饶是汤沛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是脸色惨白,既惊且怒,身子发颤,喝道:“小妖尼,这种事也能空口白赖、胡说八道么”圆性冷笑道:“我是胡说八道之人么”她向着王剑英道:“八卦门的掌门人王老师。”转头向周铁鹪道:“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老师,你们都认得我是谁。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可是我是胡说八道之人呢,还是有担当、有身分之人你们两位且说一句。”

王剑英和周铁鹪自圆性一进大厅,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将夺得自己掌门之位的真情抖露出来。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脸面的卫士首领,又是北京城中武师的顶儿尖儿人物,倘若众人知悉他二人连掌门之位也让人夺了去,今后怎生做人这时听得圆性称呼自己为本门掌门人,又说:“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那显是点明。给她夺去的掌门之位重行归还原主,当真是如同临刑的斩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圆性这么相询,又怎敢不顺着她意思回答何况他二人听了她这番斥责汤沛的言语之后,原也疑心八成是汤沛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会陡然间一齐摔下跌碎。王剑英当即恭恭敬敬地说道:“您老人家武艺超群,在下甚是敬服,为人又宽宏大量,实是当世武林中的杰出人材。”周铁鹪日前给她打败,心下虽然十分记恨,但实在怕她当众抖露丑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顾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颜面,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隐私。”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顾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来,自然都以为句句说的是汤沛。众人听得福康安最亲信的两个卫士首领这般说,他二人又都对这少年尼姑这般恭谨,口口声声的“您老人家”,哪里还有怀疑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剑英、周铁鹪和海兰弼一齐伸手,便要擒拿汤沛。汤沛使招“大圈手”,内劲吞吐,逼开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帅,小人要和她对质几句,若是她能说得出真凭实据,小人甘领大帅罪责,死而无怨。否则这等血口喷人,小人实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汤沛的名望,说道:“好,你便和她对质。”汤沛瞪视圆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何故这等妄赖于我你究是何人”

圆性道:“不错,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必平白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红花会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红花会,混进掌门人大会中来捣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阴谋诡计不可。你交友广阔,相识遍天下,交结旁的朋友,也不关我事,你交结红花会匪徒,我却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听着,心下存着老大疑团,他明知圆性和红花会众英雄渊源甚深,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灵素做下的手脚,却不知她何以要这般诬陷汤沛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猛然想起,圆性曾说她母亲被凤天南逼迫离开广东之后,曾得汤沛收留,难道她母亲之死,竟和汤沛有关他自从蓦地里见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个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连背上的伤痛也忘记了。福康安十年前曾为红花会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红花会人物,这一次招集各派掌门人聚会,主旨之一便是为了对付红花会,这时听了圆性一番言语,心想这姓汤的爱交江湖豪客,红花会的匪首个个是武林中的厉害脚色,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结交来往,那是半点不奇,若无交往,反倒稀奇了。只听汤沛说道:“你说我结交红花会匪首,是谁见来有何凭证”圆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这奸人汤沛,有跟红花会匪首来往的书信。你能设法查对笔迹真假么”安提督道:“可以!”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书信,信中答应来京赴会,并作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有恃无恐,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事向来谨细,并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便是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伪,当下只是微微冷笑。圆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汤沛一愕,说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满洲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解手刀。他听圆性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住想过去瞧瞧,只听刷刷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

安提督展开信笺,朗声读道:“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以报知遇之大恩也。唯彼伧既大举集众,会天下诸门派掌门人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读到这里,脸色微变,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福康安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多,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首西眺,想望风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原来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为红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奇耻大辱,凡是当年预闻此事的官员侍卫,都已被乾隆逐年来借故诛戮灭口。此两事又因关涉到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身世隐事,是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创痛渐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疮疤。福康安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多”云云,又不知包含着多少丑闻隐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胆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灭门杀身。

福康安虽然向来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封信上的字迹却并不甚似,但盛怒之际,已无心绪去细加核对。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惊惶之后微一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圆性暗中做下的手脚;自是她处心积虑,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在自己睡觉或是洗澡之际换了一顶。

他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祸临头,再见他竟尔不敢再读书信的后半,却呈给了福康安亲阅,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今日要辩明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侧头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姑好生面熟,从前见过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

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走投无路,来到你家。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汤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自然从此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宁可直认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这小尼姑是挟仇诬陷,于是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群豪对汤沛本来甚是敬重,都当他是个扶危解困、急人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入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大侠”两字的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自尽,不由得大哗。许多直性子的登时便大声斥责,有的骂他“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侠”,实是不识羞耻。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替亡母报仇,可是你武功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半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首阴谋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书僮心砚,是也不是”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嘈乱。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手擒住他”圆性嘿嘿冷笑,说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我事先没听到你们暗中的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谋。我问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后,本来旁人再也无法解得开。可是适才你点了那红花会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汤沛张口结舌,道:“这个……这个……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无第二个。当时除你之外,还有谁站在那人的身边”胡斐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实是百口难辩。那少年书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只听得圆性又道:“福大帅,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当,假装将那匪徒心砚擒获,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灭烛火,那心砚便乘乱就近向你行刺。这批匪徒意料之中,众卫士见那书生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周密,烛火灭熄之后,立即一齐挡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奸计才不得逞。”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言不由得信了个十足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回头升你们的官。”圆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否如此”王剑英和周铁鹪均想:“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况我们越是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大。”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我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险得紧。”汤沛难以辩解,只得对圆性道:“你……你满口胡言!适才你又不在厅上,如何得知”圆性并不回答,回头向着凤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凤天南是她亲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她曾发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尽父女之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报仇。她既诬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天南扳陷在内,但向他瞧了两眼,心中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圆性这么一犹豫,汤沛老奸巨猾,登时瞧出她脸色迟疑不定,又见她眼光不住的溜向凤天南,心念一动,两下里一凑合,登即料定这事全是凤天南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天南,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门在掌门人大会中压倒群雄,这时却又叫你女儿来陷害于我。”凤天南一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人之言,无不惊奇。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瞧瞧这小尼姑,跟当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

凤天南双眼瞪着圆性,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她虽作尼姑装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广东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汤沛府中为佣。汤沛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义士的模样,实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便强逼她相从。银姑羞愤之下,悬梁而死。圆性却蒙峨眉派中一位辈份极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自幼便给她落发,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士霄及红花会群雄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相过从。圆性天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次见到袁士霄,总是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的传过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侠袁士霄老来寂寞,对她传授尤多。袁士霄于天下武学,几乎说得上无所不知,何况再加上十几位明师,是以圆性艺兼各派之所长,她人又聪明机警,以智巧补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境。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回中土为母报仇,鸳鸯刀骆冰便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赠送于他。只是赵半山将胡斐夸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待得惊觉,已是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约制,不敢多和胡斐见面,只是暗中跟随。后来见他结识了程灵素,她既感自伤,亦复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佛为伴,当年拜师之时,曾立下重誓,为师父的衣钵传人,师恩深重,决计不敢有背。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赠玉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她此番东来报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是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沽名钓誉,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剑穿心更是痛快。适逢福康安正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京与会。圆性查知福康安此举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财帛相羁縻,用以对付红花会群雄;二来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师相互争斗,不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细细筹划,要在掌门人大会之中先揭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福康安奸计不逞,那不但帮了红花会诸伯叔一个大忙,不枉他们平日的辛苦教导,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在湖北汤沛老家,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养在家中的闲汉门客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他府中极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圆性改作男装,进出客店,谁也不在意下。她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中功名,亟盼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是设下计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心砚等几件事一凑合,汤沛便有苏张之舌也已辩解不来。她原来打算将凤天南也陷害在内,但父女天性,虽说他无恶不作,对己实无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根稻草,也是紧抓不放,叫道:“凤天南,你说,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凤天南缓缓点了点头。汤沛大声道:“福大帅,他父女俩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凤天南怒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汤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凤天南冷笑道:“嘿嘿,你逼死的那个女子,谁说是我妻子凤某到了手便丢,这种女子……”他说到这里,忽然见到圆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不禁打个寒战,不敢再说。

汤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隐瞒。那无影银针,是你放的还是我放的你若能放,那便射我一枚试试。”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哗起来。

胡斐背上中针,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银针决非凤天南所发,当时他刀断铜棍,正面对着凤天南,圆性进来时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银针,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袭。他见汤沛初时和凤天南争吵,说他“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始终没疑心到汤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兰弼所为,便是那个委委琐琐的武当掌门无青子做了手脚,那料到竟是汤凤二人故意布下疑阵,掩人耳目。原来凤天南从佛山镇北逃,经过湖北时曾在汤沛家中住过几天,无意中听到两个仆人谈到广东佛山的风土人情,不由得关心,赏了那两仆十几两银子,细问情由,竟探听到了银姑之事。凤天南对银姑犹如过眼云烟,自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汤沛提起。来北京时,一路之上曾设法讨好胡斐,义堂镇的大宅田地,便是他所送的了,到了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银子,请了周铁鹪出面化解。

但胡斐侠义心肠,虽然锺阿四跟他无亲无故,却是死缠到底,不肯罢休。凤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这一生终是寝食难安,当下去跟汤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耸听,说胡斐定要到掌门人大会中来捣乱。汤沛初时还不肯插手,凤天南便提到银姑之事,暗示汤沛若不相助,说不得要将这件事抖露出来,但若汤沛能设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业,每年送他一万两银子。

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像凤天南这般开赌场、霸码头,公然的巧取豪夺,听凤天南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事败露,于是答应相助。汤沛甚工心计,靴底之中,装设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人所难测。他想既然相助凤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每年相赠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天南在会中连败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银针既细,他踏足发针之技又是巧妙异常,虽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发觉,便连程灵素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没看出端倪。

不料变生不测,凭空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汤沛紧紧地缠在网里,竟是丝毫抗辩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发觉这尼姑是凤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说出来。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结红花会、图谋叛乱的罪名却是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向凤天南父女反击。

凤天南一听汤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勾结红花会、意图不轨的奸谋,你便想偷放银针,暗中助我,卖一个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帅揭露。嘿嘿,可是我凤天南赤胆忠心,一心报国,岂肯受你这种奸贼收买……”汤沛听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越说越是不堪,暴怒之下,双足一登,四枚银针激射而出,一齐射进了他小腹。凤天南大叫一声,抱住肚子,弯下腰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圆性急忙抢上扶住,叫道:“爹,爹……你……怎么啦”王剑英、周铁鹪等见汤沛此时尚要行凶,一齐拥上,将他抓住。汤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纵然辩明,也决计放不过自己,何况铁案似山,无论如何辩明不了,总是自己生平作的恶事太多,到头来遭此报应。圆性将凤天南扶起,只见他双眼一翻,已然气绝而死。厅上早已乱成一团,谁也听不见谁的说话。福康安心想:“这汤沛定然另有同谋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内之言,虽说奸谋由她揭露,却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于是低声向安提督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拿下了逐个儿审问。”

胡斐见势不对,纵身抢到圆性身边,低声道:“快走!迟了便脱不了身啦。”圆性点了点头,两人走到程灵素身旁。圆性突然伸出一指,点在蔡威胁下,跟着又在他肩头和背心的重穴上连点两指。蔡威登时跌倒。

姬晓峰一怔,道:“你……”圆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将福康安的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声,怒道:“此人如此可恶!”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一脚虽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脉大损,已与废人无异。混乱之中,他二人对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觉。胡斐对姬晓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谢。咱们后会有期。”姬晓峰见情势不对,拱了拱手,抢步出门。

只听安提督叫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程灵素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掂起了脚在人丛中瞧热闹。忽然有人叫道:“啊哟,肚子好痛!”他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程灵素回到胡斐和圆性身边,使个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那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剧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药草,打火点燃了。他点燃药草,原是意欲解毒,程灵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手药王放毒,毒手药王放毒!”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药王要毒死福大帅。”一片混乱之中,众人那里还能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手药王”的威名,认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自己肚中正在痛不可当,眼见他手中药草已经点燃,烧出白烟,料想这烟自然剧毒无比,中者立毙,谁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飕飕飕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过去。那石万嗔的武功也真了得,虽然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是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在桌面之上。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和我何干”此番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许多人想到福康安招集天下掌门人聚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的好手一网打尽。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钺而灭,以免为患民间,煽动天下。这时听到石万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是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当下厅上更加大乱起来,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帅要毒死咱们。”“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程灵素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上人人吸进,无一得以幸免。这毒烟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少不免头疼腹痛,痛上大半个时辰方罢。这一招大是厉害,不但使众卫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为福康安有意暗害,大乱之中,她和胡斐、圆性便可乘机脱身。

眼见群豪纷纷夺门而走,但圆性却正和汤沛斗得甚是激烈。原来汤沛乘着混乱,打倒了拿住他的卫士,便欲逃走,却给圆性抢上截住。汤沛为人虽然奸恶,武功修为却是极高,心下恼恨圆性阴谋诬陷,一柄青钢剑招势凌厉,剑剑刺向她的要害。圆性左手持着云帚,右手舞动软鞭,也是立意要将这杀母之仇毙于鞭下。

说到武功,圆性胜在鞭法精妙,汤沛却是内力浑厚得多,一二百招之内难分胜负,长斗下去还是汤沛会占到上风,只是他吸了毒烟,肚腹剧痛,也道中了厉害的毒药,生怕一经使力,毒性发作更快,加之众卫士虎视在旁,若非人人肚痛,早已一拥而上。他眼见圆性鞭法精妙,一时杀她不得,心中慌乱,急欲脱身。但圆性如何肯让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不怕毒烟,只是对汤沛脚底所发的无影银针却是颇为忌惮。她虽是有备而来,云帚中安上了一块专破镀银铁针的大磁石,但那银针究属太细,施放时又是无影无踪,绝无半点先兆,因此不敢过分逼近,只是舞动软鞭远攻。

这时王剑英、周铁鹪等早已保护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许出去,一面急召太医,服食解毒药物。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即蜂拥而出。众卫士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是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这次大会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虽然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会,但到来的却也均非寻常,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禅师、无青子、田归农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各位但请安坐勿动。福大帅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海兰弼道:“这姓汤的是罪魁祸首,先拿他下来再说。”呛啷啷一响,从身边抖出黑龙双杖,走向厅心,攻向汤沛。胡斐见圆性久战汤沛不下,在府中多耽一刻,便是多一分危机,顾不得身上有伤,抽出单刀,便也上前夹攻。汤沛大叫:“看我的银针!”胡斐、圆性、海兰弼三人都是一惊,凝神提防。汤沛猛地纵起,破窗而出。圆性和胡斐一齐跃起,待要追出,只见银光闪动,一丛银针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个筋斗避开。圆性急舞云帚,挡住射向身前的银针。就是这么慢得一慢,汤沛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听“啊哟,啊哟!”砰、砰、砰数响,屋顶跌下三名卫士来,均是企图阻拦汤沛而被他一一刺落。程灵素叫道:“毒死福大帅的凶手,你们怎地不捉”众卫士大惊,都问:“福大帅被毒死了”程灵素一扯圆性和胡斐的衣袖,低声道:“快走!”三人冲向厅门。出门之际,胡斐和圆性不自禁都回过头来,向尸横就地、被人践踏了一阵的凤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恶,今日终遭此报。”圆性的心情却是杂乱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妈妈好苦。可是你……你终究是我亲生的爹爹。”三人奔出大门,几名卫士上来拦阻。圆性挥软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三人避入了一条小胡同中。胡斐道:“马姑娘失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给福康安,我途中拦截,一人难以分身,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谢你啦!”圆性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庙之中,往返转折,由此到得迟了。”胡斐沉吟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悉马姑娘的真相,难道是我们露了破绽么”程灵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问马姑娘。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说了出来。”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会中倒没下令捉我。”圆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这巧计,只怕你难以平安出此府门。”胡斐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汤沛逃了。”转头对圆性道:“这恶贼身败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出家人,现下身分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程灵素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当下三人回到下处取了随身物品,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赢来的这所大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发笔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赶到城门,幸好闭城之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由圆性带路,来身马春花安身的破庙。那座庙宇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来啦,这是座药王庙。”

三人走进厢房,只见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三人也不相识,只是不住口的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程灵素搭了搭她的脉,翻开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师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马春花的情状,便是程灵素不说,也知已是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程灵素和圆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进厢房。

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颤声说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说到这里,不知如何再接续下去。胡斐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圆性摇头道:“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话。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远永远要记着你,记着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庙门。胡斐追了出去,颤声道:“你……你到哪里去”圆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胡斐一呆,只见她飘然远去,竟是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庙门外的一块大石之上,凝望着圆性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着她浅浅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所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过了片时,蹄声渐近,九骑马自西而来。胡斐凝目一看,只见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胡斐一见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政府欺压汉人,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首,便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姑娘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顷刻。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纵使杀他不了,便是吓他一吓,也是好的。”当下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视。乘马的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

但见福康安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声:“劳驾!”胡斐戟指骂道:“你做的好事!你还记得马春花么”福康安脸色忧郁,似有满怀心事,淡淡的道:“马春花我不记得是谁。”胡斐更加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春花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么”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尊驾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这是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春花、牛秋花。”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立即变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凡是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是奇幻之极,内力亦是雄浑无比。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当下左掌急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稳稳站定。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彩:“好!”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是一霎眼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吐掌、拚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相较之下虽是胜败未分,但一个出全力以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胡斐显已输了一筹。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满腔愤怒之情。只听那独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胡斐侧头细看,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装得满脸风尘之色,又换上了一身敝旧衣衫,但始终掩不住那股发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果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华也学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我可不上这个当。”纵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敌,终是放你不过,你记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凛凛,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钦服之心,说道:“阁下如此人才,何苦为满洲贵官作鹰犬”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杀头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来生性谨细,绝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侠义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只见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挺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在一瞬之间,竟已连刺八剑。这八剑迅捷无比,胡斐那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顺势挥刀招架。他家传的胡家刀法实是非同小可,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还是一一被他挡住。八剑来,八刀挡,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八下,清晰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然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转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马上诸人又是齐声喝彩:“好剑法,好刀法!”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人,你的剑法更好!”但跟着冷笑道:“可惜,可惜!”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何破绽”胡斐道:“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个武林高手,却去做清政府贵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岂怕鹰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翘,喝道:“说得好!”纵马而去,有几人还是不住的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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