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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熊镇冰球队里,从球员更衣室到理事会会议室,所有男人和男孩都受到一句谚语的教化——无话不谈、大肚能容。凶狠的言语和凶狠的铲球一样,都是比赛的一部分。但是,在这座建筑物里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外泄。无论是在冰球场上,还是在场外,都是如此。大家都必须知道,球会的利益永远是最高指导原则。
这天清晨,时间尚早,冰球馆的其他地方仍是空荡荡的,只有在场馆下方的冰层上,值班工友、一名女清洁工和一名男童冰球队队员在来回滑动。然而,在冰球馆顶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一群身着西装的男子坚定地齐声吼叫着,吼声传遍各条走道。办公室的墙上悬挂着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球队团体照——当年,熊镇冰球队可是全国亚军。会议室里的其中几名男子是当年亚军代表队成员,有些人则不是,但大家志同道合,决定卷土重来。他们不想再成为在较低阶分组里被遗忘的小镇居民,他们想再度成为精英,挑战最远大的梦想。
球会总监坐在办公桌前。他是全城最容易盗汗的男子,总是像偷了东西的小孩那样焦虑不已。今天早上,这种情况比往常更严重了。他的整件衬衫都被汗湿透了,而且他嚼三明治的方式是如此笨拙,不禁让人纳闷他是不是误解了“吃”的概念。他紧张时就会这样。虽然这是他的办公室,但在所有人当中,就数他最没实权。
由内向外看,球会的等级体系相当明晰:理事会指派主导日常业务的球会总监,球会总监则聘用体育总监,而体育总监则负责招募甲级联赛代表队选手并聘雇训练员,训练员负责带队出征,大家谁也不介入谁的工作。但实际情况当然有所不同,总监总是有理由盗汗不止。他身边是理事会成员和赞助商,其中一人是镇政府官员,他们联合起来,成为全镇最强有力的赞助商与最大的雇主。当然,所有人都是以“非官方”名义出现在这里的。当那些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大清早想到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喝咖啡,早到当地新闻记者都还没起床时,他们就会这样称呼自己的行为。
熊镇冰球协会的咖啡机比球会总监更需要清洗,因此,没有人是为了杯中的咖啡而来的。会议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各自都有要从一家成功的球会身上赢取的东西。但他们有一件共同的要事: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决定谁必须卷铺盖走人。
彼得在熊镇出生、长大,曾在这里扮演过许多不同的角色——溜冰学校里的小鬼头,前途无量的青少年选手,最年轻的甲级联赛代表队队员,几乎带领球队夺得全国冠军的队长,打入nhl的大明星,最后成为返乡的英雄,担任球会体育总监。
然而,现在的他只是那名在小别墅里昏头昏脑、来回晃动的男子,头每晃动三次就会撞到帽架一次,自言自语道:“可是,老天爷……有——没——有——人看到沃尔沃车的钥匙?”
他翻遍自己夹克的所有口袋,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他那十二岁的儿子从另外一边过来,迅速地踮脚跳了两步,闪到一旁避开他,这样他的目光就无须从自己的手机上移开。
“里欧,你有没有看到沃尔沃车的钥匙?”
“去问妈妈。”
“妈妈在哪里?”
“去问玛雅。”
里欧躲进浴室。彼得深吸了一口气。
“亲爱的!”
没有回应。他瞧瞧自己的手机,球会总监已经发了四条短信给他,让他务必去他的办公室一趟。通常彼得一星期会在冰球馆待上七十到八十个小时,但他还是没时间去观看自己儿子的练习。他车上还备着高尔夫球杆,如果运气好,他每年夏天可以使用两次。体育总监的职务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他和球员谈合同,和经纪人通电话,坐在黑暗的录影室研究新招募的球员。然而,这是个小球会,因此他在完成自己分内工作后还会帮工友换灯管、擦亮冰球鞋、预订汽车票、订购比赛用队服,还兼任旅行社业务员和保洁人员。他花在维护冰球场馆的时间和建立一支球队的时间一样多。这些工作耗去了他一天当中除吃饭、睡觉之外的闲暇时间。如果用这种方式去了解冰球——它永远不会成为你人生中的一部分,它一定会占去你所有的人生,那么彼得的处境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彼得接任体育总监时,曾和苏恩通过一整晚的电话。从彼得小时候起,苏恩就已经是熊镇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训练员。苏恩教彼得学会溜冰。当彼得的家中充斥着酒臭味,他身上布满瘀伤时,苏恩让冰球馆成为他的第二个家。他早已不只是个教练,更是彼得的心灵导师兼父亲。在彼得目前的人生历程中,苏恩是他唯一真正信赖的人。“现在,你得成为那个绳结。”苏恩向彼得说明,“在这里,每股势力都是一条绳子——赞助商是一条绳子,理事会是一条绳子,官员们是一条绳子,支持者是一条绳子,教练群、选手和家长们又各是一条绳子。每股势力都是一条绳子,从各方拉扯着球会。你必须成为那个绳结。”
隔天早上,蜜拉起床时,彼得用更简单的方式为她说明这份工作:“对于熊镇冰球的发展,每个人都热情似火,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不要有人身上着火。”蜜拉亲吻他的额头,说道:“你是个白痴。”
“亲爱的,你有没有看到沃尔沃车的钥匙?”现在,彼得朝整间屋子吼叫。
没有回应。
球会总监的办公室里,那群男子逐一提到该做的事,冰冷而具体,就像是在更换家具。墙上的球队旧照片里,彼得·安德森位于中央。当时他是队长,现在他则是体育总监。这是个完美的成功故事,会议室里这群男子知道:为媒体和支持者建立这种神话是多么重要。照片里,彼得就站在苏恩旁边。这位甲级联赛代表队训练员说服彼得在职业生涯结束后,举家从加拿大搬回故里。正是这两人一手打造了这支青少年冰球队,目标在于:有朝一日夺得全国青少年冰球冠军。当时,众人对此哄堂大笑;现在,已经没人笑得出来了。明天,这支青少年代表队将在半决赛中竞技;而明年,凯文·恩达尔和另外几名选手就会晋升到甲级联赛代表队。赞助商为球会挹注数百万资金,精英培训计划正式展开运作。没有彼得,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始终是苏恩最得意的门生。
一名赞助商恼怒地瞧了瞧时钟,说:“他现在不是早该到了吗?”
球会总监的手机在冒着汗的指间滑动。“他一定在路上了。我相信,他是送孩子到学校去了。”
那名赞助商鄙夷地笑了笑,说:“难道就像平常一样,他那个律师老婆要开的会比他的会更重要?这是彼得的工作,还是嗜好?”
一名理事会会员半消遣、半正经地清了清喉咙,说:“我们需要一个像靴子一样强硬,而不是像拖鞋那样拖沓的体育总监。”
那名赞助商戏谑地建议道:“或许,我们干脆聘用他老婆好了,穿高跟鞋的体育总监,也许一样管用。”
会议室里的男人们笑开了,笑声回荡着,直通天花板。
彼得冲进厨房找妻子,却遇见女儿最好的朋友安娜。她正在做思慕雪,或者说,至少他认为她正在做思慕雪。整个流理台被一层充满敌意的粉红色糖浆淹没,它一点点接近边缘,准备袭击、战胜并吞并拼花地板。
安娜摘下耳机,说:“早安!您的搅拌机真够难用的!”
彼得深吸一口气说:“早安,安娜。你来得可真……早。”
“不是,我昨晚就睡在这里。”她没心没肺地回答。
“又来了?这是你第……四个晚上睡在这里了吧?”
“我没算过。”
“是的,我发现了。谢谢。但是,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晚上该回家睡觉,还是……我不知道,从你的衣柜里拿些干净衣服,还是……”
“哎呀,没关系的,我已经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到这里来了。”
彼得按摩着自己的脖子,努力让自己用和安娜一样兴奋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哇……好棒。可是……你不想念你爸吗?”
“不会,没事的。我们常常通电话。”
“当然,当然。可是,我是说,你总有一天还是得回自己家睡觉吧?”
安娜正努力将一块块头比较大、无法鉴别种类的冷冻莓果和水果塞进搅拌器,并不胜惊异地看着他,说:“当然。可是这样会很不方便啊,我的衣服全都在这里啊。”
彼得默默地站了良久,看着她。然后,她没盖上盖子就启动了搅拌器。彼得转过身,走进玄关,绝望地大吼:“亲爱的!”
玛雅还躺在床上,缓缓地拨弄着吉他的琴弦,让曲调在天花板与墙壁之间跳跃,越来越孤独,直到一切趋于空寂。空寂而微弱的喊声,渴望陪伴。她听见安娜在厨房里肆虐,然后听见双亲在玄关里挫败不已地经过彼此身旁。老爸才刚睡醒,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仿佛他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身处自己从未待过的新地方。妈妈则像由无线电控制、目标明确的割草机,但障碍感应装置的保险已经烧坏了。
她的本名叫蜜拉,但她从未在熊镇听过任何人喊她的本名。最后她终于放弃,任由别人喊她“米亚”。这里的人们是如此沉默寡言,连多发一个辅音都觉得是浪费。 (1) 一开始,镇上有人问起她的丈夫时,她会回答:“你是说彼得(peter)?”还乐此不疲。然而他们会一脸严肃地盯着她,并重复说:“不,是皮特(pete)!”现在,蜜拉只能暗自庆幸,并且宣称:她的子女名叫里欧(leo)和玛雅(aya),是最节省辅音的模范名字。这样一来,镇政府户政事务处职员的脑袋就不会被辅音给炸得晕头转向。
她循着既定的模式穿过小小的别墅,穿衣,同时喝着咖啡,始终保持前行姿势,穿过玄关、浴室与厨房。她从女儿卧室地板上捡起一件毛衣,将它对折,旋即命令她:该放下吉他,起床了。
“现在给我去洗澡。你闻起来就像被人用红牛能量饮料进行过灭火的房间一样。爸爸二十分钟以后送你们去学校!”
玛雅不情愿地翻了翻身,但还是依据经验从床上起身。她妈妈不是那种可以讨价还价的人,她的妈妈可是律师,而且从来没能真正改掉本性。
“爸爸说,你会送我们去学校。”
“爸爸弄错了。还有,拜托你告诉安娜,让她在调完思慕雪后,把厨房打扫干净。我爱她,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我不介意她经常睡在我们家,但她如果想在我们家厨房做思慕雪,她就得学会把搅拌机的盖子盖上,你至少还得教她使用那条功能最基本的抹布,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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