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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两杯汽水放在桌上。虽然他已经十二岁了,但还是任由妈妈紧紧地抱着。
在赫德镇郊外一座破败的乐队练习场上,一盏孤灯映照在一个身穿黑色皮衣、坐在椅子上拉小提琴的男孩身上。当门框上传来敲门声时,他还将乐器握在手上。班杰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酒瓶。贝斯手努力保持沉默与神秘,让自己更吸引人,但他的微笑使神秘感荡然无存。
“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散步。”班杰回答。
“你该不会说外面有月光吧?”贝斯手对着酒瓶微笑。
“如果你要在这里生活,你迟早得学会喝酒。”班杰说。
贝斯手认定这些话在这里就意味着“抱歉”。他注意到他们非常喜欢以酒精进行沟通。
“我没打算住在这里。”他保证。
“没人想住在这里。大家都只是走不开而已。”班杰一边说,一边单脚跳进房间。
他没问小提琴的事情。当某人做出与平常不同的表现时,班杰不会感到惊讶。贝斯手喜欢这一点。
“我来演奏,你跳舞吧。”贝斯手提议,轻巧地将琴弓划过琴弦。
“我不能跳舞。”班杰回答,没有意识到对方只是针对他的拐杖开玩笑。
“跳舞很简单。你只要安静地站着,然后开始动起来。”贝斯手小声说。
班杰的胸肌仍因疲劳而颤抖着。这让他的内心相对而言显得平静。
安娜被电话铃声吵醒。她从地上抓起手机,但并不是她的手机在响,而是她爸爸的手机在响。她听见他的声音,他一边说话一边穿衣服,带着小狗,也拿出了枪柜的钥匙。对她来说,这就像小时候的摇篮曲旋律一样熟悉。她等着最后一个音符:前门关闭、钥匙将门锁上、那辆老旧小卡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可是,这些声音并未出现,门上反而响起轻柔的敲门声。他犹豫地喊着她的名字,透过门缝问道:“安娜,你醒了吗?”
安娜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前就换好了衣服。然后,她打开门。他两手各拿着一把来复枪。
“北边小路上有一场搜索行动。我可以打电话给城里那些没用的家伙,可是……一想到我们家里有整个熊镇第二好的猎人……”
她真想抱他,却又没有抱他。
男孩们躺在演练室的地板上。酒瓶已经空空如也。他们轮番唱着就他们所知最难听的饮酒歌。两人欢乐地吼叫了几个小时。
“打冰球是什么感觉?”贝斯手问。
“拉小提琴是什么感觉?”班杰反问。
“你脑袋里必须什么都不想,才能拉小提琴。音乐就是要让你放松。”贝斯手回答。
对班杰来说,这个答案太快、太直接,也太诚实,他无法反讽。所以,他说了实话。
“声音。”
“声音?”
“当你走进冰球场的时候,声音就是冰球的重点。你只有自己下场比赛,才会认出这些声音。还有……当你从更衣室走进冰面上的感觉,当地板变成冰面的最后一厘米,当你滑出的那一刻……你就拥有了翅膀。”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就像躺在玻璃屋顶上,不敢动弹。
“如果我教你跳舞,你可以教我溜冰吗?”贝斯手终于露出了微笑。
“你不知道怎么溜冰吗?该死的,你有什么问题?”班杰喊道,仿佛刚听到贝斯手说自己不会做三明治一样。
“我就是搞不懂。我总是觉得,大自然用冰告诉人类:去他的,离水远一点。”
班杰笑了起来。“那你为什么又要我教你溜冰呢?”
“因为你很爱溜冰嘛。我想了解……某个你喜欢的东西。”
贝斯手碰了碰班杰的手,班杰并没有把手抽开,却坐起身来。这道魔法被破解了。
“我得走了。”班杰说。
“别走。”贝斯手央求道。
班杰还是走了。他二话不说,走出门外。雪片和他的泪水一齐落下。黑暗吞没了他,他没有抵抗就放弃了。
当一扇窗户被打破时,房间里充满了大量碎玻璃,要想象这些碎玻璃都来自同一扇窗户,简直是不可能的。这和一个小孩将一盒牛奶打翻,使它洒满整个厨房是一样的道理,那液体在流出纸盒时,仿佛就无止境地膨胀起来。
那个丢石头的人站得离墙壁很近,几乎就站在墙边,他使尽力气扔石头,尽可能将它丢到房间深处。它击中一座衣橱,掉在玛雅的床上。玻璃碎片轻柔地落下,像蝴蝶一样轻盈,仿佛是冰晶或小巧、闪亮的钻石碎片。
彼得和玛雅从吉他演奏声与鼓声中听出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他们从车库冲进屋子,刺骨的寒风吹进玛雅的房间,里欧站在房间中央,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颗石头。石头上面用红色字母写着“婊子”。
玛雅最先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彼得则多花了几秒钟才弄清楚谁有生命危险。他们一起冲到大门口,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大门敞开着。那辆沃尔沃车的引擎已经发动了。
他们总共有四个人,两人步行,两人骑自行车,而骑自行车的人毫无逃脱的机会。人行道上的积雪仍然深及脚踝,因此他们只能骑在路中央由铲雪机驶过的沟上。蜜拉猛踩沃尔沃车的油门,力道是如此猛烈,那辆大型车一声怒吼,紧随其后,歪斜地冲上了路面。她在二十米之内就追上了他们,而她完全不踩刹车。他们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但母亲的双眼空洞而冷漠。其中一个男孩转过头去,被车前灯照得睁不开眼。他惊恐地从疾驰的自行车上跳下,倒栽葱地跌进一道篱笆。另一个男孩才刚跟着跳车,沃尔沃车的前保险杠就撞烂了他自行车的后轮,自行车被撞翻,飞跃路面。
当蜜拉停车开门、走到车外时,那小男孩的长裤已经撕裂,下巴有一道擦伤。她从汽车后备箱拿起彼得的一根高尔夫球杆。她双手握紧球杆,走向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孩。他哭泣着,尖叫着,但是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感觉不到。
玛雅只穿着袜子就冲出了家门,跑到街上。她听见爸爸喊她,但并未回头。她听见汽车与自行车的撞击声,看着自行车车身无重力地飞跃过天空,沃尔沃车的红色刹车灯刺着她的双眼,她瞥见母亲下车时的身影。她拉开后备箱,拿出一根高尔夫球杆。玛雅脚上套着被浸湿的袜子,踉跄地走在碎冰上。她的双脚流着血,她尖叫着,直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像乌鸦一样沙哑。
蜜拉从来没看过有人这么害怕。一双小手从后方抓住高尔夫球杆,将她按倒在地。当蜜拉抬头时,玛雅将她按住,大声尖叫。但一开始蜜拉什么都没听到。她从没这么恐惧过。
倒在地上的孩子站了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开了,留下一对歇斯底里、大声哭泣的母女。母亲的双手仍然紧握着高尔夫球杆,女儿则用颤抖的手臂一再安抚她:“没关系的,妈。没事的。”
她们四周的屋舍仍然昏暗,但是她们知道,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已经醒了。蜜拉好想站起来,朝他们大吼,对着他们该死的窗户扔石头,但女儿将她牢牢按住。她们就这样坐在路中央,颤抖着吸入彼此皮肤的气味。
玛雅耳语道:“你知道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其他家长都称你‘狼妈’,因为他们全都怕你。我所有的朋友都希望有个和你一样的妈妈。”
蜜拉在女儿耳边抽噎着:“亲爱的,你的人生不应该这么悲惨,你的人生不应该……”
玛雅按着妈妈的双颊,轻柔地亲吻了她的前额。
“妈咪,我知道你会为了我杀人。我知道你会为了我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过,你和我会度过这一切的。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身上流着狼的血液。”
彼得将女儿和妻子先后送上车。他驾车缓缓地沿着街道反向行驶。回家。
那两辆自行车遗留在雪地上,隔天它们就消失了。住在这条街上的所有人始终不曾提过这件事。
(1) 超脱乐队,又名“涅槃乐队”,成立于1987年的美国摇滚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