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就在宋一坤离开海口的当天下午,夏英杰携带书稿乘轮船前往广东省湛江市,约见万路达文化公司总经理苏卫国。到达湛江当夜,她在市中心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于次日上午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文化公司。
这是某个事业单位的机关大院,院内有一座五层办公大楼,楼下的空地停放着许多轿车。大院门口挂着十几块牌子,有房地产公司、装饰工程公司、广告制作公司等等,都是租用的办公场地。万路达文化公司设在三楼,租用六间房子,分别为经理室、业务部、信息部、财务部、会客室和仓储室,这里工作环境优雅,每个职员都配有标准的工作台,每个房间都有电话,尤其业务部和信息部,八台电脑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公司的实力。遗憾的是,苏卫国不在。
接待夏英杰的是一位小姐,她把客人请进会客室,非常抱歉地说:
“夏小姐,我们知道你和苏经理有约,但实在不巧,苏经理昨天晚上有急事临时改变了计划,开车去茂名了,这是他给你留的条子。”
字条上写着:
夏小姐,我确因急事而失约,当时给江薇打电话通知你,但来不及了,你已经在途中,实在对不起。请你把稿子交给工作人员处理,我已经做出安排,派专人为你购买返程船票并送你上船,以此略表歉意。另外,我因商务二十三日去海口,请你把电话号码留下,届时我会约你见面,就书稿之事给你答复。
苏卫国
“也只能这样了。”夏英杰取出稿子并写下电话号码交给小姐说,“麻烦你以公司的名义给我打个收条,可以吗?”
“当然,例行手续嘛。”
小姐把书稿拿走,送来一张盖有公司印章的收据和几本杂志,说:“夏小姐请耐心等一会儿,买票的人很快就回来。”
夏英杰担心地问:“现在船票这么紧张,不提前预定有把握吗?”
“放心,保证没问题。”小姐笑道。
不多时,拿票的小伙子回来了,说是离开船还有半个多小时。于是夏英杰在两位公司职员的陪送下去码头上船。
就这样,夏英杰一无所获回到海口。
夏英杰关心的是审稿和答复。既然确定了答复时间和地点,她当然希望早回海口,因为少请一天假就少损失一天的工资收入。这样一来时间和空间都能协调了,不但可以照常工作,也不影响接待宋一坤的维也纳来客。
七月二十一日,王海和孙刚从维也纳启程飞往香港,二十二日上午抵达海口,住海秀大街国际商业大厦。由于宋一坤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他们便转而与夏英杰联系。这才得知宋一坤两天前就去了北京。
夏英杰认识王海,对孙刚却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孙刚身材魁梧,人也比较朴实,虽然穿着高档衣衫却没有潇洒倜傥的仪态,谦和的目光里还隐隐含着一股茫然与忧虑。
夏英杰歉意地说:
“一坤知道你们要来,本打算在家里等着,可临时有变,他说事关重大不去北京不行,否则就会错过机会。实在对不起,请你们二位多原谅。”
孙刚说:“他既然离开海口,那肯定是有要紧的事。不知坤哥能去多久?”
王海也关切地问:“坤哥去北京做什么?”
夏英杰客气而婉转地答道:“他说最多一星期,估计这两天该回来了。至于他去干什么,我也说不准。”
孙刚说:“这次来一定要见到坤哥,我们等他。”
夏英杰问:“这两天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了。”王海说,“这两天我们出去走走,正好看看岛上的风景。”
孙刚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还有心思观景?
夏英杰与他们没有话题,纯粹是礼节性的应酬。漫无边际地谈了十几分钟,孙刚将一个礼品袋递给夏英杰说:“这是我们俩的一点心意,你替坤哥收下吧。既然坤哥不在,我们就不去家里了。”
夏英杰坚决拒收礼品,温和地说:“我不能随便替一坤接受礼品,不管什么事,等一坤回来了你们当面谈,请不要让我为难。”
孙刚不便勉强,只得暂时收回礼品。两人一直送她出了大门。
离开国商大厦,她直接回家了。一路骑车使她出一身热汗,进门就打开空调机,然后点燃热水器洗浴。心不在焉地冲洗完后,她便茫然了。
屋子空空荡荡,夏英杰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情绪很低落,身体的各个器官仿佛也跟大脑一样变得迟钝了,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觉得饿。八个月了,这是她和宋一坤第一次分离,就像一座房屋突然缺了一根顶梁柱,那种平日不曾留意的踏实和安宁忽然远去了,忽然显得那么珍贵,连他偶尔发脾气的样子也有了某种浪漫的美感。
宋一坤不在的日子里她总是想:他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生活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自己也不明白如何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心理。
想到写作,她脑子更乱了。
写作太难了!它根本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却着实像一座高高耸立的悬崖峭壁,对着想征服它的人冷笑。而在寻找攀登方法的过程中,那种无可奈何的压抑往往会把人推向近乎疯狂的境地,情绪烦躁、狂乱、低落。心灰意冷的时候真想不干了,想把电脑砸烂、想把稿纸撕成碎片,把脑子里那些七零八散的文字统统赶出去。然而,赶不走的却是她的感情,是宋一坤对她寄予的期望。
她对书稿的命运没有底数,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时而非常自信,时而又极度渺茫;既盼望知道书稿的结果,又害怕那个时刻到来。那种像被悬在空中的感觉真是让人难受。
漫长的一天在郁闷的氛围中度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晨下起了小雨,悄无声息的轻风拂动如烟似雾的细雨,给大地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诗意。夏英杰披着自行车雨衣行驶在上班的路上,把头露在外面,感受轻风细雨的清爽,心情也好了一些。
今天是苏卫国约定与她面谈的日子。夏英杰一面工作,一面留心每一次电话铃响。然而临近下班了,苏卫国还是没有电话打来。
蒙蒙细雨还在下着,南国的雨季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夏英杰拿出雨衣准备下班回家,这时江薇来了,她挎着皮包手里拿着汽车钥匙。
“有事吗?”夏英杰问。
“当然。”江薇说,“你不要回去了,跟我去采访一个老民警,算找抓了你一回公差。这几天坤哥不在,我看你一直闷闷不乐,不如出来散散心。再说,晚上七点你还有一个重要约会,不值得从家里跑一趟。”
“苏卫国来电话了?”夏英杰敏感地问。不等江薇回答她便肯定了答案,又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通知我而要把电话打给你呢?”
“走吧,上车再说,反正你是回不去了。”江薇拉着她出了饭店。
坐在汽车里看雨要比骑在自行车上惬意多了。雨天路滑,江薇车开得很慢,她一边注视着路面一边说:
“苏卫国中午就打电话了,约你晚上七点在天府饭庄见面,这次是他主动请客。他担心你会拒绝吃饭,所以电话打给我,不给你拒绝的机会。”
“什么意思呢?”夏英杰老老实实地说,“一提起这事我就紧张。有时候我觉得这本书很有份量,有时候又觉得一文不值。你没问苏卫国有没有希望?”
“问了,他不说。”
夏英杰分析道:“毕竟有过一面之交,也许他觉得当面拒绝太生硬,所以采用富有人情味的方式,就像外交辞令。”
“俗话说人在事中迷,我看你是紧张过头了。”江薇说,“即便稿子被否定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别忘了,有位著名作家的书稿曾被八家出版商否定,但最终还是成了世界名著。”
夏英杰摇摇头,问:“晚上你能去吗?”
江薇笑着说,“这种历史关头我当然不能错过,一旦你成了名家,回忆录里怎么也得有我一笔。”
“别起哄了,”夏英杰心事重重地说,“我最担心的是怎么下台,你薇给我浇冷水才是。”
江薇很有信心,说:“稿子我也看过,我认为不错,可读性强,很有吸引力。凡事旁观者清,我相信自己的鉴赏力,我不敢说能值多少,但肯定有价值。另外据我所知,苏卫国无利可图是不会随便请客的,也许他有求于你呢。”
夏英杰不敢有这种乐观的假设。
夏英杰说,“我现在最大的感觉是底气不足,你一个劲儿抽梯子,是存心让我下不来台,居心何在?”
江薇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夏英杰知道江薇想带她出来散散心,她也实实在在地给江薇当了一下午临时工,江薇采访时她一直在旁边帮着作记录,听那位纯朴的、满面风霜的老警察讲自己的经历和对本职工作的热爱,使她产生了许多感慨。一直忙到六点三十分才离开,这一下午确实比闷在家里心情敞快得多。
苏卫国已经先一步来到天府饭庄,照例是秘书跟随。酒台摆着四个人的席位,只等客人到齐后开席。
看见夏英杰和江薇来了,苏卫国将菜谱递给夏英杰请她点菜。夏英杰摸不透对方这顿饭吃得是什么名堂。尽管她根本不会与苏卫国就书稿一事达成协议,而苏卫国对书稿的态度却至关重要。她放下菜谱笑着说:“苏先生,凡请客总得有个名目,如果只是谈书稿那就不必破费了,不该吃的饭我是不会吃的,你可以直截了当谈稿子。”
这段话讲得很艺术。江薇明白,夏英杰是告诉对方,如果对作品没有兴趣就直截了当摊牌,没必要绕个弯子。
苏卫国说:“不忙,边吃边谈嘛。”
江薇以旁观者的身份开玩笑地说:“戏还没开场苏经理就为杀价做铺垫了,大商人玩小动作,不够风度吧?”
苏卫国急忙摇手说:“没那个意思,绝对没那个意思。夏小姐既能出这种手笔的作品,智商和见识就不必考证了,我也害怕当众表演。说实话,稿子我是看中了,就是不知夏小姐什么价码肯出手。我的意思是,即便生意谈不成至少也多交个朋友,也许以后会有合作的机会。”
夏英杰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悄然落地了,暗自长出了一口气,而脸上却不露声色,平静地说:“苏经理不要见怪,你不是也怕为了一顿饭在交易上补人情吗?是你开了一个头,别人才跟着你效仿。我看咱们还是故伎重演,各付各的账单。”
“这样的话,太不给面子了吧。”苏卫国说。
看着夏英杰一本正经的神态,江薇不失时机地说:“阿杰,我可是你们的中介人,不给苏先生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大家不是初次见面,也算是朋友了,不必太计较。”
夏英杰无奈,只好重新拿起菜谱。
酒菜上齐,大家象征性地品尝几口,苏卫国言归正传了,说:“夏小姐,稿子是由公司职员受理的,我也粗略看了一遍,就请你开个价吧。”
夏英杰心中有底,情绪更加稳定了。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温和地答道:“苏经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这部稿子将参加今年九月在厦门举办的文稿竞价。我所以把稿子送到湛江,确实是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合作,也希望你的报价能与书稿标价接近。当然,这种可能性似乎很小,但是我必须尝试一下。”
苏卫国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他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知道这部书稿参加竟价意味着什么。许久之后他问:“那么请你告诉我,标价是多少?”
夏英杰心里说:天知道标价是多少!她笑笑,平静地说:
“我需要你的意见做比较,如果距离太大我说了也没有意义。”
“也就是说,夏小姐根本就没打算合作?”苏卫国虽然压抑着,但脸上已显不快之色。
“恰恰相反,”夏英杰说,“我去湛江,完全是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好吧。”苏卫国看秘书一眼,“把合同书拿出来。”
秘书从文件包里取出两份一式四联的合同书,将其中一份递给夏英杰,说:“长篇小说《沉默的人》三十六万字,我公司愿出六万元买断版权和影视剧本改编权,这是我们所能接受的最高价,没有协商余地。如果夏小姐能够接受,就请在合同签个字。”
六万元!
这是一个夏英杰意想不到的数字,她心里随之微微一展。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是对作品,对她今后生存方式的一种肯定。如果不是宋一坤有言在先,她会立即在合同书上签字。然而她不能,确切地说是不敢。她按捺住内心的惊喜,接过合同书静静地看,既不让对方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希望,也不让对方看到失望。
江薇很激动却不敢流露,这种关键时刻任何一丝表情都会成为对方判断虚实的依据。她见苏卫国和秘书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英杰,便故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半开玩笑地说:“苏先生,能不能把另外几份合同书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我相信你准备了不止一份。既然是朋友,就不必保守了。”
苏卫国尴尬地说:“不必了,六万元是最高极限。”
合同书上有这样一款引起了夏英杰的注意:在保持原作不变的基础上,适当增加必要的可读性描写,增加幅度在一万字以上,两万字以下。增加部分按千字三百元计算稿酬。
夏英杰问:“可读性描写是指什么?”
苏卫国说:“是指性描写。不是我苏某格调低下,实在是由于市场所迫。现在你到图书市场看一看,哪本畅销书少了这些内容?当然,不必写得那么直白,不能超越黄色书刊这条界线,这一点我们会把握。还有,关于需要增加的这一部分你可以不写,由我们公司去做,但是你就放弃了这部分的收人。”
“能不能容我考虑几天?”夏英杰问道,接着又说,“关于可读性描写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不会接受的。”
“你可以考虑几天。”苏卫国说着又看秘书一眼。
秘书将另一份合同递给夏英杰说:“苏总希望能与夏小姐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以《沉默的人》为标准,你每年按同样的风格,质量。字数写一本畅销书,每本书我公司同样付你六万元,合同期为三年。每本书在写作之前由我公司审察大纲,预付你百分之二十的稿酬,做为定金。夏小姐是明白人,道理就不用多讲了。如果你有意合作,也请在上面签个字。”
长期合作,那更夏英杰求之不得的。然而她清楚,定作大纲是由宋一坤一手制定的,她自己没有能力完成这种大手笔的构思,那是一个特殊的工程,是理论知识、社会实践和生存体验的融合与沉淀,包含着隐喻的政治倾向以及深刻的哲学思考。签这个字,必须以宋一坤的支持为先决条件,而宋一坤脑子里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她觉得谈话该结束了,再谈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增加失误的可能。她把两份合同放在一起说:
“苏先生,合同我收下,一星期之内我给你答复。稿子你先留着,如果不能合作的话我会去湛江自己取。感谢你的款待,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不管这次结果如何我们都是朋友,既是朋友就一定有相互帮助的时候。”
“不客气。”苏卫国显得很失望,或许今晚的会谈结果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把夏英杰和江薇送到门口,临别前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夏小姐,请你慎重考虑,对你来说同样是一个机会。”
“我明白。”夏英杰认真地说。
微型车离开饭庄,很快汇人长龙般的车流,车轮在雨水遍布的柏油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在水面和玻璃上,一切显得格外清新,格外美丽。
车上,江薇和夏英杰谁也不出声,都若无其事地沉默着,当汽车走远了之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舒展,那样痛快淋漓。
江薇说:“你今天表现太出色了,攻守兼备,虚实有变,不然非得被他钻了空子。”
夏英杰说:“我是外强中干,只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多亏你及时策应我才稳住阵脚。我早说过你江薇功不可没,这次拿到钱我一定请客。”
“可你最终还是犯一个错误,你应该趁热打铁把合同签了,钱拿到手里才踏实,弦崩得太紧了容易断。”
夏英杰没有解释,心里却说:我何尝不想签?
有人敲门,声音平缓而有节奏。
夏英杰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听到敲门声心里一颤,心跳顿时加快了,她屏住呼吸问:“是谁?”
“我,宋一坤。”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夏英杰激动得似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顾不得擦干湿淋淋的手,迫不及待地去开门,不等房门关上,不等宋一坤放下旅行包,她便忘情地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弄得他脖子里全是洗衣粉泡沫。她问:“还没吃饭吧?告诉我想吃什么?”
“飞机晚点,在机场吃过了。”宋一坤答道。接着又内疚地说:“我空手回来了。”
“我早知道会这样,”夏英杰笑着说,“情我领了,你能把自己带回来就比什么都强。”
她接过旅行包,关上门,从头到脚将宋一坤细细打量一遍,爱怜地说:“瘦了,也脏了,像只脏狗儿。刚出去几天就弄成这样,没有管你真是不行。”
宋一坤在外面也许会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而一旦走进家门便什么都不是了,只得任凭摆布,因为这里的点点滴滴都充满了母性的关怀和温柔的爱意。以爱的名义,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征服男人。
经过夏英杰一阵扫荡,宋一坤面目一新,干干净净地坐在凉爽的客厅里喝茶、休息。
夏英杰腾出手给王海打电话,告诉他宋一坤回来的消息,然后将两份合同书藏在身后,走进客厅神秘而又兴奋地说:“注意了,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惊喜,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
两份合同书举在宋一坤眼前。他接过去认真地看着,嘴角显出淡淡的笑容。然而这种笑容太淡了,离夏英杰所期望的程度相差甚远,已经丝毫没有惊喜的成份。
夏英杰特意指一指合同书上的数字提示道:“您老人家看清楚了,那是六万,不是六千。”
“看清楚了,这是一个重要参数,很有价值。”宋一坤放下合同书说,“旅行包里有王文奇老师送给你的一套辞典,书里夹的那张纸是他的意见,你拿出来。”
夏英杰把书拿来放在桌上,仔细阅读王文奇对书稿的意见,一连看了两遍,心情非常激动。要知道,王文奇作为文学界权威人士之一,他的意见无论褒与贬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指导意义。
“说明一下,王文奇老师拒绝收费,只希望你将来有所作为,而且授予你登门求教的资格。钱我原封带回来了,不敢有亵读之嫌,将来总会有机会的。”
更英杰又拿起辞典翻了翻,果然对写作非常有帮助。她自言自语地说:“过去我写文章是混饭吃,这么说我以后可以挣饭吃了?也许我真的是这块料。”
宋一坤说:“现在已经有底了,从今天起你的首要大事就是修改稿子,以邮戳为准,一定要在八月十五日以前寄出去,只剩二十天了,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渡过这一关,你就可以放松一下,调整状态参加竞价。”
“这么说,文化公司那边就放弃了?”夏英杰顾虑重重地说,“文稿竞价最重要的因素是作者的名气,我这样的无名之辈谁会理睬?万一稿子卖不出去或卖不上价钱,再回头找苏经理恐怕就困难了,咱们也不好意思,不如现在见好就收。另外,与文化公司签约可以保证三年内有事做,只要你帮我一把,一年写一本书我应该有把握。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夏英杰说了一大堆,而宋一坤只说了一句:“六万元,太少了。”
“用文稿竞价你打算标价多少?”
“八十万。”宋一坤平静地说。
“多少?”夏英杰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不由自主地高起来。
“八十万。”宋一坤又不紧不慢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
夏英杰一下子糟了,她上前摸了摸宋一坤的脑门关切地问:
“你没发烧吧?是不是该休息了?”
宋一坤拿出一支烟点上。他抽了一口烟,然后冷静地说:
“少见与多怪是因果关系,本质是见识少。现在我告诉你,首先艺术品是特殊商品,其价格的构成因素比普通商品更为复杂,那么价格的伸缩幅度就很难以框定,所以,什么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也是合理的。其次,参与竞价的买方有相当一部分是较有知名度的中型企业老板,是个特殊的消费群体,去那里就是为了标新立异,露脸扬名,作品需要为那些人提供一个适当的表现机会,而不是让他们丢面子。再者,你的作品并非平庸之作,是经过双重认证的,具有你自己的风格和新意,也应该享有相应的待遇。当然,这有冒险的一面,但是值得。”
夏英杰沉默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宋一坤讲得很有道理。
“就这样决定了,以后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宋一坤说,“文化公司那边你去处理,我这次把方子云的产品技术资料带来了,这段时间得集中精力研究投资问题,没功夫过问你的事。另外,你一个人去厦门我不放心,最好江薇能陪你去。”
夏英杰机械地点点头,不再争辩。她脑子里装满了问号,既怀疑宋一坤的思路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恍恍惚惚像置身于童话故事里,期望值脱离实际,其后果必将是更大的失望与痛苦。她不愿看到宋一坤难过的样子,更不愿看到他的自信心受到重创,但是她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宋一坤心中有数,他断定一个集团公司董事长会格外珍惜自己的脑袋,他断定高天海除了就范没有第二种选择。同时,他也理解夏英杰的忧虑,毕竟这是一次超乎普通程序的举措。他站起身,爱抚地拍了拍夏英杰的肩膀,在房间里走动着说:“竞价成功是完全有可能的,至少你应该对我有信心,你要相信我不会去做没有根据的事。一旦成功,那将对你的前途产生重大意义,使你在文学方面有所发展成为可能,使你出国深造成为可能。你必须出去走一走,接触一下西方文化,无论你看社会还是看历史,点位高一些,视角广一些,思维方式多一些,你的认识和理解就会更深刻,而过人的透视力将是你成就事业的必备素质。”
“出国深造?”夏英杰摇摇头说,“我不怀疑你能把我送出去,这对你不是难事。但是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你说吧,我听着。”
“我认为有两种可能性。”夏英杰说,“第一,你感到时机成熟了,想干点什么,嫌我呆在你身边碍事,于是用出国把我支开。第二,也许你觉得为我做的已经够了,用一个你认为圆满的结局打发我了事。这说明我在你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还记得吗?当初你在玉南就想用一张磁盘把我打发走。现在我告诉你,我哪都不去,就在你这里深造,我得死在你这里。我对文稿竞价不抱希望,只想过实实在在的日子。”
说到这里,夏英杰很伤感,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了。
“小家子气,这不该是你夏小姐说出来的话。”宋一坤拧灭烟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有头脑,有知识,有吃苦和创业精神,这些都是你的财富。但仅有这些还不够,你还需要补充更厚重的东西。我希望你有所作为,也有责任使你有所作为。”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不怕我扩充实力在家搞女权运动,没准儿会政变呢。”
“对女人嘛,不能太苛求。”宋一坤随口道。
“你暴露了。”夏英杰说,“难道我的存在还不如你的处世风度重要?这更说明我对你是无足轻重的。”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左右都不是。”宋一坤无可奈何地笑了。
“那好,”夏英杰问,“我具体学什么?怎么学?”
“这让我很难回答。”宋一坤想了想说,“你就在那儿生活,与当地人交往,这本身就是文化渗透,你所要关心的是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方面的东西。任何文化都有背景,中国的文化教育一直沿袭一元化政治思想体系,而一元化教育虽能造就好公民,却很难造就在有建树的文学家。现在我用一个问题来启发你,改革开放初期政府曾有一个口号: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请问你对这个口号的看法。”
夏英杰想了一会儿说:“我看没什么不对。”
“当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比起不允许所有的人都富起来好得多。你听明白了?”宋一坤耐心地说,“这个口号不亚于一部宣言,它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如果你是一个成熟的人,你就会历史地看这个口号,就会本能地用反向思维延伸你的思路。是什么东西使人们曾经怕富、不敢富?而越穷越光荣的错误观念实际上已经否定了民族革命的意义,从而导致一部分人对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怀疑和动摇,这是严重的历史责任。从这个口号的理解和反——”
这时,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得让夏英杰去开门。来者是王海和孙刚两人。
宋一坤请他们坐下,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而是说:“你们稍等,我得把刚才的话说完。”
他对站在一旁的夏英杰继续说:“从这句话的理解和反思你应该想到,老百姓生存的目的是什么?改革开放和转换机制承认了什么、否定了什么?你应该想到社会发展规律与执政党的理论、与政府行为、与国民文化素质之间的相互关系。你应该想到怎样运用你的见解去提高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和可读性,既弘扬时代主旋律,又拓宽了自己的生存空间。”
虽然挨了训,夏英杰却感到踏实、轻松,笑着说:“我要是什么都懂了,那还找你干什么?傻瓜,你连这个都不懂。”
王海和孙刚都哈哈笑了起来。
夏英杰把沏好的茶端上。便去书房干自己的事了。
宋一坤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问:“听阿杰说你们等几天了,什么事这么大的耐性?”
孙刚直言道:“我说话不会绕圈子,这次来是因为没出路了,投奔你。”
“投奔我?”宋一坤说,“你们俩的资金加起来有七八百万,可以号称千万,我看你们是存心寒碜我这个穷秀才。”
孙刚说:“我和王海的情况差不多,那点家底如果把老婆孩子都接出去,除去买房子买车,再加上纳税、吃饭和孩子上学,根本养不住。回来开饭店不是不行,可我们总不能抡一辈子炒勺,这要看跟谁比了。人往高处走,钱挣多少也没够,谁不想有大发展,干点大场面呢?”
“那你就投错庙了。”宋一坤说,“你们要求发展,而我面临的是生存,我与你们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不同的,不可以相提并论。”
“坤哥,行了。”王海站起来插言道,“有些道理我讲不出来,可心里明白,你心里更清楚。我上次来就是和孙刚商量过的,只是没好意思把要求说出来,这次不说不行了。我们投奔你,一是服气你的脑子,二是因为你不会坑自己弟兄,不找你找谁?我们不想半死不活地吊着,就想跟着你干点大事。你推是推不掉的,我们不能白叫你几年坤哥。”
“这是哪家的道理?”
“这是自家兄弟的道理。”孙刚笑着说。
宋一坤沉默了,默默地喝茶、抽烟,许久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回答问题的方式。
长久的沉默之后,孙刚耐不住了,轻声问:“坤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宋一坤摇摇头否定了,说:“前一段你们还在江州轰轰烈烈的,现在突然就没出路了,怎么回事?”
孙刚说:“江州那边合资的意向书早就签了,协议书谈判也基本结束,就剩下签署正式文件了。厂方为这次合资拆除了一座一千多平方米的旧厂房,卖掉了六十四台旧机器。我们现在一直找不到肯投资的外商,厂方又催得很紧,这事搞不好会闹大了。我们想趁着正式协议还没签赶快脱身。维也纳那边我的饭店卖掉了,王海的店现在算我们两个人的,各占一半股份,这样都能保住居留,还能少赔点钱。”
“在没有签署正式协议之前,厂方怎么会贸然拆厂房卖机器呢?”宋一坤不解地问。
“谁知道。”王海说,“我们提出旧厂房、旧设备没有使用价值,不能纳入合资股份,必须为投资建新厂房、安装新的机器创造条件,如果不具备我们要求的投资条件,我们将拒绝投资。当时我们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为他们不敢那样做,谁知他们真做了。他们太笨了。”
宋一坤心想,不是厂方太笨,而是你们太愚蠢了。他几乎不用思考便得出了结论:厂方应外商的要求,以不是损失的损失给外商施加压力。合资成功了皆大欢喜,一旦失败那些损失便有了价值,便成了牵制外商的筹码,想一走了之,没那简单。可惜,这两位想玩空手道的假洋鬼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潜在危机。但是宋一坤不想说这些,没有意义。他又问:“皮革行业你们俩都一窍不通,根据什么与厂方谈判?”
“我们从国内聘请了几个技术人员和大学生,还从奥地利聘请了一个工程师。”孙刚说。
“这个厂子占地面积有多少?资产评估是多少?在你们的合资中占有股份是多少?”
“厂子占地面积不小。”王海答道,“具体我记不清了,大概有五十亩,连现有的厂房、机器、办公楼全都算在内,折算资产两千四百万人民币,占合资股份的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说,你们要投资三千六百万?”宋一坤忍不住淡淡一笑,说,“你们把厂子当厨房了,真够豪迈的。你们双方损失多少?”
俩人嘿嘿一笑,孙刚说:“我们在江州国际饭店租了两间套房,加上工资,旅费和维也纳那边的损失,一共有四十多万元人民币。厂方说他们为合资花掉的接待费有二十多万元,我看根本没那么多,八成是让当官的私吞了。”
“四十万?”宋一坤说,“你们得炒多少盘菜才能赚回四十万,天下居然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王海说:“有人真是这么干的,而且做成了。”
“空手道这碗饭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宋一坤说,“商业行为中,最不可轻信的就是成功者的经验之谈,传授你赚钱之道的人往往是要看你笑话、希望你破产的人。幸福是相对而言的,是由不幸比较出来的,所以你的不幸就有了价值。”
孙刚说:“裁一跟头也好,长记性了。”
“江州的工作人员撤下来没有?”
“还没有。”王海解释道,“撒得太急怕引起怀疑,让人当成骗子,以后就不好混了。我们想慢慢地把这事拖黄。”
“按照你们原来的设想,如果找到了投资外商,你们打算从哪一方抽取中介费?抽取多少?”
“双方都要抽,按百分之三从总投资六千万元里抽取一百八十万中介费。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思了。”王海说。
今天的这一幕,宋一坤是早有预料的,他太了解这两个人了。而且,他对此事已经不动声色地表现出了极敏感的嗅觉,当他在江州对皮革厂的地理位置进行考察的时候,一个隐约的想法就已经在他脑海里浮现了,虽然这个想法还需要严格的论证。
机会来了,而在这之前他早已做好了迎接机会的准备。但是他并不急于表态,太容易的事情也就失去了价值。他过渡性地问:“你们找我,具体有什么打算?”
孙刚说,“江州那边如果死马能当活马治,当然最好了,不过可能性不大。如果江州的残局真没法收拾了,那就重打鼓另开张,还像上海那样,项目由你决定,资金由你调动,人员由你指挥。总之我们不想小打小闹,想跟着你干点大事。”
王海不失时机地将那只精美的密码箱拿上来,砰地一声打开,介绍道:“这是有关合资项目的全部资料,都带来了,有皮革厂的发展史、现状、主管部门、周围环境,有工厂的布局、结构,有谈判的记录和意向书。另外,还有厂方提供的生产录像资料,有江州地图。江州投资指南和城市远景规划图。总之能带来的都带来了。”
“资料倒是挺全的嘛。”宋一坤笑着说。
孙刚把箱子合上放回墙角,摇摇头说,“我一看见这些资料就头疼,天灵盖都要炸了。”
宋一坤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不是件小事,我需要时间考虑。我看这样,江州那边暂时维持现状,你们先回去,等我考虑成熟了给你们答复。”
孙刚立刻说:“我们早商量过了,就在海口等着,这次吃不到定心丸,我们是不会走的。”
王海也说:“如果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来海南了。”
“我不是神,我和你们一样吃五谷杂粮。”宋一坤有意在语气里揉进了少许不愉快的成分。
“可我们已经把你当成神了。”王海并不介意,他看了看孙刚口过头对宋一坤说,“根据我俩的经验,只要你坤哥一开始指挥,我们就可以张开口袋等着装钱了。”
孙刚也说:“坤哥,资料你先看着,实在救不活就选别的项目,你总比我们有办法。其实干什么项目都无所谓,只要能跟着你干就行。”
宋一坤没有对这个等待已久的机会流露出丝毫的兴奋,他淡淡地说:“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