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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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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躺在潮湿的水沟里,周围一片静寂,间或传来极其细微的虫鸣。纺织娘或别的,在这入秋时分,仍有一些气息,是生命的尾声。一阵微风吹过来,也是瑟索的。衣服早已被汗浸透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九团一营的弟兄们,已经在这里困守了三个时辰。黄昏四起的硝烟,这时沉淀下来,空气弥散着淡淡的火药味儿。有人悄悄地挨近文笙,低声问,鬼子怎么没动静了?浦生对他们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也抬起头望一望。不远处的篝火,旺了一下,如同警戒的狼烟。

因为太过困倦,文笙阖了一下眼,头脑里立即响起“咯噔咯噔”的马蹄声。他心里一紧,眼睛张开,恰看见韩主任的脸。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到他的目光指向不知名的辽远地方。

过了一会儿,韩主任望了他们一眼,笑一笑,脸上的紧张似乎松弛了一些。他躬身走过来,脚踩在土坷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凌佐苍白着脸色。他身旁的一个男孩,抱着腿,已经睡熟了。这是宣传队最小的战士,只有十五岁。浦生要叫醒他,被韩主任挡住。这中年男人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轻轻盖在了凌佐与这男孩的身上,说,天就快亮了。我们的队伍就要来了。

这里地处巨野县东南,属大义镇,离开县城足有二十五公里。腹地险要,向为兵家必争之地。鲁西军区三旅九团,为扩大根据地,部队以营为单位分散活动。团政治部主任韩喆率一营,团宣传队二分队、一个侦察班共三百四十人至巨野东南的德集一带开展工作,掩护群众秋收。九团二次到达巨南,未及半年,已在巨南地区建立起抗日根据地。一时间,成为日军肉中之刺。

文笙与战友们,在这个深秋的黄昏,与鬼子狭路相逢。一营在杨楼村头的晒麦场上操练。村民们围着宣传队看热闹。文笙借了《四郎探母》的调儿,编了一出剧。他们刚刚从太肥山区调到鲁西不久,故事是在长清县听来的。说的是个从军的战士,上战场前,与母亲和新婚的妻惜别。凌佐因为生得矮小,被文笙派作年轻女人的角色。他想演战士,很不服气,但终于妥协。扮上了,竟很像一回事。一亮相,便有老乡叫好说,好个俊俏的小媳妇儿。没成想,他一开嗓,一句“夫哇……”竟石破天惊一般。一段西皮流水,唱得文笙心中暗暗赞叹,知道是他养父当年票戏,耳濡目染的老底子。

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紧急集合命令。侦查员报告,发现日军数辆军车,直奔杨楼而来。附近几个县的日军,调动频繁,有合围迹象。宜从速向西转移。韩主任与营长罗维中商议,大敌压境,退无可退,唯有部署正面迎击。同时报告团部,请求增援。

营指挥所设在村西南角的一个大院里,三个连队各自驻守村落一角。宣传队深入农家各户,动员战勤。

文笙换上军装,站在村口碉楼上,远远地看见鬼子的几十辆卡车、三架坦克,接踵而至。汽车停在村东的洼地,转眼间,将整个村落包围。骑兵围着村子一圈圈地飞驰,如同示威。

这样僵持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炮声轰鸣。炮弹从村东北角接连飞了进来。爆破声此起彼伏,弹片四处飞溅,削得树枝纷落,房倒屋折。漫天的瓦砾、碎石。村民们已被安全转移到防御工事,敛声屏息。这时候,一只山羊从颓圮的山墙中跳跃出来,穿梭,从麦场向村外的方向奔跑。“这是俺家的羊。”一个老太太很利落地爬出工事,来不及阻挡,她已经颠着小脚追赶出去。日本人的重机枪突然响起,一梭子弹击中了了羊,也击中了她的脚踝。文笙看着她踉跄一下,缓缓倒了下去。韩主任一咬嘴唇,挥手低声喝道,给我打。

手榴弹在敌群中炸响。一颗掷到了卡车上,瞬间便是熊熊燃烧的火球。已经擦黑的天,豁然一亮。副营长派了步枪,宣传队一人一把。他拍拍他们的肩膀,说,沉住气,瞄准,一枪一个。太肥山区的实战经验,这回派上了用场。浦生猫在战壕后头,对准冲上来的鬼子。接连三枪,弹无虚发,枪枪毙命,喜得嚷道,娘的,过瘾。将文笙凌佐的斗志也激起来,一时间热血沸腾。

暮色浓重,火光盈天。几次突击,日军未能越过寨壕一步,终于发动另一轮炮击,将两尺厚的围墙炸开了一个缺口,冲进了二十多个鬼子。副营长组织机枪火力封锁突破口,一面大喊,拚刺刀,一个也不放他们出去。东寨墙的打麦场上,弟兄们围住鬼子,走马灯一般转圈拚杀。文笙和几个宣传队员赶过去。副营长瞥见他们,大吼一声,年纪小的后边站。凌佐嘟囔道,战场无长幼。这时,一个鬼子冲了出来,后退几步,要向一个战士开枪。凌佐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抱住了鬼子的腰。鬼子一惊,反身一刀,恰扎在凌佐的大腿上。再也刺第二刀,凌佐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地上一道血痕。副营长驳壳枪一抬,正中这鬼子眉心,当场毙命。

文笙搀起凌佐,向临时救护所的方向跑。跑到村西头,听见一声巨响。还挂着红十字旗的整幢房子,立时在眼前坍塌。看着一辆坦克混着浓烟,撞开了北寨门,发了疯似的冲进来。战友们爬到坦克车上,用手榴弹砸车盖,砸不开。凌佐在他肩头喘息,喊道,炸,炸履带。却听见东边一阵急促的枪声,继而大地随着轰鸣颤抖了一下。

文笙的耳鼓震动,周围猛然沉寂下来。浦生跑向他们,在轰鸣声中,文笙看见他焦灼的神色,努力地辨认他的口型。一切都是徒劳。他唯有背起凌佐,跟着浦生使劲地奔跑。

暗夜中,他们沉默地躺在防御工事里。不远处卧着弟兄们的尸首。血腥与硝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分外刺鼻。这一番战斗,一营损失惨烈,战友伤亡过半。副营长在短兵相接中牺牲。日军从巨野、金乡、成武三个县集结兵力,已逾千人。三旅的增援队伍迟迟未到。再打下去,无异以卵击石,唯有以静制动。好在夜色低沉,日军不明就里,几番进攻未果,不再轻举妄动。

三个时辰过去了,饥饿与疲倦,如钻入骨髓的蝗蚁。他们传递着一只军用水壶,救护员将仅剩下的一点葡萄糖融进了水里。每个人张开嘴,渴望而节制地喝上一口,又传给了下一个人去。文笙支起凌佐的身子,要给他喝一口,可是水刚灌进去,却顺着嘴角流出来。凌佐的腿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仍然在不停往外渗血。如同对待所有的伤员,救护员要求他的意识保持清醒,防止陷入致命的昏迷。文笙不断地与他说话。凌佐开始还应他,渐渐有些应不动,便微笑一下,眼睛有些发暗。浦生挨过来,说,凌佐,你不能死。我说个道理,你就舍不得死了。

凌佐笑一下,轻轻说,我无父无母,有啥舍不得。

浦生说,你听着,你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呢,怎么能死?

凌佐说,是啊。我和文笙都是童男子。这样死了,要被别的鬼笑话。

文笙说,照你说,你是尝过?

浦生说,我当然尝过,女人好着呢。

文笙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好法。

浦生舔一舔嘴唇,说,怎么个好法,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的女人,你有了她,还想要其他的女人。有的女人,有了她,就不想要旁的女人了,就像我没过门儿的媳妇儿。

凌佐笑一笑,笑得开了些,露出了虎牙。他说,那你又怎么舍得离开媳妇儿。

浦生定定地看他,又看文笙。浦生将三个人的手按在一处,郑重地说,咱兄弟仨,说好了,谁都不能死,等仗打完了,一块儿回家娶媳妇儿。

文笙眼底一热,点点头。不期然地,他头脑间闪过一张女孩儿苍白的脸,一身素裹。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浦生对他说,文笙,咱哥儿俩轮流看着凌佐。你睡会儿,天快亮了,待会儿突围,还得卯着一包劲儿呢。

文笙说不碍事,可是眼皮却沉得已经抬不起来了。朦胧间,看见自己一个人,徒步走在山梁上。路这么长,总也走不完。四周围一片荒凉,连棵树影也没有。他走着,终于看到了一处村庄。有些老乡,宰鸡倒酒迎接他。酒香得很,他连喝了三大碗。老太太大姑娘,在他面前扭起了大秧歌。这景这人都分外眼熟,他想起来了,是去年他们队伍到过的长清和章丘一带,不知是哪个村落。

突然,起了大风沙,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用力地挥手,还是看不见,风沙越来越大,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风忽然停了,飞沙走石,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子也不见了,他又重新立在了山梁上。这时候,远远走来一群人,嘴里发出“哈哈”的声响,震耳欲聋。是“红枪会”。他们举着红缨枪,枪缨子尺把长。他们头上勒带子,迈着八字步,口中念念有词:“吃符上法,刀枪不入。”他们脸上现出野兽一般狰狞的表情,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一个激灵,文笙醒了过来。心有余悸。他看着天际间有一线墨蓝。他觉出腿上有冰冷的黏腻感,摸一把,一惊,满手是稠浊的紫红色。这时看见浦生带着医疗队的军医小郑走过来。小郑累得已有些虚脱,眼神散着。因为刚才的轰炸,救护所的同事都牺牲了。只有她和一个护士在运送伤员的路上,躲过了一劫。她很轻地将凌佐已经渗透血的绷带一层层地剥下来。剥到最后一层,凌佐灰白的唇疼得翕动了一下。绷带已经粘连在了伤口上。小郑皱一皱眉头,小声说,出血太多了,这样下去会感染。止血剂不够用,盘尼西林也没有了。如果天亮回不去营部……她看了凌佐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文笙让凌佐依靠在自己怀里。他觉得在湿寒的军服下,凌佐的身体有些发烫。一阵风吹过来,他将这身体搂得更紧一些。

文笙。是气息微弱的声音。凌佐张开的嘴角,细微地抖动。文笙将耳朵贴过去,那声音弱得像游丝一样,他听不见。他还是极力将耳朵贴过去,终于听见了。文笙,凌佐说,我想吃炸糕……耳朵眼儿炸糕。

文笙看他黯然的眼睛,有小小的火苗。文笙的脑海里,是两个穿着青蓝校服的少年,捧着刚出炉的炸糕,热腾腾的。他们咬上一口,稀甜浓香的红豆馅儿流出来。他们烫得伸出舌头,忍不住又咬下一口去。

文笙,我不想着娶媳妇儿了……我死之前,想吃上一口炸糕。文笙听着,心里骤然涌上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浦生捉住凌佐的手,急急地说,媳妇儿要娶,炸糕也要吃。等我们出去了。多少炸糕,任吃。就怕你的肚子装不下。

凌佐虚弱地笑一下。他说,文笙,我想央你件事情。然后定定看着。文笙也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点头。凌佐挣扎着要坐起来,终于一阵喘息,放弃了。他说,你帮我把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

文笙轻轻拉起他脖子上的红丝线,似乎被什么勾住了,竟拉不出来。他在凌佐胸前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温热的金属。他将它拉出来。

凌佐凝神望这枚很小的钥匙,在夜色中发着清冷的光。文笙。他的声音更干涩了一些。这是匣子的钥匙,我跟身带的木匣子……回了营部,我床底下,你把匣子取出来。要是我死了,将来回天津,你替我将他的宝贝儿一起葬了。

浦生扭过脸,恨恨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挂着那个老太监。

凌佐舒一口气,彷佛完成一桩心事。他重新躺在文笙的肩头上。他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答应过我娘的,我不能不孝。

文笙攥住那把钥匙,天尽头有浅浅的红。他觉得眼底被这红色刺痛了一下。有滚热的一股涌出来,却随即被冰冻,凝在脸颊上。

九团增援的部队,在曙光的掩护下,悄然行进。村外的日军,蠢蠢欲动。然而,营里唯一一台通讯设备,却在这时出现了故障。抢修未果。韩主任下到壕沟里,说,弟兄们,天亮了,恐怕一场硬仗,还要靠我们自己了。

他走到文笙面前,蹲下身,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终于也有些动情,语带哽咽,都要活着突围出去,娘老子在家等着呢。

浦生问,主任,团里的部队,赶不过来了?

主任说,应该已经在两公里外。但是,这里山势太险。如果无法确定我们的具体方位,贸然入山,四面都是鬼子,极可能会中了埋伏,进入包围圈。

他叹一口气,壮士断臂,是兵家之道。如今与其连累团部,倒不如自救。只是就算先杀了出去,老百姓也是要遭殃。

文笙站起身,问道,如果能够让外面的同志确定我们的方位,里外有了接应,突围就有底气了。

主任点点头,他回身一指,叹道,这东西不争气,信怕是送不出去。

文笙沉吟,说,主任,你要是信得过,我倒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他伸出手指,行的是强劲的东南风。几个小伙子,找来村里的竹筐,劈成篾子。按照文笙要求的形状,在火上细细地烤。又找来糊窗户的棉纸。文笙打好了糨糊,醒着。心中默念着龙师傅教给的口诀,用棉线一道一地道将竹篾捆扎起来。粗糙的篾子带着芒刺,扎了他的指头。一阵钻心,血珠渗了出来。他的手并没有停,只两袋烟的功夫,三只锅底风筝的骨架便扎好了。

浦生在旁边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文笙没有说话,只是将棉纸覆盖到骨架上,刷着糨糊,细细地、一点一点地黏好。又向着火,借着热力转动着风筝的边缘。时而放在嘴唇边上触一触,终于说,成了。

上好了线,他将风筝停在自己的手背上,略略举高。风筝如一只巨大的白蝶,微微翕动翅膀。文笙只默然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一抖腕,撒出手去。那风筝先是迟疑似的,平平飞了一程,忽然如得了命令,昂然跃起。“好风凭借力”,扶摇直上,浮动在还算净朗的天空中。

文笙舒了一口气,原本挺立的身体,也有些松弛。他牵过风筝线,让浦生拉住。自己又举起另一只风筝。这一只,似乎放得轻松了许多。他望一望天上,两只风筝飞舞间,彼此追赶,有了许多的活气。韩主任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风筝线,说,还有一只,看你的了。

这时,忽然起了大的风。风筝刚飞上天去,便是一个翻身,而后俯仰不止。线被吹成了一个兜儿,风筝便不停地打着旋。文笙将右手拢住随风刮弯的线,向后一绷劲儿,转身又做了个带手。眼看要掉下来的风筝,竟又是一个翻身,直冲云霄。待它停稳了,文笙才腾出手,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主任在旁边叹口气,说,北地多烈风,我自小也放风筝,可你刚才真让我开了眼界。

文笙便说,主任,我下头的动作,劳您和浦生跟我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鬼子发现就来不及了。

他便急急地将线扯三下,又缓缓地扯三下,又急急地三下。韩主任与浦生照着做。三只风筝整整齐齐,在天空里一字排开,时疾时徐地顿挫,与其说像舞蹈,不如说是在列兵。

穆尔斯电码。韩主任恍然道。

什么?浦生还未醒过来。韩主任说,三短,三长,又三短。这是穆尔斯电码的求救信号。文笙,你是哪里学来的。

文笙道,以前在教会医院里,一个师娘教给我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用上了,希望有人看得见又看得懂。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手中的动作。突然,听见密集的机枪声响起,浦生手中的风筝被击中,瞬间掉落下来。它仓促地燃烧着,在空中划了一道红亮的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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