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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声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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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谎言,这些天大的谎言,在我们心中已与切尔诺贝利密不可分。只有在战争时,政府才会说出这样的谎言。

我们正在等待第一个孩子出生。我的丈夫想要男孩,而我想要女孩。医生试图说服我:“你的丈夫去过切尔诺贝利,你必须堕胎。”我丈夫是个卡车司机,他在灾难发生的前几天被叫去运送沙石。但我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

生出来的婴儿是个死胎,少了两根指头。是个女孩。我哭了。“至少也要给她手指啊,”我心想,“她毕竟是个女孩。”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打电话给军方总部——所有医疗人员都去出任务了——因此我自愿帮忙。有一位少校,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对我说:“我们需要年轻人加入。”

我试着说服他:“首先,年轻的医生还没有准备好;其次,他们的危险程度会增加,因为年轻人更容易受到辐射影响。”

他的回答是:“我们已经接到命令了,我们要派年轻人出去。”

患者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我还记得第一次下辐射雨的情景——人们后来称之为“黑雨”。我们是世界上最好、最杰出、最强大的国家,但人们并没有准备好应付这种事。

我丈夫是一位工程师,有大学学历,他很严肃地想要说服我,这是一场恐怖攻击,是敌国的牵制行动。当时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但我还记得有一次在火车上,我遇见一位曾参与建筑斯摩棱斯克核子反应炉的人。他告诉我,那些水泥、板材、钉子跟沙石是怎样从工地被偷走带到邻近镇上去卖的。这些建材被偷去换成现金,或换来一罐伏特加。

党中央会派人到城镇来跟工厂与人们商谈,但是来的人却不知道如何去除辐射活性,不知道如何保护孩童,也不知道食物里渗入了多少放射线系数。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阿尔法、贝塔、伽马射线,也全然不懂放射生物学、离子化辐射,更不用说懂同位素了。对他们而言,这些东西就像从外星来的一样。他们只知道颂扬苏联人民的勇敢,讲述军队的英勇事迹和揭露西方间谍组织的阴谋。当我在党内集会中提出怀疑时,他们却告诉我要取消我的党籍。

我很害怕继续住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给了我一个辐射剂量计,但有了这个又能如何?我洗好衣服,洗得既洁白又干净,辐射剂量计却响了起来。我烹饪食物,制作饼和派,辐射剂量计又响了起来。连我铺床时,它都会响。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我哭着给我的孩子们喂饭。他们会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哭?”

我有两个男孩。他们没去托儿所或幼儿园——他们总是待在医院里。大的从外表上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他没有头发。我带他去看过医生,也看过传统医者 7 。在同年级的孩子里,他是最瘦小的。他不能跑步、玩耍。如果有人不小心撞倒他,他就会开始流血,还有可能会死。他得了一种血液疾病,这个病名我不知道怎么发音。我跟他一起躺在医院,心里想:“他快要死了。”我后来才知道,不应该这么想。我躲在浴室里哭泣。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在病房里哭,她们都会到浴室或厕所里哭。我回来时,带着满脸笑容:“你的脸颊好红润,你会好起来的。”

“妈妈,带我离开医院。在这里我会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死了。”

现在我该去哪里哭呢?去浴室吗?浴室前面已经排起了队——排队的人都跟我有着相同的处境。

在五月一日纪念日当天,他们允许我们到墓园去。我们可以去坟墓,但警察不让我们回到自己的房子和庭院里,不过至少可以从墓地远望家园。我们在那里为家乡的人们祈福。

我告诉你,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让我来举例说明。刚开始的几年,在那些“肮脏”的区域,政府在商店里摆满了中式牛肉罐头、荞麦等物资,于是人们便说:“噢,住在这里真好,现在你赶不走我们了。”

土地受污染的程度不一——在集体农场里可能有一块田是“干净的”,而旁边的田却是“肮脏的”。在“肮脏”的田里工作的人可以领到更多钱,所以大家都抢着去,而不愿意去“干净”的田里工作。

前不久,我弟弟从东亚回来看我。他说:“你们这里的人都像是黑盒子。”他的意思是飞机上那种记录航空信息的黑盒子。我想,我们这里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会说话,会走路,会吃饭,我们热爱彼此,但我们都是记录信息的黑盒子!

我是一个儿科医师。孩子们有不同的观点。举例来说,他们不认为癌症等于死亡——他们还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他们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例如诊断结果,服用的药品,手术的名称。他们懂的比他们的母亲还多。他们过世的时候,脸上有着惊讶的表情。他们就这样带着讶异的表情离开人世。

医生警告说,我的丈夫有可能会死。他得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他从切尔诺贝利隔离区回来后,两个月内便生病了。是工厂的人派他去的。某次夜班结束后,他早上回到家说:“我明天要离开了。”

“你要去做什么?”

“在集体农场工作。”

他们在方圆十五公里的土地用耙子耙起麦秆,采收甜菜,挖马铃薯。

后来他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望他的父母。他跌倒时,正在跟他父亲一起补墙。我们叫了救护车,送他去医院——他的白细胞过高,已达到有生命危险的程度。

回来时他说:“我就要死了。”他变得很安静。我试着说服他不要这样想。我哀求他,但他不相信我。后来我帮他生了一个女儿,他才肯听我的话。有一次我早上醒来,看着一旁熟睡的他,心想:我以后一个人该怎么办?

人不应该一直想着死亡,所以我把脑海中的这些念头赶走。如果我早知道他会因此生病的话,我会把家里的门都锁上,我会站在门口挡着,我会用家里所有的锁,把每一扇门都锁起来,不让他离开。

我跟我儿子这两年来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院。我不想再听到或读到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事。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医院里的小女孩玩着洋娃娃。她们会合上洋娃娃的眼睛,假装洋娃娃死了。

“洋娃娃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们是我们的小孩,小孩子都活不了,生下来以后就会死。”

我的小孩阿尔乔姆七岁了,但是看起来像五岁的孩子一样。我看到他闭上眼睛,以为他睡着了。我哭了起来,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却开口说:“妈妈,我要死了吗?”

他会沉沉睡去,几乎没有呼吸。我会跪在他的床边:“阿尔乔姆,睁开你的眼,跟我说话。”我心想,他的身体还是暖的。

他会睁开眼睛,然后又沉沉睡去,像是死了一般。

“阿尔乔姆,睁开你的眼。”

我不会让他死的。

前不久,我们在庆祝新年。各种食物我们应有尽有,而且全是自制的,有猪油、肉类、腌菜,连伏特加都是自制的。只有面包是从商店里买的。当然,“自制”也就意味着这些东西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残留着铯和锶的余味。但我们还能从哪里取得物资呢?镇上的商店都空了,就算有东西买,以我们的薪水和抚恤金也买不起。

家里来了一些客人,是我们的邻居,都是些年轻友善的人。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集体农场的技工,还有他的妻子。我们吃饭喝酒,然后开始唱起歌来。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唱起那些老歌——革命歌曲和军歌。“柔和的晨曦照亮了古老的克里姆林宫”。那是个美好的夜晚,像是回到了过去。

我在写给儿子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他是学生,住在首府。他回信说:“妈妈,我试着想象这个画面。这很不可思议。在切尔诺贝利的家中,新年枞树被装饰得闪闪发亮,人们围绕着桌子,唱起了革命歌曲和军歌,像是古拉格集中营和切尔诺贝利事件都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感到很害怕——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儿子。他已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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