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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号病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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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之前,陈毓明在马扎上坐着迷瞪着了。迷瞪了不知多长时间,一个病号把他叫醒了,说是解手。他把便盆拿到铺前放下,病号就从铺上挪过来蹲在便盆上边。几分钟后病号又回铺上躺下,他端起便盆往外走,并且捎带着提上一只尿桶。这间房子是里外问,外间没有窗户,只有门板缝里透进来几束光线,无法判断几点钟了。再说,挂在墙上的风灯还散发着淡淡的黄晕。

但是一拉开房门,他立即就知道快到九点钟了,因为太阳已经从祁连山脚下的戈壁滩上升起一房高了。

门口横着两具尸体,那是夜里他和艾学荣抬出来扔下的。

他绕开尸体往前走了十几步,把粪便泼了,接着又倒尿桶。倒完尿桶直起腰来,他面朝东方的天空站了几分钟。他很是惊奇,来明水农场已近两月,似乎没看见过明水农场冬天的太阳竟然有这么亮。它虽然没有多少热量,照在身上凉飕飕的,但它把河西走廊的天空照得亮堂堂的。祁连山呀,戈壁滩呀,白草萋萋的荒滩呀,全都笼罩在无边无垠惊心动魄的玫瑰色霞光里。

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还朝着北方的河坝和山水沟看了几眼,山水沟像是大地的裂隙,弯曲着延伸到河坝的沙枣林。沙枣林、沙枣林北边的鸣沙窝和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晨雾弥漫,晨雾也被霞光染红了,像是他的眼前挂了一块遮天蔽地的玫瑰色纱帘,朦朦胧胧绚丽至极。

他一推开房门,阳光又扑在地铺上,把门口睡的人和他们肮脏的被褥都照亮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升起来啦!

有几个人坐起来了,但大部分还不动弹。于是他投有关门,故意叫阳光把房子照亮,接着喊,喂,你们还不起呀,太阳都一房高了。这么好的太阳,你们看呀!

又有几个人坐起来穿衣裳了,他们都往门口看。有的人说:还真是的。今天的太阳格外亮。

该起了该起了,太阳钻进被窝来了。

但有个声音却说,你把门快关上吧。你把凉风放进来了,要冻死我们吗?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那不是我们的太阳。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话的是睡在房子中间的张继信,永登县某中学的校长。一个病得走不了路的人。陈毓明说他,怎么不是我们的太阳?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它照在别人身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

张继信又说,你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照别人也照我们,可是它照在我们身上的日子不长了。

又一个人附和说,张老师说得对,那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要睡觉了。

陈毓明听出来了,张继信和那个人的话是别有意味的,但这时两个炊事员提着饭桶送饭来了,他便改变了话题:快把你们的饭碗准备好吧。不管谁的太阳不谁的太阳,吃饭要紧。

病号们明显的加快了穿衣裳的动作,从铺上爬起,用他们脏污的手拿起枕头旁放着的饭盆围住了炊事员。里屋的病号们也走出来了。一阵忙乱之后,各自端着饭盆回到铺上去。那些走不成路和卧床不起的病号也都把饭盆摆在枕头边上了。陈毓明拿过他们的饭盆打饭,再一个一个递到他们手里,或者放在他们的枕头上。他们有的坐在被窝里喝糊糊,有的在被窝里趴着吃。

病房里响起一片稀溜稀溜的喝汤声。

有些病号几口就把面糊糊喝完了,有些却挪到门口的炉子旁边,把饭盆放在火上温着,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还有人把饭盆再添些水,把捡来的烂菜叶子、干树叶子或者草籽加进去,煮成满满的一盆喝下去,把肚子喝得胀胀的。

早在五九年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用儿童洗脸盆当饭碗了。

炊事员们从饭缸里用一个马勺打饭,马勺从饭缸到饭碗的运行过程中往外溢出来一些汤水,右派们很心痛,就都把饭碗换成了洗脸盆,以减少损失。

喝完了豌豆面的糊糊,有些人把盆举得高高的伸出舌头把沾在壁上的糊糊舔净;有的人倒上开水涮呀涮呀,然后喝下去。粮食是宝贵的,一点儿也不能浪费。

喝下半盆烫嘴的豆面糊糊,人们的身体都发热了,有的人脸上还渗出汗来,这时就都躺倒睡了。有的人瞪着眼睛看房顶的椽子、被烟熏黑了的芨芨草席。有的人发出轻轻的鼾声。

陈毓明喝完了糊糊就开始清理昨天夜里死去的两个病号的遗物,逐一登记,然后送到管教股去。回来后他看见病号们都睡着了,就也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打盹。

陈毓明是一号病房的护理员。夹边沟农场的右派们奉命迁徙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后就陷入绝境,没粮食吃,没房子住,没有煤烧,寒冬又急遽降临。到了11月中旬,人员的死亡就进入不可遏止的状况。农场领导慌了手脚:尽管他们多次向地委汇报情况严峻、请求援助的行动遭到严厉的训斥地委书记说,死几个犯人怕什么,搞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们的尻子松了吗!但他们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级交待。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把两条山水沟里的地窝子腾七八间出来,辟为临时病房,把饿倒冻倒和病倒的二百多名右派收容进来,加强护理,竭力减少死亡。

一号病房是明水农场最好的病房。它有两问房子,一间是明水乡农民种撞田(河西走廊干旱少雨,耕地均为水田;在没有水源的地方开垦的土地叫撞田,因为天下雨才有收获,无雨则无收成,有撞运气的意昧。)临时居住的干打垒平房,有里外屋,里屋有个窗户,外屋是门,门窗都朝南。这间房子正好建在山水沟初始的台地上,后墙靠近山水沟;在他的背后倚着山水沟的沟坎有问地窝子,是一号病房的另一间病室北房。高台县冬季的西北风很大,为了避免风从山水沟直接灌进地窝子,北房的门朝着东方。南房和北房各住十八九名病号,共计三十八个人。

病房和作为宿舍的窑洞相比真是幸福多了。病房里有炉于,有煤烧,还派了健壮的右派做护理员,伺候病号吃饭喝水和解手,遇到病号生命垂危的情况,护理员马上就叫医生来抢救。

一言以蔽之,护理是无微不至的,不叫病号做任何费力费神的事。

病房辟建之初,基建大队的严队长指定陈毓明做南房的护理员,指定一名兰州医学院的名叫艾学荣的学生做北房的护理员,可是场长刘振宇检查的时候说他:你叫个娃娃看一间病房能行吗?毛手毛脚的,他连自己都管不住。严队长回答,那怎么办,就他身体还好一些,能跑能走,其他人连路都走不动了。刘振宇沉思一下说,那就这样办吧,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合起来叫一号病房,叫老陈当护理员,那娃娃给老陈当个助手。当时陈毓明就在旁边站着,刘振宇把脸转向他问,老陈,你看这样行不行?

陈毓明从心里就不同意这样,他知道,医学院的那个学生爱跑爱串,靠不住,但他却没法拒绝刘振宇的提议,因为刘振宇一直很照顾他,全农场的劳教分子只有他和夏普、官锦文享受这样高的待遇:老陈,老夏,老官。夏普和他来自同一个单位,是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的工程师;官锦文是西北军区的干部,老红军,延安时期就是彭德怀司令部的警卫团参谋长。他勉强地答应了一声:嗯。刘振宇看出他的勉强来了,但却说,好,那就这样定下。老陈,你和那娃娃两个人把两间房子的病号伺候好。你就多辛苦些,多操些心,没办法,现在是困难时期。

陈毓明根本就没法睡着,他刚刚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有人就喊了:陈队长,我要喝点水。他就拿了水壶给那位病号倒水。倒完开水刚坐下,又有人说解手,他就又去拿便盆,然后又往外倒粪便。撒尿的人,用不着他伺候的:顺着走道放了两三个尿桶。

病号们把尿尿在罐头盒或者茶缸子里,然后伸长胳膊倒进尿桶里。一天倒几次尿桶。

他还不断地捅炉子,添煤,还去伙房提了一趟开水。

大约是三四点钟的时候,有人又叫他了:陈队长,陈队长,你醒着没有?

他抬起头来问,是张老师吗?你是要解手吗?

张继信说,我不解手,我刚尿泡尿。我是看你那么坐着睡不好觉,你晚上睡不成觉,白天就那么坐着不把你熬坏i吗?你把你的行李拿过来铺到这里,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晚上趣好熬夜嘛。

陈毓明回答,不行呀,一会儿就又送病号来了。掩埋组的马。车也快拉人来了。我还得出去。

张继信说,他们拉他的人去,你出去干什么?

陈毓明说,每个人的身上要挂个纸牌牌,写上名字,登记个号码。

张继信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你管那做啥?你睡你的呗。你不是把名字报上去了吗?

陈毓明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可他们知道哪个人叫啥名字呀,得叫我指认清楚。

张继信说,你睡吧,他们来了我给他们说。

陈毓明说。你又走不动。

张继信说,我走不动还说不动吗?昨晚上不就抬出去了两个人吗,一个长一个矮,一个是分头,一个是光头

陈毓明说,不用了,你快睡吧,我还是等一会儿,就要送病号来了。空出来的位置能叫空着吗?

张继信说他:你真不睡呀?不睡我就睡了。我已经坐一会儿了,屁股蛋子上的肉干了,痛得坐不住。

张继信呻唤着拽着从椽子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慢慢地躺下了。

张继信是个非常自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从不麻烦人的。

他翻个身或者坐起来倒尿都很是吃力,为了不麻烦人,他在进病房的第二天就叫陈毓明把一根行李绳栓在椽子上,自己拽着绳子坐起或者睡下。此刻陈毓明心里很是感动,便问了一声,张老师,要不要我给你端些开水?张继信说,不要,我不渴,喝得多了尿多,总要起来。但陈毓明还是提着水壶走过去了,给张继信枕头旁的茶缸子里倒了水。他说,尿多怕啥,尿憋了你就叫我,我给你倒。张继信说,那哪行呀,解大便叫你伺候着就心里过意不去,还能叫你倒尿吗?陈毓明说,没什么,倒尿也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呀。

陈毓明又回到马扎上坐下,但他的眼光越过几个病号看着张继信发怔。

张继信是这问病房开张的第一天他从山水沟的窑洞里背到病房来的。张继信不是他队里的人,以前他也不知道这个人。

他认识他,是从嘉峪关积肥回到夹边沟的那几天,有一次上厕所,他看见一个身材瘦削面如土色的人解手,身体靠在墙壁上,两腿往前分开站着,排泄物稀汤子顺着大腿流进棉裤里。他惊呆了。他还没见过这样解手的人。后来那人捡起土块擦腿上的排泄物,提裤子。他看着那人提裤子都很费力,连系上裤腰带的力气都没有,便帮着那人提上裤子系上了腰带。他问了一句:你怎么这样解手?那人说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不敢蹲。

后来他问过别人,有个站着解手的人叫啥名字,有人告诉他,那人叫张继信。

别人还告诉他,张继信什么病也没有,就是前两年累垮了,饿垮了。他是想要领导给他摘掉右派帽子,劳动时拼命。后来到了明水农场陈毓明还见过一次张继信在路上四肢着地爬着去草滩上捋草籽。他穿着棉裤手上套着棉手套往前爬。

他的裤子在膝盖那儿露出了棉花,手套上沾满了泥土。看得出来,他的身体更虚弱了,已经没有站着行走的能力了。这两件事在他的脑子里印象太深,所以刘振宇指定他当护理员的当天,他擅自做主跑到张继信的窑洞里把他背到病房来了。背张继信的那天他非常心酸,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轻得像个孩子,背在身上如同掮着一堆羽毛。他在心里想,这个人再活不了几天了。但是事情就这么奇怪,和张继信同时进病房的人死去一半还要多了,他却还是活着。

这简直是个谜!他家里并没有人来看望他,也没有人邮寄什么食品给他。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门板咣的一声开了。严队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严队长问他:老陈,一号病房昨天夜里又死了两个人,对吗?他回答三个,这间房两个,北房一个。严队长说,我问的就是这间房。他回答这间房两个。严队长说,我给你又送了三个人来,一个安顿在北房了,这两个你看怎么安排?陈毓明问谁呀?严队长回答,蔺为轩。

噢,是蔺县长呀!来,来来,把他放到张老师旁边。陈毓明从一个右派手里接过蔺为轩的被褥铺在张继信身旁的空档处,再叫人把蔺为轩背过去安置好。另外一个病号是自己走着来的,他叫他进里屋。

看着陈毓明安排完病号,严队长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老陈,你这间房子还能挤几个人不能?

陈毓明回答,你看着办呗。就这么一间小房房。里外就睡了二十个人;我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看还能安置人吗?

严队长叹息说,啊呀,真把人愁死了。病房里满得插针的地方都没有,外头又病倒了一大片,有的人脚趾头都冻掉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严队长走后,陈毓明又看了看两名新来的病号,给他们倒好开水放在枕头边上,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小便倒进尿桶,大便喊护理员,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好好保护自己,我是伺候你们的然后他就匆匆地去了北房,看望北房安置的新病号。

半个多月以来,他就是这样两头跑着照看病号的。既然领导叫他管两问病房,他还是想把工作干好,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工作:凡是进病房来的人都已经衰弱至极,照顾得稍有不周就可能把一个人送进酆都城去。

出了房门左拐,走下山水沟,陈毓明就到了北房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三四个掩埋组的右派正在把一具尸体装上马车。

这几个人是杂役(在劳教农场里做炊事员、木匠、鞋匠等工作的劳教人员,总称为杂役。),他们在来到夹边沟的两三年里,没下过大田也没挖过沙子背过石头,他们是理发员、修鞋匠、木工、炊事员他们的体能还投消耗殆尽,他们大都有办法搞到额外的食物,所以他们两个人抬一具尸体,像是搬动麦捆一样,悠两下就扔上车去。

马车旁站着个名叫段云瑞的人,手里拿个笔记本,还提着一串拴着细麻绳的硬纸牌牌。他是兰州解放后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曾任省高级法院的书记员、审判员、省司法厅办公室秘书。

如今专管给尸体编号,挂牌子。在夹边沟的时候,最初死人,农场领导叫木工组打棺材,可是很快就没有木头用了,领导专门抽了几个人割芨芨草编成长条形筐子,人死了装进筐子里拉出去埋掉,坟头上插个木头牌子,写上姓名。后来连做木头牌子的木料都没有了,芨芨草筐子也编不及了,就用死者的被子一裹拉出去埋掉。

活着的人们有意见了,说这样埋掉,将来家属来上坟烧纸找不着人,哭谁去?领导接受了意见,掩埋前叫人给每个尸体拴个破纸箱子上裁下来的硬纸牌子。纸牌子上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编号。

陈毓明走到段云瑞跟前,告诉他南房的两具尸体的相貌特点和姓名,叫他们不要把名字搞混了。

北房是九月底挖成的地窝子,进门一条直溜溜的走道,靠穗,边的崖坎留了一个两公尺宽四五十公分高和地窝子等长的土台子,土台子上铺着麦草,上边并排睡了十八九个人。地窝子深入地下一公尺多,最初修建的时候,地窝子右边高出地面的墙壁。

留了两个洞子的,作为照亮的窗户。后来天冷了,从沟里刮来的寒风袭进来,人们就把洞子堵上了。后来改为病房,领导又找了块大篷布把房顶盖上,垂下来的部分一直搭到地上用以挡风保温。这问地窝子的确暖和,除了门口挂的门帘子一床破棉被透点冷空气进来,再就没有漏气的地方;靠近门口砌的炉子烧得也挺旺。只是这样一来房子里的空气太难闻了,新进来的病号都说臭得人恶心。

一盏马灯和门帘子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不足以把房子照亮,房子里日夜都黑洞洞的。

护理员艾学荣正在炉子上煮菜根吃,一看见陈毓明就噌地跳了起来,问,陈队长有事吗?他对陈毓明有点害怕,因为有过两次他跑到伙房弄东西吃,两个拉肚子的病号把粪便弄到了铺上,陈毓明训斥了他,警告他再要是失职就换个人当护理员。

他很害怕不叫他当护理员,因为他害怕回到窑洞里去住。

陈毓明问新来的病号在哪里?艾学荣说在最里头,程炯明的旁边。陈毓明顺着过道走到尽头,看见墙根的铺上坐着个人低声地哼哼着。他问了一声你叫啥名字?

那人停止了哼哼扭过脸来,他不由得惊了一下,说,你不是李汉祖吗?哎呀,老李,你也病了吗?李汉祖说,不病了能到这里来吗?陈毓明昕出来李汉祖的嗓子带着哭音,便在铺上坐下来,脸离得很近地看李汉祖,问,你怎么了?李汉祖转了一下身子,眼睛泛着泪光。他哽咽着说,老陈,我活不成了。陈毓明问他得什么病了?他身体一歪倒在铺上,哎哎地哭出声来:老陈,我的胃痛得受不住了。因为灯光太弱,看不清李汉祖的表情,陈毓明喊了一声,小艾,把灯拿过来。艾学荣把墙上挂的风灯提了过来,他才把李汉祖拉得坐起来,看着他哭得变形的脸说,你说,你说嘛,你到底得啥病了?

我吃了炒面了

炒面?你吃炒面就吃炒面嘛。炒面是好东西,我想吃还吃不上

我吃多了。

吃了多少?

我妈给我寄来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

你都吃了?

我吃了一斤炒面半斤白糖

一斤炒面没关系,再吃上半斤白糖也没什么。

我心里饿,忍不住把剩下的也都吃了

陈毓明的心猛地一沉,但他说,你吃得是多了一点,但也没啥问题吧。我就一顿吃过两斤馍,一点事都投有。你刚来的时间不是也吃过两斤吗,八个馍,还喝了两碗菜汤?

那是刚来的时间,现在胃不行了,薄了,吃多了受不住。

你不要胡思乱想,两斤炒面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在夹边沟,五队的一个人偷了伙房的一桶面条,一个人吃光了,也没出啥事。

那是面汤,稀的,尿两泡就啥事都没有了。

陈毓明给李汉祖宽心,但心里揪得很紧,他说,你现在什么感觉?

刀绞的一样。

那是有胃酸。胃酸多了就是要痛的。叫医生看了吗?

看了。苏大夫看的,给了些泻药,不管事。

吃药多长时间了?

两个钟头了。

两个钟头不行。你想呀,你过去有过积食的经验没有,中药丸子藿香正气丸吃下去,半天一天才能起作用。你才吃了两个钟头,就想好,那不可能嘛。

不一样,不一样,老陈,我真是要死了。不光是刀绞的痛,还胀,胀得疼,胀得坐不住。李汉祖说着话就又歪倒了,唉哟哟地呻吟着,把头杵在铺上,身体拱了起来。陈毓明看着也很无奈,便跑出去找医生。医务室设在沟外台地上的一间芨芨草席扎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右派护士在那儿。护士告诉他几个医生都抢救病号去了。

他满沟里跑来跑去才找到个省人民医院的苏医生。苏医生听说是给李汉祖看病,立即摇着头说,你去准备去吧给队长报告去,那人没救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他的胃要撑破的。陈毓明央求他:你就死马当着活马医嘛,再给些药。苏医生终于给了几片药,但却说,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他的胃已经满得不能蠕动了,药吃下去不起作用。

陈毓明叫李汉祖喝了药,然后就回南房去了。他还惦记着那屋的病号呢,也该吃饭了。

在南房吃完了饭,休息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北房去看李汉祖。

李汉祖是他在省公安厅的同事,转业兵。他在省公安厅二处当外勤侦察员的时候,李汉祖做内勤工作。李汉祖比他小五六岁,今年二十八九岁。就因为年轻,饭量大,所以饥饿对他折磨也就更残酷。右派们转移到明水农场之后,陈毓明好几次看见他和其他的年轻人抢着舔缸。明水的伙房是转移过来之后仓促建起来的两间芨芨草席棚子,只能容下炊事员做饭;到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把菜糊糊从锅里舀进水桶,提出来倒在门外的两口缸里,再由炊事员用马勺从缸里一勺一勺舀到右派们的碗里。有几个年轻人饿得受不了,就总是在吃过饭以后站在附近等着,等最后一勺菜糊糊打完,炊事员刚一转身离去,他们就忽地围上去,把手伸进饭缸刮缸壁上的面糊糊和菜叶子,然后再嗍手指头。李汉祖每天都干这件事。为了多舔几口糊糊,这些人经常你推我一把我捣你一拳,打起架来。有一次李汉祖被别人推得没舔上几口糊糊,就急眼了,耍起他当police时的蛮横劲头来,打了一个年轻人两拳,又把另一个人推到一边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狗日的,你跟我抢,老子收拾你

那两个人是个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哪里能受这个气,两人团结对敌,把他抱起来塞进饭缸里。李汉祖头朝下窝在缸里噢噢叫,爬出来之后头和衣裳沾满了糨子样的面糊糊,可真是狼狈极了。他也不舔缸了,追着打一个小伙子。还是陈毓明看见拦住了,说他:哎,你把公安厅的脸都丢尽了。

李汉祖的胃疼得更厉害了,他已经不能在铺上躺着了。站起来走几步,还是不行,又在墙根蹲着。还是忍不住的疼痛,就又栽倒铺上窝着。陈毓明无法帮助他,问他:你的胃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他只是哼哼,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

陈毓明又问,小肚子那里有响动吗?

他软弱无力的声音说,胃胀得要破了。老陈,我实在不行了,非胀死不可了。

这药怎么一点不起作用啊?,陈毓明也没办法,只是安慰他:不要急,你不要急,药起作甩也要有个过程。它要把你胃里边的食物活动开了才能排泄下去。你的胃叫炒面塞满了

他守着李汉祖坐着,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李汉祖还是不排泄。他说给李汉祖揉揉肚子,李汉祖同意了,躺在铺上。但是李汉祖的肚子瘪瘪的,而胃部鼓得硬邦邦的。他的手一按胃部李汉祖就尖叫起来:哎呀呀,痛死我了他便不敢再揉了。

后来,李汉祖不再叫喊。他卧在床上轻轻呻吟。约十点钟他的嘴角上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他死了。

连着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的陈毓明决定要好好睡一觉了他把炉子添了很多煤,把开水桶坐在炉子上。然后从墙角上抱起几天都没用过的被褥走到张继信里边一点,在昨天夜里拉出去的人空出来的空档处铺好被褥,连衣裳都没脱就头朝着铺脚躺下了。

病房设立之初,领导规定护理员就睡在门口的地铺上,以便二十四小时随时伺候病人。可是病号太多,他只是在铺上睡了一天,就把被子卷起来放在墙角上了,把他的铺位让给了病号。

他每天都是在马扎上坐着打盹,或是在死亡病号空出的位置打游击躺几个小时,等新的病号一补充进来就爬起来。

但是这天他还没有入睡,就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从门口晃眼的亮光中走进个人来。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从光线裁剪出的轮廓来看像是张永伟。

那人进来后转身关门。门一关上房子里就暗了下来,那人站了几秒钟叫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然后才往前走。这时从里屋门口透过来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还就是张永伟。陈毓明才把头放在铺上。作为护理员,他必须注意串门的人;有些人品格很低下,偷别人的食物。

张永伟是甘肃永登县人,中学教师。他也是病号,住在四号病房。他常常来看望老乡张继信。他的身体状况比张继信强得多,还能到处走走。他走到张继信铺前喊了一声张老师,就在张继信和蔺为轩头顶的铺上坐下了。坐下后他似乎发现铺上有点变化,便低着头在蔺为轩脸上看了看说,咦,这是谁?张继信说,蔺为轩,民乐县的副县长。张永伟觉得新鲜,说,他怎么也进病房来了?张继信说,他来有什么奇怪的?张永伟叹息一声:唉,想不到呀,县太爷也落到这个地步了。他可是没怎么受苦呀,来了就当统计,不下大田,场领导还照顾他回民乐一趟,从亲朋好友那里要几十斤粮来。张继信说,大厦将倾,独木何为!张永伟说,嗳嗳,想不到,想不到

张永伟一连声的感慨着,但过一会儿他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继信惊悸的口气问,哎,你怎么啦,哭什么?

张永伟哭着回答,我是给你说事来的赵庭基没了。

张继信沉默一下问,啥时间没的?

昨晚上。

张继信静默了。

张永伟抽泣着哭,哭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他的情绪一直不好,身体虚弱得很,已经出现过一次休克,我发现了,叫护理员去叫大夫,大夫抢救过来了。从那天以后我就特别注意他,夜里不叫他睡得太死,过一会儿看一下,叫醒了说几句话。昨晚上不小心我也睡着了,发现时已经晚了,大夫打强心针,人工呼吸,也没抢救过来。哎哎哎

张永伟由抽泣而变为放声大哭,不停地擦眼泪。张继信劝他不要哭了,他愈是大哭不止,哭着说,赵老师是叫贼娃子害死的。从夹边沟过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他就叫贼娃子偷了一次,贼娃子把他的行李解开了,把钱、把粮票、把几件衣裳偷走了。后来他写信跟家里要吃的,家里从邮局邮来了十几斤炒面,从邮局拿来的当天又叫贼娃子偷走了。他把包裹挂在墙上,把一件昵子大衣盖在上头解手去了;解完手回来,连大衣带炒面都不见了。他一下子就哭开了哎哎哎张老师,我们那一批来一夹边沟的人就剩下四个人了,你,我,李世白,还有跑了的施中选

当时我们12个人上的火车

张永伟一边说一边哭,到后来居然悲痛至极,哭得喘不上气来,咳嗽不止。

张继信不说话,一直静静地躺着。后来张永伟的哭声小些了,他以很严厉的口气说,赵庭基死了就死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想死还是想活?

张永伟止住了哭,静静地坐着看张继信。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说,老哥,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么叫我想死想活?

张继信说,不想死吧,你还是想活吧?那就不要哭,把眼泪擦干,回去,回你的病房躺着去,不要想赵庭基了,不要为他伤心。现在给的吃的就那么一点点,吃完了饭一定不能动,要平心静气地躺着,叫食物在胃里完全地消化。记着,听我的话,啥都不要干,不要串门,连话都不要说,就是躺着,不要白白地浪费身体的热量你懂了吗?

张永伟说,懂了。

懂了就好,回去,到你的房子安静地睡着去。还有一条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想死的事,不能悲伤,不能失去信心,如果心里总想着哎呀要饿死了,见不着女人娃娃了,那你就必死无疑。哀大莫过于心死,就是这意思。人在艰苦的环境里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抱定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连活的希望都没有了,精神垮了,那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年轻,你的女人年轻,娃娃还小,还等着你回去抚养她们哩,你死了能行?赵庭基死了。赵庭基为啥死了,他家里寄的炒面还少吗?他是精神垮了,精神垮了人就活不成了。我家里给我寄啥了?不就是六月份我兄弟陪着媳妇来了一趟吗?就给我背了十几斤粮食。我不是也没死掉吗?我不想悲伤的事,心里总给自己鼓劲儿:我要活着回去,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团聚哩!

张永伟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站起来说,张老师,我回去了。

张继信动也不动一下,说,回去吧,定定儿睡着去。

陈毓明根本就没有睡着。他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听张永伟和张继信说话。张永伟走后,他睁着眼睛躺了几分钟,想着张继信和张永伟的谈话,然后说,张老师,你有几个娃娃。

张继信还是睁着眼睛看房顶,说,一个姑娘。

姑娘多大了?

二十一。

你的姑娘都二十一了?出嫁了吗?

没出嫁。咳,说起我的姑娘,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呀。我是在西北师院上学的时间结的婚,上完西北师院又去了北京大学,又念书,姑娘我就没怎么管过。后来工作了,住在永登,女人和姑娘住在兰州。再后来我把她们接过去了,我就打成右派了。这时间姑娘中学毕业了,就因为我当了右派,她连大学也进不去,在县百货公司当了个会计。你的娃娃多大了?

我的孩子还小,大的11岁。

你几个孩子?

三个。

娃娃们谁带着?我听说你的家属也来夹边沟了

家属和我一样,也是右派。去年调到高台农场去了,孩子她带着。

家属和孩子们还好吗?

嗳,谈不上好,饿不死就是了。

饿不死就好,饿不死就好。

饿是饿不死。女人来看过我两趟,说高台的场长是白怀林。白怀林跟我熟,跟我家属也熟悉。我们两口子在公安厅工作时,白怀林在公安厅当总务科科长。他对我的家属和娃娃都照顾,叫家属当统计,按就业人员的待遇,娃娃们管吃管穿,还给了一间房子住。

噢,遇上好人了。

对,白怀林是个好人。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是个好人。就是没啥文化,后来弄到高台农场当场长去了。

陈毓明沉默一下又说,张老师,你上过两个大学?

张继信回答,两个大学。我先上的是西北师院,就是兰州十里店的那个大学,学的历史。上完西北师院又考的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又上英语系,光是大学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学!

听见陈毓明惊奇的声音,张继信慢慢地扭过脸来了,说,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学,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冷棒?他知道,在甘肃方言里冷棒就是傻瓜。

张继信说,念了十年大学,最后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么?

陈毓明静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学过历史,到北大后学中文,又学英文。我是旧社会念下书的,工作了几年,全国解放了。旧社会我也经过了,新社会我也过了几年。我在心里把旧社会和新社会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讲的是为大众服务,真心要把个旧中国变变样子,把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要建设一个新中国。所以我心里也非常受鼓舞,觉得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毛主席也比蒋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产党,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风当中心里想啥嘴里就讲啥。我说了,共产党为啥要提无产阶级专政嘛,这不是太狭隘了吗?应该提全民专政,国家是全民的嘛。这是其一。

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我又说,提点意见有什么不好嘛,怎么往阶级斗争上拉?这是其二。

其三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发表,我又提了一条意见:不是叫民主党派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吗,怎么又批判起民主党派来了,这是谁整谁的风?结果我就成了极右分子了。唉,我成为右派分子真是活该呀!念了十年大学,古人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没读上万卷书,但五千本书是读过了,对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还是民国,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胜者为王,唯我独尊。我却鬼迷心窍,给毛主席提意见,给共产党提意见你说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西边的戈壁滩驶过来,接近明水农场时拐个弯驶到农场的伙房跟前。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装得很高的货物上跳了下来。她高大削瘦,脸容展示出生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个棉布书包和一只面口袋。

面口袋里装着几斤粮食。她对这儿的路像是很熟悉,没问一个人就朝着山水沟走去。接近山水沟的时候,她朝着一号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见了门口摆着的几具尸体,便又绕开去走到通往山水沟的斜坡上。在这里她突然和两个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声:老陈。

陈毓明也看见他了,只是正午的从南方天空射来的阳光晃眼,他眯缝着眼睛看她,说,哟,你来了?

我给你送点粮食来。你干什么了?

陈毓明朝着北房门口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么,才把几个人摆好。

女人看了地窝子一眼,发现那儿很整齐地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都是用棉被裹着的。她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去?

我们正要到南房去,我现在当护理员了,伺候病人,我们想把那头的死人摆好些。你过来没看见吗,那门口横哩竖哩难看得很。那就这样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这是我爱人,看我来了。

艾学荣噢了一声,转身回北房去了。陈毓明走上台地来,擦掉鼻尖上挂着的鼻涕说,走吧,到房子里去吧,外头站着太冷。

女人已经快冻僵了,跟着他进了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坐着说话的病号认识女人,打招呼说哟嫂子来了,还有几个病号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对破布条一样躺着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把面口袋放在墙角上之后就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陈毓明说我给你倒点开水,女人说不渴,但他还是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炉子上,然后倚着墙蹲下。他问,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吗?

跟送粮的马车来的。听说明水断粮了,我找管库房的人要了几斤扫下的土粮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给你拿来了。就几斤。

一斤也好呀!断了三天粮了,天天吃树叶子糊糊。

树叶子糊糊?

入冬前采集下的沙枣树、柳树叶子磨成的粉末末,煮上一大锅吃,一把面粉都没有。昨天去了两挂马车到高台农场拉粮,天黑时分回来,说是粮食没磨出来,拉来了两车莲花菜(西北方言:即元白菜。)。昨晚上、今早晨吃的水煮莲花菜。

晚饭你们就能吃上豆面了。我就是坐送粮的车来的。前天我就知道你们断粮了。拉粮去的人说的。

说是没磨出来。

什么没磨出来。我听说夹边沟那边没粮了。你们这两个月吃的粮都是从夹边沟拉过来,在高台农场加工的。这几天没粮食了,从张掖专区要了些豌豆,昨天才拉过来,连夜加工。可是我又听人说,夹边沟的仓库里还有几万斤粮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吃?

那是国库粮,谁也不能动。

不也是夹边沟种出来的吗?

是夹边沟种出来的,但那是交国家的皇粮,谁敢动?

那就多拉些菜来嘛,夹边沟的菜长得好,为啥吃树叶子?

长途拉运方便吗?马车来回要走几天。高台农场的情况怎样。能吃饱吗?

女人撇了撇嘴:比夹边沟强多了。人家白怀林给国家缴粮先把口粮留够了,不像刘振宇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说刘振宇把粮全上缴了吗?夹边沟就没打下多少粮食。原来四五百名犯人千来亩地,吃粮还凑合;一下子来了三千人,生荒地不长粮食,粮食能够吃吗?

女人不说话了,看着陈毓明的脸静了一会儿,说,你的身体好吗?脸肿了。

陈毓明一怔:肿了吗?我还不知道脸肿了。我的腿在嘉峪关积肥时就肿了,走路时腿发软。

女人叫陈毓明把裤筒拉起来在他的腿肚子上摁了两下,说,你可是要保重好身体。过几天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几斤粮食来,这几斤你先凑合着吃着。

陈毓明说,你不要管我,我一个人,总能想办法活着,你带着孩子比我还难,你就先顾你和孩子吧。孩子们能吃饱吗?

哪有吃饱的粮食?饿不死就是了。

那你给我拿粮食干什么?留下你和孩子们吃呗。

我们总有办法,你不要操心。白怀林送过几次面,还叫我们封他家吃过一顿饭。

还送过一块羊肉。

唉,你替我好好谢谢白怀林。

女人说说话站起来要走,说是和她在一起的李怀珠也捎了点粮食给王晓天。

马车卸了粮就要走,她要抓紧时问送去。陈毓明叫她把粮食留下由他送去。女人不干,说李怀珠叫她看看王晓天,要是见不着王晓天,回去不好跟李怀珠说。

陈毓明领着她去找王晓天。找了好几孔窑洞,有人说王晓天也病了,住在四号病房。他们又跑到四号病房去。

陈毓明把女人送到伙房门口,坐上马车。马车要走了,女人突然又叮嘱他:我给你的粮食不准给人。他说我傻了吗把我的粮食给人!女人说,谁不知道你那臭毛病穷大方。在兰州的时候,你的工资拿回家来几次?不是叫人借了,就是请客了。就靠我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

回到病房,陈毓明马上就开始煮小麦碴子粥。过去了的三天,他虽然没全吃树叶子糊糊他曾经两次在伙房里向炊事员们要了几个菜团子吃但他真是饿急了。他把饭盆坐在炉子上,倒上水,抓了几把小麦碴子放进去,又放进一小块酱油糕,煮了满满的一盆碴子粥。由于是用石磨磨的碴子,颗粒小,还有不少面粉,他的碴子粥还真黏。但是,他这顿饭却没吃好。

他刚刚吃了一半,张继信就喊他:陈队长,我要解手。他放下麦碴子粥去伺候张继信。

张继信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本就是虚弱之躯,又吃了三天代食品,他已经没有力量蹲着了。陈毓明把他拉起来在铺上跪着,往他身下塞了个便盆,然后双手拉住他的双臂。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张继信排泄不出什么东西来,反倒累得坐在便盆上,还出了一身汗。陈毓明也扶不住他了,腿一软也跪在铺上。张继信说,不行了,解不下来。陈队长,你给我叫一下张永伟去吧。陈毓明说叫张永伟干什么?他说大便干燥,叫他给我掏一下。陈毓明说不要叫他了,我给你掏吧。他说,太脏了,还是叫张永伟来吧。没进病房之前,我们捋草籽炒着吃,总是大便干燥,便秘。我们互相给对方掏。陈毓明寻思片刻说,张老师,张永伟前两天就走了,他给你掏不成了。一听张永伟走了。张继信愣了一下,突然就痛哭起来:那是个好小伙呀唉嘿嘿。但他哭了几声就止住了,抽泣着说,陈队长,那就只好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脏乎乎的。陈毓明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几天我给五六个人掏了。吃树叶子糊糊,大家都拉不下来。于是,张继信退下裤子趴在铺上撅着屁股,他拿着张继信吃饭的小勺跪在后边,把勺把对准粪门

给张继信掏粪便,陈毓明也没费多少事,因为肚子里的树叶子都凝结成粪蛋蛋了,并且挤到了粪门跟前,他用铝勺把儿往外挑,很快就挑出来许多比羊粪蛋蛋大比驴粪蛋小的草蛋蛋。只是掏到后来,张继信说好了,好了,不掏了,他说再掏一下,还没淘尽。他还接着掏,粪门里突然就喷出一股稀糊糊的东西来,躲避不及,一下子喷在他的胸前。他气得大骂起来:你怎么回事,我给你掏粪,你喷了我一身!

张继信非常尴尬,陪着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掏完粪蛋,陈毓明洗了手,接着又吃小麦碴子粥。吃了几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往张继信的铺上看了看,见张继信还背朝过道坐在铺上,就端着饭盆走过去说,张老师,把你的饭碗拿来!

张继信扭过脸来问他,要碗干什么?拿去吧,拿去吧,有用你就拿去吧,就在我枕头旁放着哩。他还在为自己的过失不好意思,说话时脸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

陈毓明不说话,把他饭盆上盖着的一张破纸去掉,把自己饭盆里的碴子粥倒了一半进去。然后把饭盆往他怀里一塞,说,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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