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月(1/2)
阿巴搬回了自己只垮塌了一个墙角的屋子。
他原本是不打算修复那倒掉的石墙的,并且,他也不会石匠手艺。但日子实在是太空闲了。无事可干的他也不能天天跟鬼魂说话。何况,回来这么些日子了,也没见任何有鬼魂存在的迹象。扫帚没有自己行走。残墙下的阴影也没有哭泣着化身为一只狐狸。雨燕没有倒着飞翔。没有人半夜里站在枯死的老柏树下歌唱。没有一件衣服在空中飘荡,当你猜出他是哪个死鬼,叫一声他的名字,这件衣服就从空中跌落下来。当你把这件衣服提起来,里面会掉出来几声窃笑或一声叹息。云中村有过很多鬼魂如何现身的传说。一头奶牛会突然说出人话。诸如此类,很多很多。但这些情形,在阿巴回到云中村来的这些日子,都没有出现。
阿巴以为,阴雨天,鬼魂们会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迹。鬼魂们会在夜晚的月亮底下围在一起互相询问:云中村的活人都去哪里了?那样,他就有事可干。他回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安抚他们。但他们就像不存在一样,使他无事可干。
他开始修整自己的房子。
他用了好几天时间,清理垮塌的石墙。他把石头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分开。从这些石头缝里,阿巴找到了很多以前找不到的东西。当时,他一定是把这些东西随手塞到石墙缝里就忘记了。一张纸片,上面抄写着山神赞颂辞的片段。两包头痛粉。刚恢复记忆的那些年里,他总是头痛。这些药粉是村里一个老人给他的。老人年青时代吸食鸦片,戒断后靠这种药粉安慰自己。还有那副总也找不到的水晶眼镜。看着被石头挤碎的镜片,阿巴对自己说:看来你的记忆还是没有全部恢复啊!
等等,等等吧。最离奇的是一绺头发,用一片红绸子包着。那是女人的头发,好像阿巴也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似的。在云中村,情人们之间会互相交换身上的东西。他有一绺女人的头发,那他又给了别人什么?那个人是谁?她在地震中死去了吗?阿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这个,阿巴差点就放弃他的修复工程了。他怕再翻出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后来,他又从墙缝里翻出了一枚家族徽章。以前云中村人家家都有这样一枚徽章。云中村人都是普通农家,没有重要文书需要签署,他们的徽章用樱桃木雕成,用途也寻常。做好一只馍,就在馍的正中盖上纹样。就像在村委会,在一张纸上盖上公章。馍在铁鏊片上两面烙过,再埋进火塘里的热灰里慢慢烘熟。云中村没有人能说出为什么要在馍上盖家族徽章。一件事物,当人们都说不出个道理来,那就意味着它将要在生活中消失了。后来,云中村人也懒得再在馍上盖章,这些家家都有的木刻徽章就从云中村消失了。
他只停了一天工。重新开工也是因为无事可干。
石墙清理完毕。石头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剩下一堆变成硬块的泥土,里面混合着麦草和大麻纤维,这些都是黏合石头的材料。他把这些泥土背到院子里,均匀地铺开。等到下了一场雨,这些硬泥块吸饱了雨水,没有那么坚硬了,他就用一只木槌,把这些恢复了黏性的泥块捶平。他要让长满荒草的院子重新变成光洁的地面。他捶击泥土的声音在那些残墙中间砰砰回荡。
捶击这些泥土时,突然看到一个人影投射在他的面前。
鬼!阿巴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舒了一口气,想,鬼终于出现了。一个鬼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没有鼓足勇气抬起头来,那个影子就叫他了:舅舅!
那是外甥仁钦的声音。
仁钦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仁钦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要不是您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我一个人都不敢走进村里来。
阿巴笑了:你看舅舅来了?
阿巴眼里流出了泪水: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啊!再过三天就一个月了!
仁钦像乡长一样说话:看来祭师要改行干泥水匠了?
我这是没事找事呢。
厌烦了?那就好,收拾东西,随本乡长下山。
阿巴想,这小子想用乡长的名头压他舅舅呢。阿巴说:来都来了,乡长还是请进屋喝碗茶吧。
两个人进了屋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劈柴在火塘里静静燃烧,煨在火旁的茶壶发出嗞嗞的声响。火塘边摆着干净的坐垫。仁钦还是拿着乡长的腔调:这日子过得不坏嘛。
阿巴说:得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仁钦突然激动起来: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您叫我怎么好好说话。上山时就说好的,祭完山神就回来。祭完山神多少天了?您回来了吗?都快一个月了!
你小子也知道都过了一个月了,那怎么今天才来?喇嘛家院子里的苹果都从拇指那么大长到鸡蛋大了!
您想我了?想我了,怎么不下山来?!
阿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我不会下山去了。
这怎么可能?!当年云中村搬迁,不留一人一户,我向县领导立过军令状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你作为云中村救灾领导小组组长,瓦约乡灾后重建副指挥长的话。如今你是瓦约乡乡长,我知道,这也是乡长该说的话。我知道这么做,要给我当乡长的外甥添麻烦了。阿巴在外甥身边坐下来:可你也是云中村的孩子,阿吾塔毗的子孙,以这个身份想想,你就明白你舅舅了。
仁钦低下头,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您上山那天,我就想过,舅舅上山可能不会下来了。
舅舅摸着仁钦的头:你从来都是个好孩子,明白舅舅的心思。阿巴说,我们云中村不能光顾活人,死了的人也要人照顾啊。这些天,我把他们每个人都问候到了。村后泉水断了,我每天都去溪边取水,每天都去看你妈妈。
仁钦仰起脸,听舅舅说,他认为妈妈寄魂在蓝色的鸢尾花上,就忍不住哭了。
舅舅说:我喊她名字的时候,那花就开了。我告诉她你领着乡亲们救灾的故事,我告诉她你当了瓦约乡乡长。你妈妈用开花来表示她听见了。仁钦,那是多么漂亮的花呀!
仁钦站起身来,哭着说:我要看妈妈!这么多年,我只去看过一次妈妈。
阿巴坚决地阻止了他:你们干部是怎么说的,对,分工不同。现在,我也要跟你分个工。乡长管活着的乡亲,我是祭师,死去的人我管。我不要你有那么多牵挂。
仁钦放声大哭。
阿巴抚着他的背:今天我就让你放声哭一场,哭妈妈,哭云中村。地震一来,你就是干部,副组长,组长,副指挥长,乡长,好一条云中村的男子汉!经过了这么多艰难,你都没有好好哭过一场,今天就好好哭一场吧。
仁钦收了声,虚弱地把头倚在舅舅肩上抽泣不已。
阿巴告訴仁钦:你妈妈选了个好地方死,我看过好多次了,磨坊的位置不在滑坡体上。阿巴说,现在,你不用去看她,等哪一天,云中村和舅舅都不在了,你还可以去看她。你不能一个人去,你要带上个心善的女人,带着你们的儿子去看你的妈妈。
这一天,阿巴对仁钦说了许多话。一直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告诉仁钦:你不要劝舅舅,我肯定是不回移民村了。我都跟移民村的全体乡亲告过别了。
他说:你是干部,你是共产党,不信鬼神,但你也是云中村人。活人都走了,死人的鬼魂怎么办?你不要试着劝我,你现在没有嘴巴,只带着耳朵来听我说话。
噢,阿巴那天说了好多话。他一边给仁钦做吃的一边说话。他烩了一锅野菜汤,还把一个猪肉罐头加在里面。阿巴把铁鏊片放在火上,开始和面做馍。他突然想起什么,他拿出从墙缝里找出来的家族徽章,对仁钦说:这个东西,你认不认得?
仁钦还认得这个东西,他说:小时候见过,后来就不见了。
阿巴高兴起来,他把徽章压在馍的正中。徽章上的图案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他说:你看,是一枚法铃呢,法铃四周还缠绕着祥云呢。
等待馍馍在火塘里烤熟的时候,仁钦一直在抚摸那枚樱桃木徽章。
这顿饭,仁钦和阿巴都吃得满头大汗。
吃完饭,阿巴说:乡长该回乡政府去了呢。
仁钦说:我想在村子里住一个晚上。
阿巴说:鬼魂出来会吓着你。
我是云中村人,要是真有鬼魂我也想见一见,我不会害怕。仁钦说:要是真有鬼魂,肯定不会比他们从废墟下挖出来时更难看吧。
阿巴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腋下:我全身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你不需要沾染这些味道,你还是回乡政府去吧。
仁钦穿着红色冲锋衣,登山鞋,云中村的味道压不过他身上洗衣粉的淡淡香味。阿巴从移民村回来,仁钦看他一身干净衣裳,身上是天天都会洗澡的人才有的味道。现在,他又是长时间不清洗身体的那些味道了。火塘的味道。马匹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草的味道。
阿巴说:你身上只要有一点点云中村的味道就够了。好孩子,回去吧。
仁钦说:趁现在还有太阳,舅舅带我在村子里转转吧。
阿巴说:我看你是真不想走,那就等月亮出来吧。
仁钦说:现在就去,月亮出来我会害怕。
阿巴起身,走到院子里,对着就在隔壁的自己家的老房子说:仁钦回来了!
那座房子,塌掉了大半,还有一面墙立着。在二楼和三楼,还有两个小房间斜挂在墙上。二楼的那间,地板塌陷了,只有摇摇欲坠的天花板还斜挂在半空里,天花板上悬垂着电线在轻轻摇晃。三楼那个房间完全敞开。一个被压坏了半边的矮柜子,倒在墙边,打开的门没有关上。阿巴对仁钦说:还记得柜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仁钦当然记得:外公留下的衣服和法器。仁钦没有见过外公,却见过外公留下的法器。
阿巴说:地震时人太慌张了,我爬上去取了法器,却忘了把柜子门关上。我都不知道那时是怎么上去的。现在上去,那堵墙和房间恐怕会一起倒下来。
仁钦说:我记得妈妈说过,舅舅还糊涂着的那些年,常常一个人去那个房间,敲鼓,摇铃。
仁钦隐约记得,那时的阿巴叫他好奇又害怕。阿巴从火塘边起身,上楼,外婆会看一眼妈妈,眼睛里的意思是,哎,他又要去摆弄那几样东西了。妈妈叹口气,眼睛里的意思是,让哥哥去吧。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去听听那些声响。
阿巴上楼去,不一会儿,楼上就传来鼓声和铃声。失忆的阿巴把鼓敲响。随即把耳朵贴在鼓面上,倾听里面回荡的余音。他把铃摇响,又旋即把铃举在耳边,听金属振荡的余音慢慢消散。那时,他呆滞的目光会有变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表达他的讶异与惊奇。有时,仁钦会跟在舅舅后面。傻舅舅会把余音袅袅的铜铃贴在他耳边,嘴里还模仿着金属的振荡:嗡——汪——汪——
家里人把这个看成阿巴有一天可能苏醒的征兆。
舅甥两个说好要去村里走走,但站在院子里,看着悬挂在半空里的那两个残破的房间就陷入回忆,迈不开步子了。
仁钦脸上神情迷惘又悲伤,他好像突然没了力气,坐在了院门前的石阶上。
跟云中村的所有人家一样。他们家的院门前也有三级石阶。从三级石阶上去,是门,出了门,下三级石阶,就是铺着石板的小巷了。进门也是一样。从外面上三级石阶,到门口,开门,下三级石阶,就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了。小时候仁钦回家时,总要把门弄出很大的声响。二楼的窗口上就会应声出现一张脸。外婆、妈妈,或者是舅舅。现在,那些窗户和窗户后外婆和妈妈的脸都消失不见了。
仁钦坐在石阶上:有时我从学校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舅舅在楼上击鼓。
舅舅也在外甥身边坐下:你妈妈说,我打鼓时,你会害怕。
起初不怕。后来就害怕了。
那时,仁钦还小,没有上学,却喜欢整天往小学校跑,站在窗子下聽学生们的朗读和歌唱。小学校的章老师来他们家坐过,只为了来告诉他们家的大人,这是个聪明的娃娃。
章老师第一次来,外婆和妈妈都上山采药去了。县供销社在云中村建了一个药材收购点。大黄两毛一公斤,羌活五毛一公斤,赤术六毛一公斤。那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全村人集体劳动,每十天有一个休息日。这一天,全村的大人都上山去,挣茶叶盐巴钱。大黄和羌活长得高,要到靠近阿吾塔毗顶峰的雪线附近才能采到。家里有青壮男子的人家才挣得到这份钱。他们家的壮年男子丢了魂,整天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只有外婆和妈妈在低山上挖赤术。白天采挖,晚上在火塘边用碎玻璃片刮去赤术根上的外皮。他们家房间里就充满了新鲜药材的味道。赤术闻起来很香,却能熏得人不停流泪。章老师来家里时,外婆和妈妈在山上,院子里晒着上个休息日采来的赤术。阿巴守在赤术边上。妈妈和妹妹叮嘱过他,要是天下雨,就赶紧把赤术收回屋里。阿巴就在那里一步不离地守着。章老师来家访的时候,他也不招呼人进屋。
章老师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家养了个聪明又有心气的娃娃!
阿巴指指天上:可不能下雨,不能把这些药材淋坏了。
阿巴不记得云中村有过一个章老师。阿巴清醒过来的时候,章老师已经调走了。都说章老师本是个大学老师,犯了错误才到云中村来的。章老师爱喝酒,喝醉了酒就满村子游走,一声声喊:归去来兮,归去来!
好多年后,上了中学的仁钦才明白章老师喊的话是什么意思。章老师喊着酒话,在村子里游荡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就议论章老师犯的错误。章老师的错误是他叔叔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
章老师第一次来他们家,好久才明白过来: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吓傻了的发电员嘛。
后来章老师又来了一次。这次,他把话说给这个家里的两个明白人听。章老师对两个女人说,以后叫这个娃娃好好上学,一直上学,一定要啊!
仁钦还没有上学,国家就拨乱反正。章老师接到回省城调令了。但章老师不走。章老师说,以前在云中村,那是发配,不算。现在,他要自觉自愿在云中村再待两年,好好教这里的孩子。结果,他在云中村整整多待了十年。章老師在云中村的最后一年,仁钦还没到上学的年纪。章老师离开云中村时,他叫仁钦把手洗干净。为的是让仁钦从他手中接过一本《新华字典》。章老师说,我等不到你上学了。再不回去,我就做不成学问了。好好读书,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那时一切都开始好起来了。
仁钦问章老师:我舅舅会醒过来吗?我奶奶说,他的魂魄丢了。丢了的魂魄会回来吗?
章老师摸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他坐上拖拉机,离开云中村了。
阿巴对外甥说:我记不起有过哪个章老师。
仁钦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我想到了他。
舅舅笑笑:我是祭师啊!
仁钦也笑了:我想起舅舅清醒过来的那天的样子了。
舅舅说:吹牛吧?那时你才多大?四岁?五岁?怎么记得那时候的事。倒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你睡在妈妈旁边,还想,这是谁家的娃娃呀。
仁钦说:云中村再次通电那天,哎呀,奶奶和妈妈说了多少次了,听得我就像亲眼见过的一样。
舅甥两个说话的时候,山坡上立着弯了腰身的高压线塔,变电器歪斜在村口的水泥基座上,三支高压套管支棱着,有只褐红胸脯的山雀站在上面。
阿巴又想起,那天他走进房间,打开电灯,灯光把他脑子里面照亮了。他看见了母亲和妹妹,不知道妹妹身旁睡着的娃娃是从哪里来的。他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他上楼去。去到眼前那个悬在半空的房间。那个房间如今只剩下了一小半。但父亲装法器的柜子还在,悬空横着的挂衣杆还在。阿巴走进这间屋子。晾衣竿上挂着父亲的衣裳。锦缎面的长袍。红色的腰带。白府绸衬衫。软皮帮靴子。父亲刚走的时候,母亲常常对着这身衣裳哭泣。父亲被炸死的时候,穿的是胶底的解放鞋,蓝布的裤子,化肥口袋改成的衬衫。母亲总是哭着对这些漂亮的衣裳说,你留个尸首也好啊,好让你穿上这身衣裳啊。唉,死都不能死得体面一点。父亲走的时候,嘴上还叼着一支月月红牌纸烟。烟是点导火索用的。烟燃到一半,炸药就会爆炸。但那天,烟燃掉了一半,炸药还没有爆炸。父亲抽完了烟,还是没有爆炸。他只好一跺脚,说,我去看看。他重新点了一支烟,叼着大半支烟卷走向了死亡。
阿巴记得,那晚上他上楼,想起了父亲死时家里的悲伤气氛。他抚摸那些衣裳。第二根晾衣竿上是父亲的祭师服装。阿巴没有看见父亲穿戴过这套行头。在山神崇拜被当作封建迷信的时代,那些衣服就一直挂在这里。阿巴站在灯光下抚摸这些衣裳。这时,天快要亮了。山林里的鸟开始啼叫。石碉上的红嘴鸦也在啼叫。家里的两个女人醒来了。阿巴的母亲和妹妹都来到了楼上,她俩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看阿巴抚摸这些衣裳时,眼里泪光闪亮。她们知道,阿巴醒过来了。阿巴打开柜子,拿起鼓,轻轻敲击。他拿起法铃,轻轻摇晃。他听着铃铛中的袅袅余音,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母亲和妹妹没有惊动他。她们流着喜悦的泪水。母亲对女儿说:给阿巴做一顿好吃的,我们的阿巴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天大亮的时候,阿巴才从楼上下来。他来到二楼起居室的火塘边上。他笑着,迎着两双泪眼一直在微笑。他在火塘边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坐下来,他说:妈妈,我回来了。
他对妹妹说:我饿了。
妈妈哭着:你是真正回来了吗?
阿巴点头:我回来了,妈妈。
妹妹跪在他身旁,摇晃他的身体:你走了多少年!多少年呀!
仁钦被哭声惊醒了,他光着脚从卧房里出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妈妈转身紧抱着儿子:仁钦,你舅舅回来了!
阿巴把外甥的手握住:你记得你当时说的是什么话吗?
仁钦说:我说舅舅一直都在家里呀!
阿巴说:我要是一直都在,怎么会让妈妈和妹妹吃那么多苦?
地震前,云中村人不会这么直白地表达感情。地震后,人们学会要直接把对亲人的爱意表达出来。地震前,阿巴不会拉着已经长成大人的外甥的手。现在,他已经学会不要只把爱意留在心里了。
阿巴记得,自从仁钦上了中学,两个人就没有真正地亲近过了。地震时,仁钦一直和云中村乡亲在一起,没有人认出他来。直到直升机飞来,那个头缠绷带,大半张脸肿得变了形的干部,嘶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声舅舅,他才认出这个勇敢忘我的干部是仁钦,是自己的外甥。阿巴把他抱在了胸前,用自己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解放军医生替仁钦处理了头上的伤口,然后,外甥对舅舅说,我实在撑不住了,我想睡一会儿。于是,两个悲痛和疲劳都到达极限的人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仁钦的头还扎在阿巴胸前。
仁钦对舅舅说: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抱着外婆和妈妈?
阿巴流泪了,他说:孩子,那时候我们都不会相亲相爱。
那天晚上,仁钦没有下山。
吃过晚饭,舅舅把熊皮铺在地上,打了个地铺。把床让给仁钦。
仁钦要睡在地铺,他说:舅舅睡床,外甥睡地上。
舅舅说:乡长睡床,村民睡地上。
仁钦说:您说村民该不该听乡长的话。
那得看乡长说的是什么话。
两个人躺下来。火塘里火渐渐灭了。屋子沉入了黑暗。
仁钦说:社会在进步,可是舅舅您却心甘情愿回到石器时代。
舅舅不说话。舅舅知道这小子在打什么主意,他还是想让自己跟他下山去。
仁钦又说:舅舅你就没想到过要弄盏灯吗?你曾经是云中村的发电员啊!
舅舅心里亮堂得很。
仁钦叹口气:我这个乡长要遇到多少您这样难缠的村民啊!
舅舅问:什么是石器……
石器时代。
什么是石器时代?
就是武器和工具都是石头,没有铁器,没有机器的时代。
那就是阿吾塔毗的时代。阿巴的话多了起来,对啊,石器时代,你们这些人真会起名字。是啊,阿吾塔毗带着部落从西边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箭镞是石头磨成的。但那是刚刚出发的時候,路上,他们打败了会炼铜的人,情形就不一样了。他们有了铜的箭头,他们有了铜的长剑。到达云中村的时候,他们用铜的箭镞对付这里的矮脚人,矮脚人却只有石头箭镞。
仁钦说:那时他们会点灯吧?至少会打一个火把。
阿巴笑了:小子在这里等着我呢。
您是云中村历史上第一个发电员,云中村第一个懂得电的人。现在倒要把自己弄回石器时代了。我看您还是应该回到有电的世界。
阿巴说: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同意。
我同意了什么?
他们找我当非物质文化的时候,我叫你妈妈问过你的意见。你同意了的。
那时情况不同,不知道要地震呀!现在的问题是,村子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你不要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的。这是云中村!
哪一天,滑坡体会想,反正要滑下去,那我还挂在这半山上干什么?我要下到江里去了。那时,云中村就没有了。其实,从乡亲们搬到移民村那天起,云中村就已经没有了。我们县的新版地图上,就没有云中村了。即使滑坡体还没有爆发。舅舅,自从2009年3月,云中村的乡亲们搬迁到移民村,这里再没有活人那一天,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云中村了!
现在有活人了,我是一个大活人。
您是偷跑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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