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月(1/2)
云丹第三次上山来了。
按照当初的约定,给阿巴送来第三个月的给养。
云丹还给他带来了蔬菜种子。
云丹看到小菜园里已经长起来好几种蔬菜,就问:你不是没有种子吗?是不是仁钦又偷偷上山看你来了?
阿巴摇头,他说:我给院子松了土,它们就自己长出来了。
云丹想想:那是以前掉落的种子都发芽了。
阿巴笑了:我都不需要你送种子了。我只要去另一家院子把土松开,就有新鲜蔬菜吃了。云中村多少个院子,今年开了,明年还可以再开。他还算了一笔账,三十六个人家的院子,如果每年开三个园子,够我开整整十二年。
你真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
阿巴叹口气:云中村在不了几年了。
云丹呛他:你又不是地质专家。
阿巴没有说话。从山上那道裂缝就可以大概算出云中村的末日了。想到这个,他的心往下沉了沉,像是掉进那条裂缝的黑暗中了一样。
云丹喝茶,不说话,也像是带着很重的心事一样。
阿巴又笑了,说:现在我有一群鹿了,每天它们都从山上下来,和两匹马一起吃草。
云丹不相信:鹿?你以为当了个祭师,就什么都能看到了?你看到的是鹿的鬼吧?你我十几岁大的时候,阿吾塔毗山上的鹿就绝迹了。
云丹上山来时,中午已过,每天都下山来的鹿群已经回山上去了。
很久不跟人说话了,阿巴便停不住嘴:唉,祭师也不是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我想看见一个鬼魂,回来这么久了,却一次都没有看见过。真的,上个月,每个晚上,我都专门去找,还是一个都没找见。你说,这世界上到底有鬼魂还是没鬼魂?
云丹抬头看阿巴一眼:你别老说那些鬼魂,我害怕。
阿巴说:我在这里这么久了,一个都遇不见,有什么好害怕的?
云丹说:鬼不能永远是鬼。人死后,只有很短的时间是鬼,然后就转生去了。
阿巴有些生气,他对云丹说:人死了又去转生,转生成人,转生成畜生,又或者转生畜生都不成,要下到地狱里受千万般的苦,那是佛教的说法。阿巴说,人一辈子受的得苦还不够吗?还要弄到地狱里去百般煎熬,这算什么慈悲?
两个人认真地似懂非懂地讨论起深奥的宗教问题。他们都是某种宗教的虔诚的信徒,但都并不真正明白宗教里那些宏深抽象的道理。
云丹还真有些忧虑,人死了,要是都像你们苯教相信的那样,不分好人坏人,无一例外都化雾化烟,归入大化,那个大化是什么样的存在?大化不惩恶扬善吗?
大化就是世界所有的事物,阿巴说:岩石,岩石上的苔藓;水,水中鱼和荇草;山,山上的雪和树;树,树上的鸟和鸟巢;光,放射出来的光和暗藏着的光;人,人的身和心……都在,都不在。鬼魂寄身于它们中间,恶的不也就变善了吗?
云丹见阿巴说起这些时如此迷醉,如此滔滔不绝,说:以前你不是变傻了吗?
阿巴说: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我可能知道好多现在不知道的东西。
你知道了什么?
醒来的时候,就全都忘记了。
云丹说:你的这个说法听起来很美,但我看还是转生好。如果没有转生的好坏,那又怎么让人生起向善之心?
阿巴的回应是:瓦约乡几个村都信了佛教,这么多年,和云中村相比,也没看到善人因此增加,恶人因此减少。就你们江边村,我都能说出几个坏人的名字。那年一輛卡车翻到江边,不帮着打捞尸体,而去哄抢车上货物是你们江边村的人吧?还有,那年……
云丹摇摇头:那是以前。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在瓦约乡,时间有了新的标段。所谓以前,就是地震以前,不是很久以前。
以前?以后就会好吗?
话说到这里,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阿巴说服不了云丹,云丹也说服不了阿巴。
云丹坐着喝茶,阿巴和面做了一锅面片。阿巴还从小菜园里摘了新鲜的菠菜下在锅里。
吃完饭,云丹打算起身了。
阿巴说:咦!就这样走了。
云丹说:走了。
阿巴说:记得我回来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我们互相做了现在的人没有时间做的“告诉”。
前两次上山来,你也做了“告诉”。今天你还没做。
你也没做啊!
我做了。我告诉你我找了好久的鬼,结果一个都没找见。我还告诉你鹿群下山来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值得告诉的事情就这么多了。
云丹脸上现出讥笑的表情:人民公社时,为了向国家上缴鹿茸,瓦约公社的狩猎队早把山上的鹿打光了。鹿群?你是没找到鬼,就以为找到了鹿吧。
真的有鹿!阿巴跳到菜园里,指着只剩下几根断茎的蔓菁说:鹿都到我菜园里来了,这棵蔓菁就是那头鹿吃掉的!那是头雄鹿,长着好漂亮的一对鹿茸!
那你该打死它,一对鹿茸,那你就发财了!
阿巴猛烈地摇头,他口气坚定:不,不,死了那么多生命,云中村不要再死什么东西了。伙计,我喜欢云中村现在的样子,没有死亡,只有生长。什么东西都在生长。瞧,连这么多年埋在地下的种子,只要松一松土,再来一点雨水,就又发芽生长了。伙计,我喜欢云中村现在的样子。
云丹想说,伙计醒醒,云中村都命中注定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这些草木的生长又有什么意义。但他不忍心这么说。他改口说:好吧,带我去看你的鹿吧。
它们回山上去了,明天早上,它们又会下山来。好吧,好吧,我带你去。
两个人来到云中村荒芜了的田野里。
地里的野草蓬勃生长,阿巴和云丹个子都高,但野草都齐到他们的腰了。
云丹说:好肥的地啊!
因为土地肥沃,这些高高的野草,茎干粗壮,叶片肥厚娇嫩,充满了丰富的汁液。
阿巴说:吃了这些草,有时候,白额和黑蹄都不用去溪边饮水了。
两匹马都还认得以前的主人。当云丹走到它们身边时,白额低声咴儿咴儿地叫唤,黑蹄则用前蹄轻叩着地面。
云丹笑了:来吧,我这里有糖果。
他真喂了两匹马糖果。白额和黑蹄像咀嚼豆子一样咀嚼糖果,糖和豆子截然不同的味道使它们眼里浮现出惊异的神情。它们又把嘴巴凑到了云丹的手边。
阿巴拍拍它们的额头:好了孩子,吃多了糖牙齿会坏的。
云丹说:它们不是孩子,它们是青年,看它们身体多么强壮漂亮!
它们几岁,六岁,七岁?要是人就是正要换牙齿的孩子。我不准你毁了它们的牙齿。
两匹马恋恋不舍地走开,云丹问阿巴:你的鹿呢?
阿巴把他带到樱桃园中:看,鹿吃了这么多嫩叶。
云丹的回答是马也爱吃。
阿巴让他低头看鹿留在地上的杂沓的蹄印。
云丹说:喔,我看像是马留下的。
云丹已经认出那是鹿的蹄印了。他对阿巴说:反正我还要做“告诉”,就等着明早看你的鹿群吧。
阿巴叹口气:其实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事情,你还是回去吧。游客来了,没有人牵马驮他们旅游了。
云丹更深地叹了一口气:老哥,我们把事情搞砸了,好多天没有游客了。
他把村民敲诈游客的经过叙说了一番。
阿巴听着,脸色也随之沉重起来:那你就在我这里好好歇歇。我知道你们村子里那些有机蔬菜,都是上了化肥的吧,今天我要让你吃真正的有机食品。你不要反对,不要反对。信佛教,信苯教,云丹兄弟,争来争去,我看现在的人信的都是钱这个教。
晚上,吃过晚饭。两个人睡下。云丹要阿巴把门关上。阿巴不关。
阿巴说:你是怕鬼吧。
云丹说:照理是不应该的,鬼也都是以前的乡亲,可还是有点害怕。
阿巴笑了:我是怕鬼出来了我没有看见。没有鬼好,说明死去的人都归入了大化。要是有鬼,那就是还有放不下的事情,或者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是祭师,我就要劝一劝它。不然,等云中村没有了,鬼到哪里去呀!
火塘里的火苗暗下去,灭了。只剩下几块将熄未熄的木炭发出幽暗的光。
云丹叹了口气,说明他今天的“告诉”是令人沮丧的消息。
阿巴先开口:不要说仁钦的事情。
云丹说:明天你就跟我下山去吧。你不下山,就是移民回流,回流到一个注定要消失的村子。乡长的责任大着呢。
我说了不说仁钦的事情,仁钦知道我的心思。他不怪我。
你不心疼他,我们心疼呢。遇到一个好乡长不容易。
我说了不说仁钦的事情,你要没有别的事情可说,就请闭嘴吧。
那我就从后面说起吧。可也要说到仁钦啊!你的外甥,我的堂弟洛伍,唉!
仁钦下山的时候,阿巴就知道自己会给外甥造成麻烦,但这个麻烦有多大,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想了,他自己就在云中村待不下去了。
云丹告诉他,仁钦的麻烦大了。县里知道了阿巴回云中村的事情,就下了限期劝返移民村回流村民的文件。文件下到瓦约乡。仁钦把文件锁起来,没事一样继续工作。他在乡干部会上说,旅游业一起来,钱弄得人们忘乎所以。必须要抓好旅游服务管理。服务的态度,尤其是服务价格不能出问题。我们是地震重灾区,这么快的速度完成重建,靠的是全国人民支援。出了问题对不起全国人民。他把整个乡政府的干部都赶下乡去了。他自己更是蹲在最远的村子,连乡政府都不回。直到接到县里停职反省的通知,他才回到乡政府来。问他为什么封锁那份限期劝返移民村回流的文件,他只说,那是没有用的。人家问,因为那个人是你舅舅吗?他说,正因为是我亲舅舅我才知道没有用处。我接受组织处理。这一来,云丹的堂弟洛伍就当了代理乡长。代理乡长上任,就把派驻各村帮助提升旅游服务质量的干部都撤回乡里。
云丹说:唉,要出事情的时候,很多不好的事情都会凑到一起。
第一件,两个月前,乡党委书记抽调到党校学习了。
仁钦乡长代理党委书记,抓具体工作多抓开会学习少。
洛伍代理了乡长也同时就代理了党委书记。他把干部都从各村抽回来集中学习。会上,洛伍问仁钦,为什么不抓学习。
仁钦说老实话。我本来是爱学习的,可觉得反正要当不成乡长了,不如抓紧时间多干几件实事。
这时,又发生了第二件事。
省政府转来的一封群众来信。信是一个省城游客写给省长信箱的。写信的人说,她到瓦约乡旅游,上那么简陋的厕所,却被当地百姓收了一元钱。这位游客对此感到非常气愤。说地震时,我们为他们流泪,为他们捐款,现在去他们那里旅游,他们竟然连上厕所都要收钱。这些忘恩负义的人,再也不去那里旅游了。
省里把信批转到州,州批转到县,县批转到乡。省里只是批转,并没有表示明确意见。州、县也照此办理。
瓦约乡的学习会因此多了一项内容。代理乡长洛伍要大家在会上讨论和反思为什么瓦约乡会出现收费厕所?
他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
瓦约乡震后的乡村旅游开展起来后,游客众多。这时,却发现游客需要方便时很不方便。灾后重建修路盖房,打造景点,解决游客的吃饭睡觉问题。却忽略了一件事,游客在路上也会内急。于是乡政府决定在全乡规划的旅游路线上补建了几个厕所。还是仁钦提议,乡里缺少劳动力的困难户也要分享旅游业的发展红利,办法是每个困难户承包一个厕所。每人收费一元。这样既解决了游客如厕难的问题,没有强壮劳动力的困難户也有了创收门路。让仁钦烦恼的是厕所的卫生问题。困难户得了好处,又觉得这钱挣得没有面子。铺了瓷砖的厕所疏于打扫,就显得比不铺瓷砖的厕所还脏。老百姓还时常借口没有零钞,不给人找零。为这事,仁钦还协调乡信用社每月给每间厕所配二百元的零钞,情况才有所好转。但卫生问题仍然叫人心烦。逼得急了,老百姓会顶撞:卫生,卫生,这比我们家自己的厕所干净多了!却不想在收费这件事情上出了这么件事情。
开会的结果,游客来灾区旅游,就是对灾后重建的最大支持,灾区人民不能没有感恩之心。具体体现就是厕所免费。这么件事,洛伍乡长还扯上了宗教问题。他说,云中村整体移民,我们整个瓦约乡乡民都信奉佛教,懂得报恩。厕所免费,也是这种精神的体现。乡里干部都知道,这完全是冲着出身于云中村的仁钦来的。
放在以前,年轻的仁钦就要着急了。
自从他舅舅上山回了云中村,他的脾气都变了。他只是平心静气地问:不收费可以,贫困户怎么办?厕所还没有真正改善的卫生问题怎么解决?
洛伍代乡长的回答是,老百姓可以另辟财源。卫生,卫生,洛伍乡长说,那些城里人就只好将就一点了。他还说了一个笑话。要是游客不识字,没有一点味道,他凭什么找到厕所?说完,他自己得意地笑了。
仁钦紧皱着眉头,说:大家都知道,我也很明白,我舅舅一回云中村,我这乡长就当不成了。我舅舅这个人,我知道我劝不动他,我相信也没有人能劝得动他。他不是为自己,他是为死去的云中村,我也是云中村人,这件事我认命。我可以在瓦约乡当一个普通干部,也可以向县里申请调到别的地方。至于瓦约乡村民是不是因为信奉了佛教,就都变得乐善好施了,就都不会去发不义之财了,这个还有待观察。乡政府对旅游秩序的监管一刻都不能松,特别是服务质量和价格方面。最近学习抓得多,这方面的工作却太松懈了。
代理乡长却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
但愿你们山下村子里的人都成了真正的佛教徒,阿巴叹息。他内心是为自己的外甥叹息。说出口来的话,却是在为山下村子的人们忧虑。
云丹说:信佛的好处要来生才显现,现世的好处却时时都能看见……听人说,那些游客都在手机上骂瓦约乡人呢!
阿巴不说话,他心里震响着仁钦在乡政府会议上说的话。外甥说,舅舅回云中村不是为自己,是为死去的云中村。这话令他心头阵阵热流涌动。外甥与他认真谈过。说不要对他讲宗教。仁钦说对我来说,您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自从云中村整体移民,他就连这个传承人也当不成了,拿了一年多的传承人补助也没有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云中村人不能把村子后面的神山搬到新地方去。在移民村,当地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神灵。那个神灵脸红彤彤地高坐在茶山上的道观里。云中村的移民已经有人跟着当地人一起在那神像前烧香燃烛了。而在阿巴心里,神还是雪山上的阿吾塔毗。阿吾塔毗背着一囊箭,胸前横着一杆矛,骑在马背或狮子背上。当年恢复记忆的时候,他摇动父亲留下的法铃,在铮铮的铃声中,眼前就浮现出这个形象。现在,他回到村子里,穿着法衣,摇铃击鼓,眼前也会浮现出这个形象。他一直在寻思,这个阿吾塔毗的形象是从哪里来的。前几天,他从梦中醒来,忽然想起,那是小时候,村里那座小庙还在,喇嘛还在的时候,从庙里的卷轴画上看到的。
阿巴也知道,山下那几个信了佛教的村子,也以他们的方式描绘阿吾塔毗,在他们的庙里,阿吾塔毗的头像狮子,手像鹰的爪子。他不是护佑众生的神了,他是佛教的护法。
阿巴听到云丹在叹息:也许还是我们原来的教法好,人一死,归入大化,一了百了。说在也在,说不在也就不在了。
云丹又说:乡亲们都说,你那个外甥年纪轻轻,肩膀上担得住事情。了不起,云中村出了好汉呢!
阿巴说:那是他遇到个死心眼的舅舅!
云丹说:他爱的那个姑娘,她父亲嫌他没有父亲,如今乡长被罢了,那姑娘的父母倒同意了。阿巴你见过那姑娘吧?在乡中心小学当老师的那个。
听到这个,阿巴眼眶一热,任泪水滚出眼眶,一颗颗热热地落在枕上。
阿巴说:给我说说那个姑娘。
你该自己去看看。
阿巴说:我是不会下山去了。我下山去就回不来了,我是来跟云中村死在一起的。
云丹长长叹息一声:唉!
早上,两人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是阿巴先醒来的。他听到了鹿用前蹄叩击院门前石阶的声音。他没有看到鹿,却看到了鹿头上高擎的一对两分叉的角。角还没有骨化,内部充盈的血被阳光透耀着像珊瑚,像琥珀。外表的茸毛那么密集温软,使得那对鹿茸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
鹿再次叩击院门前的石阶。
云丹也醒来了。
他屏住气息,也看到了那对鹿角,他的赞叹是叫一声阿巴:伙计。
他是用当地话叫的:阿若,阿若!那意思就是伙计。听起来,这呼唤却像是赞叹。
两个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鹿走进院子,啃食了一棵青翠的蔓菁。临离开时,它还抬头往屋里望了望。等鹿走出院子,云丹才问:伙计,它看见我们了吗?云丹赤脚进到院子里,在刚才鹿站立的地方,向屋里张望。他对阿巴说:看不见,阳光像一匹门帘。
阿巴也赤着脚,从那光帘中钻出来。云丹看着阿巴闪闪发光的脸:你上山后变得年轻多了。
云丹弯腰去看被鹿啃过的蔓菁,用手拨弄着被鹿啃残了的叶片:呀!这是鹿刚咬过的呀!这时,咬残的叶子边缘渗出了绿色的汁液,云丹用两只手指搓揉这些汁液,看着它们渐渐变黑,然后用舌头舔舔手指,呀,这不是蔓菁,是……
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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