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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猫的喉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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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可不管怎么说,以前总是由卢乔主动出击的。他会趁着地铁拐弯时的晃动,有意无意地用手蹭蹭某个他看上眼的金发或者红发女郎的手,于是有了反应,然后便是握一握这手,再用一根手指勾住一小会儿,趁对方还没有表露出恼火或是愤慨的神情。一切都要视各种情况而定,有几次结局还不错,他溜之大吉,其余的时候,他进入游戏之中,就像一个接一个的车站进入车窗里。然而这天下午的情况大不相同。首先,卢乔已经冻得半死,头发上满是雪;到了站台上,雪开始融化,围巾里能感觉到冰冷的水滴在往下流。他是在巴克大街站上的地铁,那时他什么也没多想,一个躯体被其他那么多躯体紧紧地挨着,心想再过一会儿就会有火炉,会有一杯白兰地,还可以看看报纸,然后去上七点半到九点的德语课。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横杆上那只小小的黑手套,在那么一大堆手、胳膊肘还有棉衣之间,有一只小小的黑手套紧紧握着金属横杆。他戴了副咖啡色的手套,已经湿透了,紧紧抓住横杆,为的是不要撞到那位带了好几件行李的太太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身上。突然间,他感觉到有一只小小的手指像骑马一样骑上了他的手套,这只手是从一件穿旧了的兔皮大衣的袖筒里伸出来的。那是个混血女孩,看上去很年轻,两眼盯住地面,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人挤人,挤成了铁板一块,一下接一下,晃来晃去;卢乔觉得事出意外,但也挺好玩的,他松了松手,没去回应,他想那女孩一定是没留神,没觉察到自己的手指骑上了一匹安安静静的、湿漉漉的马。要是身边能有点儿空地方,他很想把口袋里的报纸抽出来,读一读上面的大标题,最近那些有关比亚法拉 [1] 、以色列和拉普拉塔大学生的消息,可报纸在右边口袋里,要想把它抽出来,得把手从横杆上松开才行,这样一来拐弯的时候他就会失去支撑,所以最好还是站稳,在外套和行李中间勉强撑出一个空间,别让那小女孩哭得更伤心,也别让那当妈的用收税官似的口吻说话。

他几乎没往混血女孩那里看一眼。他猜想着外套风帽下面她的卷发应该是什么模样,甚至在心里评论着,车厢里这么热,她本可以把那风帽掀到脑袋后面去。正在这时,他觉得一根手指触动了一下他的手套,紧接着,两根手指翻身爬上了这匹湿漉漉的马。快到蒙帕纳斯站的时候列车拐了个弯,一下子把女孩甩到卢乔身上,她的手从马身上滑了下去,又抓紧了横杆,那只小手,在这匹大马面前显得楚楚可怜,大马仿佛受到了刺激,远远的,湿漉漉的,伸出两根手指做成一张嘴的模样,但并没有什么压迫感,甚至还有点开心。女孩似乎突然有所察觉(其实她先前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有点像是突然装出来的),把手稍稍移开,从风帽暗暗的深处瞟了卢乔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不以为然,又像在估量有教养的人应该保持一个什么样的距离。在蒙帕纳斯—比耶维纽站下车的人很多,卢乔现在完全可以把报纸抽出来了,仿佛一匹马在嘶叫,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带着一种嘲弄的专注,研究起那只戴着手套的小手来。他没去看那女孩,女孩这时已经把目光垂下,看着自己的一双鞋子,现在那双鞋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已经能分辨得很清晰了。车里空了许多,那个爱哭的小女孩还有身边好多人都在法居耶站下了车。列车启动时剧烈地一晃,两只手套在横杆上都猛地一紧,隔开着,各用各的劲,可自从列车停在巴斯德站的时候,卢乔的手指就开始向黑手套那里摸索过去,黑手套没有像上次那样退缩,而是好像在横杆上放松下来,于是,先是两根手指,接着是三根,最后卢乔整只手都轻轻柔柔地压了上去,似握非握的。车厢里几乎空了,志愿者站,车厢门打开了,女孩没有抬起头,单脚着地,慢慢转过身子,和卢乔面对面站着。车行到志愿者站和沃吉拉站中间的时候晃动得厉害,女孩这才看了他一眼,风帽的暗影里一双大眼睛专注而严厉,仿佛等待着什么,没有一丝微笑,却也没有丝毫责难,只有无穷无尽的等待,卢乔感到隐隐的不安。

“每回都是这样。”女孩开了口,“真拿它没办法。”

“哦。”卢乔答道,他加入到这场游戏之中,可又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这游戏为什么一点也不好玩,为什么自己不觉得这是一场游戏,可它又不可能是别的,没道理去想象它不是游戏还能是什么。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她们不理解,或者根本就不想理解,算了吧,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

她在对着手套说话,好像在看着卢乔,其实是视而不见,那只小小的黑手套被棕色大手套包在下面,几乎看不见。

“我深有同感。”卢乔说,“它不可救药,真的。”

“那不一样的。”女孩说道。

“一样的,您看见了。”

“不说这事儿了。”说着,她垂下了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当然,游戏就是这样的,可为什么一点也不好玩,为什么自己不觉得这是一场游戏呢,但它又不可能是别的,没道理去想象它不是游戏还能是什么。

“那就是它们的错吧。”卢乔说着挪动了一下手,强调这是个复数,指的是他们两个人,仿佛想在那根横杆上把犯错的人揪出来,横杆上两只手都戴着手套,静静的,隔得远远的,老老实实的。

“不一样的。”女孩又说道,“在您看来都一样,可是真的大不一样。”

“就算不一样吧,可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始。”

“这倒不假,是要有一个人先开始。”

游戏就是这样的,只要遵照这些规则玩下去,别去想入非非,觉得会有某种真相或者绝望。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不如顺水推舟游戏下去吧。

“您说的有道理,”卢乔说道,“当时就该做点什么的,不该由着它们的性子来。”

“没用的。”女孩说。

“是这样的,只不过是稍微没注意,您瞧瞧。”

“没错,”她答道,“哪怕您这句话只是开玩笑说说。”

“不不,我这话是认真的,和您一样认真。”

棕色手套凑过去蹭了蹭一动不动的小黑手套,用一根手指勾住黑手套细细的腰,随即又松开,滑到横杆的一端,看着它,期待着什么。女孩头垂得更低了,卢乔又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之处,可是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玩下去。

“要是您是认真的,”车厢里空荡荡的,女孩说这话时并没有对着他,她没对着任何人,“真是认真的话,那还差不多。”

“我是认真的。”卢乔说,“而且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对付它们。”

女孩仿佛大梦初醒,直视着他。列车驶进了国民公会站。

“别人是不会明白的。”女孩说,“换做是个男的,别人马上就会觉得他……”

粗俗。这是自然。另外也该抓紧时间,只剩下三站了。

“可如果是个女的,还要更坏。”女孩继续说了下去,“我以前也遇到过的,所以一上车我就一直防着它们,可是您也看见了。”

“那是自然,”卢乔表示同意,“再自然不过了,总会有那么一小会儿,您一走神,它们顺着竿儿就爬上来了。”

“您别老从您那方面讲。”女孩说,“不一样的。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该在柯朗丹·赛尔通站下车了。”

“肯定是您的错。”卢乔开了个玩笑,“我在沃吉拉站就该下车的,是您让我坐过两站了。”

列车一拐弯,他们俩都被甩到车门上,两人的手齐刷刷滑向横杆一端,贴在了一起。女孩还在说个不停,傻乎乎地请求他原谅;卢乔又一次感到黑手套里的手指骑上了、缠住了他的手。然后,女孩松开他,含含糊糊说了声再见,卢乔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站台上追上她,跑到她的身边,寻找那只缩在袖子里漫无目的地乱摆的手,一把抓住。

“别。”女孩说,“别这样。让我自己走。”

“当然让你自己走。”卢乔的手并没有松开,“但是现在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走掉。我们本来可以在地铁上多聊一会儿的……”

“为什么呢?多聊一会儿有什么意义吗?”

“多聊一会儿兴许我们就能找到什么办法。我是说,对付的办法。”

“可您一点都不明白,”她说,“您以为……”

“天知道我是怎么以为的。”卢乔实心实意地说,“天知道街角那家咖啡馆有没有好咖啡,或者街角有没有咖啡馆。这一带我可真是不熟。”

“咖啡馆真的有一家。”她说,“可咖啡不怎么样。”

“您笑了。您可别说您没有。”

“我是笑了。可这家的咖啡真的不怎么样。”

“但是街角那儿的确有家咖啡馆。”

“有是有。”她回答时冲着他微微一笑,“是有家咖啡馆,可咖啡煮得不怎么样,您又确定我是……”

“我什么都不确定。”这倒是大实话。

“谢谢。”女孩出人意料地说。她大口喘着气,仿佛爬台阶爬得太累了,卢乔觉得她在发抖,然而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只小巧、温暖、无助、心不在焉的黑手套,又一次在自己的手中感觉到它的活力,它在扭动、攥紧、蜷缩、蠕动,就这样舒舒服服,暖暖和和,高高兴兴,爱抚着,小小的黑手套呀,里面手指头也没闲着,二、三、四、五、然后又是一,手指寻觅着手指,手套紧挨着手套,棕色包裹着黑色,手指交叉着手指,一,一和三之间,二,二和四之间。没什么办法,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就在他们的膝旁。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全都一样,毫无办法,事情在那里发生了,并不是卢乔在把玩伸进他手掌中的那只手,是那只手自己在扭曲、蠕动,甚至也不是那个女孩,这时她已经走到了台阶顶上,大口喘着气,迎着小雨高高扬起了脸,好像是要把地铁走道里浑浊闷热的空气冲洗干净。

“我就住在那里,”女孩指了指街对面一群一模一样的楼房中无数窗户中的一扇,“我们可以冲一杯雀巢咖啡,比到酒吧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哦,当然好了。”卢乔说,现在是他在用手指一点一点捏住了那只手套,就像捏住了一只小黑猫的喉咙。房间挺大,也挺暖和,摆了盆杜鹃花,有落地灯,还有妮娜·西蒙的唱片和一张乱七八糟的床,女孩很不好意思地三下两下把床重新铺平。窗户那边有张桌子,卢乔帮她放好了杯盏和小勺,他们冲了甜甜的浓咖啡,她叫蒂娜,他也告诉了她,他叫卢乔。蒂娜兴致勃勃,很放松的样子,谈起了马提尼克岛,谈起了妮娜·西蒙。她穿着一条单色红裙子,短短的,很合身,她看上去也就刚刚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在一家公证处上班,脚踝那里骨折了,虽然很疼,可你想想看,二月里到上萨瓦省去滑雪,唉。她两次停下来看着他,说话的口气和在地铁上扶着横杆时差不多,可卢乔只是说了句玩笑话,下定决心到此为止,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与此同时,他又考虑到蒂娜会难受的,现在立刻就让这场喜剧落幕,好像这件事情连起码的意义都不再有,蒂娜会难受。第三次,这一次蒂娜俯下身子往他的杯子里续开水,嘴里又嘟囔着不是她的错,这种事每过一段时间总会发生一次,而且他现在也看见了,事情真的很不一样。热水、小勺子,还有她顺从的表情,卢乔好像明白了,可究竟明白了什么,天知道,他是一下子恍然大悟的,这可不一样,大不一样,那横杆自有它的用处,这游戏其实不是一场游戏,脚踝骨折还有滑雪什么的,都见鬼去吧,重要的是蒂娜现在又一次开口说话了,他不能打断,不能打岔,只能让她去讲,感受她,在心中期待她,越是荒唐越是相信她,除非他仅仅是为了蒂娜,为了她那忧伤的面孔,为了她那能消除一切胡思乱想的小小乳房,直说吧,就是为了蒂娜。也许有一天我会被关起来,蒂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没有夸张的意思,好像只是在陈述一种看法,您要明白,这种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您是您,可别的时候。别的时候又怎么啦。别的时候就会有人说脏话,还有人用手摸你的屁股,立刻上床睡觉,丫头,还磨蹭什么呢。可那样的话。哪样。可那样的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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