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2)
这就是
春天
而
这个
长着山羊脚的
卖气球男人吹着口哨
遥远
而
缥缈
——e&12539;e&12539;康明斯 [111]
早晨八点三十分左右,影子开着租来的车子缓缓驶出树林,以不超过四十五英里的时速驶下山路,进入湖畔镇。当初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将一去不复返,没想到三个星期后,他竟然重返此地。
他开车穿过镇子,惊奇地发现过去几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对他来说,这几周却漫长得仿佛一生。他驶下通向湖泊的车道,停在半路,然后走下车。
冰封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冰上垂钓小屋,没有停在冰面上的越野车,也没有坐在冰洞旁用鱼线钓鱼、身边摆着十二支一组啤酒的人了。湖面颜色变深,不再覆盖着白得刺眼的积雪,冰面上到处是一摊摊反光的水洼。冰层之下的湖水是黑色的,而冰层本身几乎变成透明的,可以看到冰下面黑乎乎的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这片冰湖阴冷凄凉,空荡荡的。
几乎空荡荡的。
冰面上还有一辆车,几乎就停在桥下的冰湖上,让开车或步行经过镇子的每个人都能看到。那辆车是肮脏的绿色,是那种人们会丢弃在停车场里的车子,那种人们停下就不再理会,因为根本不值得去取回来的破车。车里没有发动机,它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赌注,等冰面融化得足够薄、足够软、足够危险时,湖水就会永远地吞没它。
通往湖泊的车道被铁链拦住,还竖起警告牌,严禁任何人或者车辆进入,上面写着“薄冰危险”。那行字下面还有一排手绘的图标,图标上画着表示禁止的横线:严禁车辆、步行者、雪橇进入,“危险”。
影子无视警告,翻下岸边的堤坝。雪已经融化,脚下的地面变成一片泥泞,踩上去很滑,就连枯死的草都几乎无法阻止双脚打滑。他一路滑着走到湖边,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段木头搭的堤坝,来到冰面之上。
冰面上积着一层水,那是冰和积雪融化之后形成的。走上去之后才知道,水比看到的更深。水下的冰面非常滑,比任何溜冰场的冰面都滑,影子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才能站稳脚跟。他踩着水花走路,水一直淹到靴带的高度,还渗进他的靴子里。水冰冷刺骨,接触到水的肌肤冻得麻木了。在冰冻湖面上艰难跋涉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身处远方,远远地望着电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电影里,他是主角,可能还是个侦探。此刻,有一种无可逃避的宿命感,仿佛一切将要发生的事都按预定的发生,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进展。
他走向破冰车,痛苦地意识到冰面随时可能迸裂,冰层之下的湖水是那种即将冻结的最冷的水。他觉得自己在冰面上孤立无援、暴露无遗。他继续走着,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进,好几次失足摔倒。
他经过人们扔在冰面上的空啤酒瓶和啤酒罐,绕过人们为了钓鱼在冰面上凿出的圆洞。那些洞没有冻结,每个洞里都盛满黑色的湖水。
破冰车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远得多。他听到湖面南边传来冰面破裂的一声巨响,好像折断一根树枝,接着是某个很大的东西发出的嗡鸣声,仿佛有一根大如整个湖面的低音弦在振动。整个冰面都在嘎吱作响,都在呻吟,好像一扇陈旧的门被人打开时发出的抗议声。影子继续走着,同时尽可能保持身体平稳。
这简直是自杀,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小声说,难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吗?
“不行。”他大声说,“我必须知道真相。”他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来到破冰车旁。还没走到,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车子周围飘着一股瘴气,那是淡淡的腐臭,他嗓子眼里也能感到一股恶臭。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朝里面张望。车里的座椅肮脏不堪,还有很多撕裂的口子。车里显然是空的。他试着打开车门,车门都被锁住了。他又试了一下后备厢,也被锁住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带根撬棍来。
他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头,从一默数到三,然后重重一拳,打在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上。
他的手疼得要死,侧车窗还是毫发无损。
他想过跑步助力冲上去,只要不在潮湿的冰面上打滑摔倒,他肯定可以一脚踢碎车窗。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车震动得太厉害,导致车下的冰层迸裂。
他看看车子,然后抓住上面的无线电天线。它原本是可以自动伸缩升降的那种,但十年前就锈住了无法缩回,保持在全部伸开的位置上。他来回摇晃几下,把它从根部掰断。他拿着天线比较细的那一头——以前上面还有一个小金属球,但早已不见了——然后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弯曲成一个临时的钩子。
接着,他把金属天线钩子插进车子前窗玻璃和橡胶密封垫之间,一直深入到里面门锁的位置。他用天线在门锁机械装置里来回摸索,扭转移动、又推又挤,直到钩子终于勾住,他往上一提。
他能感到临时制作的撬锁钩子从门锁旁滑开了,没起任何作用。
他叹口气,再次试探开锁,这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小心翼翼。他能想象脚下的冰层随着他身体重心的移动发出抱怨的咯咯声。慢慢来&8943;&8943;好了&8943;&8943;
他终于勾到锁扣了。他向上一拉天线,前门锁啪地弹开了。影子用戴手套的手拉住门把手,按下开门键,然后一拉。车门并没有打开。
卡住了。影子想,冰把门冻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用力拉拽车门,脚在冰面上不住打滑。突然,破冰车的车门猛地打开,碎冰渣溅得到处都是。
车子里面,那股瘴气更加浓重,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影子被熏得直犯恶心。
他在车子的仪表板下面摸索,找到打开后面后备厢的黑色塑料拉手,用力一拉。
身后砰的一响,后备厢盖弹开了。
影子走出来,站在冰面上,他手扶着车身,一路滑着,跌跌撞撞走到车后。
他想:在后备厢里。
后备厢盖弹起大约一英寸高,他伸手一拉,让厢盖完全敞开。
里面的臭味更加强烈。后备厢底部积了大约一英寸厚的半融化的冰,如果不是这些冰,臭味可能会更刺鼻。一个女孩躺在里面。她穿着一件鲜红的防雪服,现在已经脏兮兮的,暗褐色的头发很长。她的嘴巴紧紧闭着,影子无法看到她嘴里的蓝色橡胶牙套,不过他知道牙套肯定套在她牙齿上。寒冷的天气保护了她的尸体,像一直把她冻在冰箱里一样。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在哭泣,眼泪冻结在她的脸颊上,还没有融化。她的手套是亮绿色的。
“你一直都在这里。”影子对艾丽森&12539;麦克加文的尸体说,“每个开车经过那座桥的人都会看到你,每个开车穿过镇子的人都会看到你。冰上垂钓的渔夫每天都从你身边走过。但是,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愚蠢。
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有人把她藏在这里。
他上半身钻到后备厢,想试着把她拉出来。不管怎样,他终于找到她了,现在他必须要把她弄出来。他弯腰靠在车上时,体重也压在车上,也许那就是引发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间,车子前轮下面的冰突然裂开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可能不是。车子前半截蹒跚着往下坠落了几英尺,沉入漆黑的湖水。水从敞开的车门飞快地灌进车内。湖水溅到影子的脚踝,但他脚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动。他匆忙四下张望,思考该如何离开这里——然而,一切都太迟了。突然间,冰面一下子倾斜下去,把他撞到车子和车厢里女孩的尸体上。车子后半截也沉入湖水中,影子被带了下去,落进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三月二十三日,上午9点10分。
沉没之前,他猛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如同一堵墙一样,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气从体内撞出来。
他跌倒了,翻着跟头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车子带着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被衣服、手套和靴子的重量往下拉。衣服外套束缚着他,浸水之后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臃肿。
他还在继续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脱离车子,但它还是带着他一起下沉。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他是用整个身体感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的。他的左脚踝扭伤了,脚崴了一下,身体被压在落在湖底的车身下面。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慌。
他睁开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这里实在太黑了,根本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丽森&12539;麦克加文苍白的脸,她正从敞开的后备厢内看着他。他还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车子——过去数十年里沉入湖中的破冰车,车身已经腐烂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车架,半陷在湖底的淤泥中。影子心想,在汽车出现之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东西充当破冰车,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无疑问,每一辆车子的后备厢里都有一个死掉的孩子。湖底有几十个孩子&8943;&8943;他们每个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个人的眼皮底下,藏过整个寒冷的冬天。当冬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随着车子落进冰冷的湖水中。
这里就是他们葬身之所:莱米&12539;霍塔拉、杰茜&12539;拉瓦特、桑迪&12539;奥尔森、周明、萨拉&12539;林奇斯特,还有其他人,他们所有的人。他们躺在安静、冰冷的&8943;&8943;
他用力拔脚,脚被紧紧压在车身下面,而他肺里的压力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了,耳朵也一阵阵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气,无数气泡出现在他眼前。
马上,他想,我要马上呼吸到空气,否则就要憋死了。
他弯下腰,双手放在汽车保险杠上,想尽办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体用力顶在上面。可惜车子依然不动。
这不过是汽车的空壳,他告诉自己,他们取下了发动机,那是车上最重的部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继续用力推。
他继续用力推。
车子移动的速度慢得令人恼火,每次只移动一英寸,车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中,影子终于把脚从车下的淤泥中拔了出来。他用力一踢,想推动自己在冰冷的湖水游动。但身体纹丝不动。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或者卡住了什么东西。他从外套里挣脱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着拉开冰冻的拉链,然后从拉链两边挣脱出双手,感觉外套已经扯开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水向上游,离开那辆车子。
他只有一种向前冲的感觉,但感觉不出来到底是在向前,还是向下。他努力憋住气,头和肺都灼烧一样疼,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开始吸气,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后死掉。就在这时,他的头撞到了什么坚固的东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着湖面上的冰,用拳头拼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再也无法推动任何东西了。周围的世界开始模糊起来,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简直太荒唐可笑了。他想,然后回忆起还是小孩时看过的一部托尼&12539;柯蒂斯主演的老电影,我应该背转过来,把冰向上推压,然后把脸贴到冰上,找到一些空气。我可以再次呼吸,肯定有些地方还残存着一点空气。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冻僵,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可以动弹,哪怕生命攸关(情况确实如此)也无法再动弹一次。
寒冷变得可以忍受了,甚至开始温暖起来。他想:我就要死了。这一次他感到的是愤怒,是来自心底的狂怒。疼痛和愤怒让他爆发出力量,他挣扎着,挥舞着,让听天由命不再动弹的肌肉再次活动起来。
他伸手向上猛推,感觉手擦过冰层的边缘,伸到空气中。他拼命挥舞双手,想抓住什么,就在此时,他感到另外有一只手抓住他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头猛地撞到冰上,脸撞到冰层向下的一面。紧接着,他的头伸出水面,进入空中。他能看到自己正从冰上的一个窟窿中钻出来。在那一刻,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黑色的湖水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他眨着眼睛,但是除了炫目的阳光、周围模糊的物体和一个人影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强迫他爬出水面,同时说着什么他就快被冻死了、快点、用力之类的话。影子扭动着身体,抖掉身上的水,仿佛一只刚刚上岸的海豹。他开始打寒颤,咳嗽,冷得发抖。
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摊开手脚平躺在冰面上。他知道,身下的冰面支持不了多久,但知道也没带来行动。思考变得非常困难,缓慢得好像流动的浓稠糖浆。
“别管我,”他试图说话,“我没事。”但他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就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爬起来继续走动。很显然,他不会一辈子躺在这里的。
有人在猛拉他。水溅到他脸上,他的头被人抬高。影子感觉自己正被人拖着走过冰面,后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议,想解释说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也许还要睡上一小觉,这个要求很过分吗?然后,他就没事了。别烦他,让他一个人安静待着好了。
他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睡着了,但他突然站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有一个长着水牛头和水牛肩膀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巨大的秃鹰头的女人,威士忌&12539;杰克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伤感地看着他,摇着脑袋。
威士忌&12539;杰克转过身,慢慢离开影子。水牛人也跟着他一起离开。雷鸟女人也走了,她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阵失落。他想叫住他们,想请求他们回来,不要就这样放弃他,但一切都开始渐渐模糊起来,消失无踪:他们不见了,脚下的平原也消失了,一切都化为虚无。
一阵剧痛传来,仿佛他体内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解冻、清醒了,为了证明它们的存在,让他感到灼烧般的剧烈疼痛。
一只手在他脑袋后面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正躺在某家医院里。
他光着脚,只穿着裤子,腰部以上都裸露着。空中弥漫着水蒸气。他看到对面墙上有一面梳洗用的镜子,还有小洗手池,一把蓝色牙刷放在沾满牙膏污渍的漱口杯里。
周围的信息慢慢流入他的脑子里,但他每次只能吸收一个数据资料。
他的手指在痛,脚趾也在痛。
疼痛让他忍不住呜咽起来。
“放松点,迈克。现在没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什么?”他说,或者试图在说,“出了什么事?”话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显得既紧张又古怪。
他正躺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很热。他觉得水应该很热,但他也不是很确定。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要救一个快冻死的人,最愚蠢的就是把他放在火旁烤热。第二愚蠢的就是用毯子把他裹起来——特别是在他还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的时候——毯子会把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把寒冷裹在里面。第三愚蠢的——这是我个人的观点——就是把那家伙的血抽出来,加热,然后再输回去。现在的医生都是这么做的。太复杂了,而且价格昂贵。简直愚蠢透顶。”说话的声音来自他头顶上方和后脑。
“最聪明、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几百年来水手们对那些坠船落水的人所用的办法。你把人放在热水里,当然不是特别热的水,只是有些热。要知道,刚才我在冰上发现你时,你都快冻死了。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魔术大师?”
“很痛。”影子说,“全身都痛。你救了我一命。”
“我想也是。你能自己把脑袋抬出水面吗?”
“也许可以。”
“我要放开手,让自己休息一下。如果你开始往水下沉,我会抓住你的。”
双手松开了,不再抓住他的脑袋。
他觉得自己正往浴缸里滑,于是双手撑在浴缸边上,向后靠过去。浴室很小,浴缸是金属的,上面的瓷釉已经很脏了,还有不少刮破的地方。
一个老人移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一脸关注的表情。
“觉得好点了吗?”赫因泽曼恩问,“向后靠,身体放松。我已经把房间弄得又舒服又暖和了。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告诉我,我准备了一件浴袍给你穿,这样就可以把你的裤子丢到干衣机里,和你的其他衣服一起烘干。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吧,迈克?”
“我不叫迈克。”
“随你怎么说吧。”老人的脸扭曲了,露出不安的表情。
影子丧失了真实的时间感。他躺在浴缸里,直到身上的灼烧感消失,手指和脚趾弯曲时也不觉得不舒服了。赫因泽曼恩帮助影子站起身,从温水里出来。影子坐在浴缸边上,两个人一起努力,才把他的牛仔裤脱了下来。
毛巾布的浴袍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但他没怎么费劲就塞了进去。然后,他靠在老人身上,慢慢走进狭小的房间,笨拙地倒在一张老式沙发上。他疲倦而虚弱,身心极其疲惫,但幸运地还活着。壁炉里烧着木头,几只积满灰尘、一脸惊讶的鹿头,在墙壁上居高临下地凝视他们,周围还有几条涂满清漆的大鱼标本和它们抢占空间。
赫因泽曼恩拿着影子的牛仔裤走了出去。门旁边的那个房间里,干衣机停了一下,然后重新轰隆轰隆地旋转起来。老人带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回来。
“这是咖啡,”他说,“能起到刺激作用。我还往里面倒了一点儿杜松子酒,很少一点。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总是这么做。医生肯定不会推荐这个方子。”
影子双手捧着咖啡杯。杯子一侧印着蚊子的图案,还有一句话:“给我新鲜血液——参观威斯康星州。”
“谢谢。”他说。
“朋友就该这么做。”赫因泽曼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救我一命的。现在还是别谈这些了。”
影子小口喝着咖啡。“我当时以为我死定了。”
“你很幸运,我正巧在桥上。我相当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大日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也会有预感的。我在桥上看着我的老怀表,然后我看见你走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可能没听见。我看见车子掉了下去,你也跟着掉下去。我想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的冰面上。当时真把我吓得毛骨悚然啊。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两分钟,然后,我看见你的手从刚才车子掉进去的地方伸了出来——看见你的手,就跟看见鬼魂一样&8943;&8943;”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两个都真他妈的幸运,我拖着你返回岸上时,冰面支撑住了我们俩的体重。”
影子点点头。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赫因泽曼恩说。老人淘气小鬼般的脸兴奋得容光焕发。
影子似乎听到房子某处传来关门的声音。他继续啜着咖啡。
现在可以清醒思考了,他开始向自己提出疑问。
他不知道,一个身高只有他的一半、体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么可能拖拉着失去知觉的他穿过冰面,然后把他拖过湖堤,塞进车里。赫因泽曼恩怎么可能把他带进屋里,放进浴缸?
赫因泽曼恩走到壁炉旁,捡起火钳,小心地把一根细原木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么吗?”
赫因泽曼恩耸耸肩。“那不关我的事。”
“你要知道,我并不明白&8943;&8943;”影子犹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赫因泽曼恩说,“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如果看到有人遇到麻烦&8943;&8943;”
“不,”影子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杀死所有那些孩子。每年冬天都杀死一个。我是唯一发现真相的人。你一定看见我打开后备厢了,为什么你不任由我淹死在那里?”
赫因泽曼恩的脑袋歪向一侧,他揉揉鼻子,沉思着,身体来回前后摇晃,仿佛正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哦,”他回答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猜,这是因为我欠了某人一笔人情债。我向来有恩必报。”
“星期三?”
“就是那家伙。”
“他把我藏在湖畔镇,必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任何人都无法在这里找到我。”
赫因泽曼恩没有说话。他从墙上取下一根很重的黑色拨火棍,插到火堆里,黄色的小火星和烟从火中冒了出来。“这里是我的家,”他突然发起脾气来,“这是一个好镇子。”
影子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地板上。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你在这里多久了?”
“足够久了。”
“那个湖是你修建的?”
赫因泽曼恩惊讶地飞快瞄了他一眼。“是的。”他承认说,“是我修建的湖。我刚到这里时,他们称之为湖的那玩意,比一个小泉眼、一个水塘或一条小溪大不了多少。”他顿了顿,“我当时就看明白了,这个国家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简直就是地狱,它在吞噬我们。我不想被吞噬。所以,我和他们做了一笔交易。我给他们一个湖,给他们带来繁荣&8943;&8943;”
“而他们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每年冬天死掉一个孩子。”
“都是好孩子啊,”赫因泽曼恩缓缓地摇着苍老的脑袋,“他们全都是好孩子。我只挑选我喜欢的孩子。只有查理&12539;内里甘除外,他是个坏坯子。他是哪一年死的?1924年,还是1925年?你说得没错,这笔交易就是这样。”
“这个镇子上的人,”影子问,“玛贝尔、玛格丽特、查德&12539;穆里根,他们知道吗?”
赫因泽曼恩没有回答。他把拨火棍从火堆里抽出来,拨火棍顶端的六英寸已经烧热成暗黄色。影子知道拨火棍的把手现在一定烫得握不住,但赫因泽曼恩却毫不在意,他又捅了捅火堆。他把拨火棍放回火中,顶端先放进去,然后把它留在那里,这才开口说话:“他们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好地方,而本州附近区域的其他城市和镇子都已经崩溃没落了。这一点,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这是你的功劳?”
“这个镇子,”赫因泽曼恩说,“我关心这个镇子。只要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在这里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我不想让他来的人,也绝对不会来这里。这就是你父亲把你送来这里的原因。他不想让你在外面的世界引起敌人的注意。情况就是这样。”
“可你却背叛了他。”
“我并没有背叛他。他是个骗子,但我总是有恩必报。”
“我不相信你。”影子说。
赫因泽曼恩一副受到冒犯的表情。他拽了拽太阳穴旁的白头发。“我信守诺言。”
“不,你没有信守诺言。劳拉来过这里,她说是有什么东西召唤她来的。还有,你怎么解释萨姆&12539;布莱克&12539;克罗和奥黛丽&12539;伯顿来到这里的事,而且是同一天晚上?这实在太巧合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巧合了。
“萨姆&12539;布莱克&12539;克罗和奥黛丽&12539;伯顿,她们两个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有人正在外面四处追捕我。我猜,如果她们中有谁的任务失败了,另外一个还可以顶上。如果她们俩全都失败了,赫因泽曼恩,下一批来湖畔镇的是谁呢?我过去监狱的典狱长,周末到这里冰上垂钓?或者是劳拉的妈妈?”影子意识到自己发火了,“你想让我离开你的镇子,但你不敢告诉星期三。这些就是你干的好事。”
火光下,赫因泽曼恩不再像个淘气的顽童,更像哥特式建筑上蹲伏的怪兽。“这是一个好镇子。”他说,笑容消失之后,他脸色苍白,像一具死尸,“你也许会吸引太多人的注意。这对镇子没有好处。”
“你真应该把我留在冰上不管的,”影子说,“应该把我留在湖底。我打开破冰车的后备厢了。艾丽森&12539;麦克加文还冻在里面,但冰很快就会融化,她的尸体会浮出来,浮出水面。然后,他们会派人下到湖底,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会发现藏在那里的秘密,发现被你杀害的所有孩子。我猜他们中一些人的尸体还保存得很好。”
赫因泽曼恩伸手拔出拨火棍,他不再假装用它来拨火了。他像举着剑或警棍一样举着拨火棍,在空中挥舞着顶端烧成黄白色的炙热铁棍。它在冒烟。影子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有穿衣服,而且疲惫不堪,手脚不灵活,根本无法自卫。
“你想杀我?”影子问,“来吧,下手吧。反正我是死人了。我知道你拥有这个镇子,这是属于你的小世界。不过,如果你以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你就是在做梦。一切都结束了,赫因泽曼恩,杀不杀我都一样,你的世界已经结束了。”
赫因泽曼恩用拨火棍当拐杖,支撑自己站起来。烧红的铁棍尖碰到地板上,地毯烧焦冒出烟来。他看着影子,浅蓝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爱这个镇子,”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做一个古怪的老头子,给人们讲故事,开着泰茜到处晃悠,还有在冰上钓鱼。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垂钓一天之后,你带回家的不是鱼,而是平静宁和的好心情。”
他把棍尖朝着影子的方向猛地一指,影子立刻感到它从一英尺外传来的炙热。
“我要杀了你,”赫因泽曼恩说,“我会处理好尸体的。我以前也干过。你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查德&12539;穆里根的父亲也发现过。我干掉了他,现在我要干掉你。”
“也许你能杀了我,”影子说,“但你的秘密还能维持多久,赫因泽曼恩?维持一年?二十年?他们有电脑,他们不是傻瓜,他们会把所有细节联系起来。每年失踪一个孩子,他们会循迹找到这里来的,就像他们会来找我一样。告诉我,你到底多大了?”他的手指偷偷抓住沙发垫,准备挡住脑袋,避开对方的第一击。
赫因泽曼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早以前,人们就开始把他们的孩子献祭给我,早在罗马人来到黑森林 [112] 之前。”他说,“在我成为家神之前很久,我就已经是一个神了。”
“也许是时候向前看,换个地方了。”影子说。家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赫因泽曼恩凝视着他,他举起拨火棍,把顶端再次插进燃烧的灰烬中。“也许你说得对,”他说,“但没那么简单。你以为我可以离开这个镇子吗,影子?就算我想离开,我也做不到。我就是这镇子的一部分。你打算让我离开这里吗,影子?你准备好杀了我吗?只有杀了我,我才能离开。”
影子低头凝视地板,拨火棍尖拄过的地方,地毯上还有燃烧的火星。赫因泽曼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脚来回一碾,踩灭火星余烬。影子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孩子们的脸,几百个孩子。他们全都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凝视着他,头发像海草一样在他们的脸旁缓慢漂浮。他们谴责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会让他们失望,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影子说:“我不能杀你。你救过我的命。”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废物,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动作片英雄或侦探了——不过是另一个该死的出卖朋友的小人,只是冲着黑暗严厉地晃了晃手指,然后就转身置之不理了。
“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赫因泽曼恩问。
“当然。”影子心情沉重地说,他已经快受够这些秘密了。
“看这个。”
赫因泽曼恩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五岁,留着很长的深褐色头发。他全身赤裸,只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带。他身上插着两把剑,一把剑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把插在肩膀上,剑尖从胸膛下面露出来。鲜血顺着伤口不停流淌着,从孩子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在地面形成一摊血洼。那两把剑古老得难以想象。
小男孩抬头凝视着影子,眼中只有痛苦。
影子心想,原来如此。只有这种办法,才能制造出一位部落之神。无需别人告诉他,他立刻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首先,你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他在黑暗中养大,让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触不到任何人。接下来的几年里,你把他喂养得很好,甚至比村子里其他孩子吃得还要好。然后,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长的那一晚,你把这个惊恐万分的孩子从小黑屋里拖出来,带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铁剑和一把铜剑刺穿他的身体。接着,你把这个小孩子的尸体放在燃烧的木炭上用烟熏烤,直到完全干燥。你用毛皮包裹好它,带着它从一个营地迁移到另一个营地,在黑森林的深处,你把动物和孩子献祭给它,让它给部落带来好运。后来,当这具尸体因为年代久远而支离破碎时,你把它易碎的骨头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崇拜、祭祀这个盒子。再后来,盒子里的骨头都失落散佚、被人遗忘,崇拜这个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复存在。这位孩童之神、这个村庄的好运象征,几乎被人彻底遗忘了,世人记得的只是一个鬼魂或小棕仙,这就是家神 [113] 。
影子不知道,一百五十年前,到底是什么人的头脑中带着关于赫因泽曼恩的传说,穿越大西洋来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他也许是伐木工,也许是绘制地图的人。
浑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迹突然消失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脸上挂着鬼精灵似的笑容,毛衣袖子还是湿漉漉的,那是刚才把影子放进浴缸里救他的时候弄湿的。
“赫因泽曼恩?”小屋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赫因泽曼恩转过身,影子也转过身。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查德&12539;穆里根的声音很紧张,“破冰车已经压破冰面掉进湖里。我开车经过,正好看见它沉进去了。我想我应该过来告诉你,免得你错过了。”
他握着枪,枪口指着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说。
“嗨,伙计。”查德&12539;穆里根说,“他们给我一张通告,说你在监禁期间死亡,死于心脏病发作。”
“怎么搞的?”影子问,“好像我不断在各个地方死掉。”
“他跑到我这儿来,查德。”赫因泽曼恩说,“来威胁我。”
“不,”查德&12539;穆里根说,“他没有威胁你。我待在这里已经有十分钟了。赫因泽曼恩,我听到你所说的一切,关于我父亲的事,还有关于湖的事。”他朝小屋里走了几步,但是没有举起手枪。“我的意思是,天啊,赫因泽曼恩,开车经过镇子,你根本不可能看不到那个该死的湖,它就在镇子的正中央。真该死,我到底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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