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被告人宫本天道傲然端坐,刻板却不失优雅。他的手掌轻柔地搁在被告席的桌面上——在一场对于他的审判中,这是他所能保持的最为超脱的姿态了。后来,旁听席上的一些人认为他的寂默意味着对整个庭审过程的蔑视,另一些人则坚持他是为了掩盖对即将做出的宣判的恐惧。不管是为什么,天道都面无表情,连眼神的闪烁都不曾有。他身着白色衬衫,扣子直扣到脖颈处,灰色裤子熨烫平整。他的形体,尤其是脖子和肩膀,给人一种印象:这是一个体力绝对强健的人,行事严谨,颇具威仪。他面相平和,棱角分明,头发被紧贴头皮地剃过,使得肌肉感更为显著。面对朝向自己的指控,他坐在那里,一双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
旁听席座无虚席,但法庭里并未显现出乡间谋杀案庭审过程中常见的狂欢氛围。事实上,聚集在此的八十五位公民看上去出奇地安静,若有所思。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认识卡尔·海因,一位用刺网捕鲑鱼的渔民,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他如今被安葬在印第安球形山上的路德教会公墓里。大多数人都像星期日去做礼拜前那样,打扮得体以适宜公共场合。审判室虽然简朴,但在他们心目中也是和教堂一样是庄严肃穆之地,所以他们言行举止都带着一种在教堂里的庄重感。
卢埃林·菲尔丁法官的审判室位于这个岛县法院三楼一条潮湿风凉的廊道的尽头,陈旧而狭促,作为审判室是小到不能再小。这里色调灰暗,陈设简陋——狭窄的旁听席、一个法官席、一个证人席、一个胶合木搭建的陪审席,以及桌面磨损严重的被告席和原告席。陪审员们专注而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想要努力搞清事情的状况。男陪审员们——两位菜农、一个退休的捕蟹工、一个簿记员、一个木匠、一个造船工、一个杂货店主和一个左口鱼帆船水手——都穿着正装,打着领结。女陪审员都穿着星期日的礼拜服,包括一个退休的女招待,一个锯木厂书记员,两个紧张的渔民妻子,以及一个略显另类的美发师。
法警艾德·索姆斯在法官菲尔丁的吩咐下,给那些老旧的暖气片加上了蒸汽头,现在那些玩意儿在房间的四角不时地发出叹息般的声响。它们散发的热量形成一股潮湿难当的闷热,房间里的所有物件都散发出酸腐的霉味。
那天上午,法院的窗外下起了雪。四扇高窄的铅格玻璃拱形窗透出一派十二月的暗昧天光。一阵海风扬起雪花击打在窗玻璃上,融化的雪水流向窗扉。法院之外,友睦港小城沿着海岸线铺展。散布小镇的几座山头上,几栋久经风雨、衰朽不堪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在风雪中隐现,它们是一个逝去的大航海时代乐观精神的遗迹。更远处,香杉树交织出一片寂寂青黛。青杉覆盖的山丘清晰的轮廓在大雪中变得模糊。海风裹挟着雪花吹向内陆,扑向芬芳的杉树。在最高的树枝上,雪花开始堆积,温柔而又无休止。
被告人看着窗外的飞雪,一时有些分神。他已经在县治监狱里被关押了七十七天,包括九月尾、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他所在的地下室小房间里没有任何窗户,秋阳没有入口可以通达他。他错过了秋天,他现在意识到了——它已经过去了,凭空消失了。现在他用眼角的余光亲见窗外怒雪纷飞,惊觉雪景无限美。
圣佩佐是一个五千人口的小岛,气候湿润。它由1603年在此系泊的迷路的西班牙人命名。和那时候的许多西班牙人一样,他们正在海上寻找西北航道。他的向导兼船长,比斯卡诺伊探险队的阿奎拉·马丁派了一支小分队登陆,去岸边的铁杉树中寻找一根圆材来做新的桅杆。这些人刚一踏上海滩便被一伙努特卡奴隶流寇给杀死了。
移民来到了——大部分是些任性而乖张的人物,他们沿着俄勒冈篷车小道 [1] 逶迤而至。1845年,一些拱食的猪在边境上被加拿大的英国移民用武器屠杀。从那以后,圣佩佐便基本上与暴力绝缘。十年来岛上最不幸的事件是一个居民在1951年7月4日被一个醉酒的西雅图游艇主人用枪打伤。
[1] 俄勒冈小道是美国西进运动的主要路线之一。
友睦港,岛上唯一的小镇,为一支由围网渔船和单人刺网渔船组成的船队提供了深水泊位。那是一个古怪、多雨、海风肆虐的海港渔村。建筑物上的木板饱经风雨,陈旧而霉烂,显得发白。排水管锈成了赭色。长而陡的屋顶光秃而荒凉。高沿排水沟在大多数冬夜都漫涌着汇流的雨水。海风经常吹得村子里唯一的交通灯左摇右晃,或是引发镇上的电路故障,好几天才能恢复。镇的主街两旁排列着皮特森杂货店、邮局、菲斯克五金店、拉森药房、廉价商店(一个西雅图女人开的,内有喷泉)、普吉电力局、家居物品店、洛蒂·欧普斯威格服装店、卡劳斯哈特曼房屋中介、圣佩佐咖啡馆、友睦港餐厅,以及托格森兄弟经营的破败的加油站。码头上,一个海鱼打包厂散发出三文鱼骨头的腥气。州渡轮码头上,油浸防腐系缆桩分布在发霉的船只阵列中。雨水,此地的精魂,锲而不舍地冲刷着一切人造之物。冬夜里它倾盆而下,在街道上喧腾。整个友睦港都隐没在雨雾之中。
圣佩佐也别具青翠之美,孕育出岛民的诗情。群山连绵,青杉如茸,放眼四望,山峦错落。岛上的民居潮湿而生苔,散布于田野山谷之中,周围随处皆是紫花苜蓿、玉米和草莓。雪松栅栏随意地排布在路旁,道路蜿蜒于树荫之下,蕨地之上。牛儿啃吃青草,拉出甜腻的粪便,不胜墨蝇的叮扰。各处不时有岛民独自锯起原木,在路边留下芬芳的锯屑堆和杉皮小丘。海滩上,圆滑的石子和海水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烁。圣佩佐环岛分布着二十几个小水湾,每个小湾都有夏屋和小船闲适地错落,提供着数不清的天然系泊处。
友睦港法院里,审判室四扇高窗的对面,搭有一个台子,专门接待外地来的记者。那些记者们——贝灵厄姆、安纳柯蒂斯、维多利亚各来了一个,西雅图来了三个——没有显示出旁听席上可敬的居民们的那种庄重感。他们懒散地坐在椅子里,手托着下巴,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一个蒸汽暖气片就在他们身后不到一尺远,这些外地来的记者都流汗了。
本地记者伊什梅尔发现自己也在流汗。他三十一岁,面容冷峻,个子很高,长着一双退伍老兵的眼。他只有一条胳膊,左臂被从距肩关节十寸处截肢,因此他的外套袖口是扎起来的,缚在手肘处。伊什梅尔明白那群外地记者正在向旁听席上的本地居民传递一种对于海岛和岛民的轻视与不屑态度。他们懒散的对话在混杂着汗味的闷热空气中继续。其中三个人松了松领结,另外两个则脱去了夹克。他们是记者,带着职业性的倦怠和冷漠,心事重重。“你还好吗?”他问她。但她只是背过身去。“别这样,”他说,“别这样,初枝。”显得有点太不拘束——在圣佩佐人看来这些内陆人应该严肃些才对。伊什梅尔不想像他们那样。被告人天道,是他认识的人,一个中学同学,他没法像别的记者那样,在天道面临谋杀指控的庭审中脱掉外套。九点差十分时,伊什梅尔在岛县法院二楼和被告人的妻子说过话。她坐在廊椅上,背对着一扇拱形窗,就在助理法官办公室外面,那间办公室的门关着。她看上去
然后她便把眼睛转向他。后来,在庭审过后很久,伊什梅尔发现,关于那段时日的记忆总是包裹在这双眼睛的幽暗里。他记得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后颈绾成一个发髻。她对他的态度既不是冷漠,也不是怨恨,但他感觉到了距离。“走开。”她低声说,然后怒瞪着他。事后他无法确定她眼神的含义——惩罚、悲伤、痛苦。“走开。”宫本初枝重复道。然后她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别这样。”伊什梅尔说。
“走开。”她回答。
“初枝,不要这样。”伊什梅尔说。
“走开。”她又说。
现在,伊什梅尔坐在审判室里,汗水流过太阳穴,夹杂在那群记者中间让他感到尴尬,他想着上午庭审结束后要坐到旁听席不那么显眼的位置上去。同时,他坐对着窗外的飞雪,雪已经让法院外的街道变得寂静。他希望雪不停地下,将小岛变成冬日里无与伦比的纯净世界,那么罕见和珍贵,存在于少年时代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