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作为一位医术卓越的开业医生,布雷尔通常以床边的闲谈来开始他的医院探访,他会在闲聊中优雅地转入医疗上的询问。但是,当他隔天早上进入劳森医疗中心13号病房时,却没有闲谈的机会。尼采立刻表示他感到超乎寻常的健康,并且希望不要把他们宝贵的时间,浪费一丁点在谈论他不存在的症状上。他建议他们直接来做正事。
“我服刑的时间会再回来,布雷尔医生,我的病痛从来不会迷路太久或走太远。不过,它现在是一片空白,让我们继续我们在你的问题上的工作。在我昨天提出来的思想实验上,你有什么进展吗?当你没有受到贝莎的幻想所占领时,你会想些什么呢?”
“尼采教授,让我先离题一下。昨天,你有一刻抛下了我专业的头衔,并且叫我约瑟夫,我很喜欢。我感到跟你比较亲近。而且我喜欢这样,即便我们拥有一种专业上的关系,我们论述的本质也需要谈论私人的事务。因此,你愿意我们使用名字来称呼彼此吗?”
尼采早把他的生活安排成规避这类人际的互动,因此布雷尔的话让他为之不知所措。他坐立难安并结结巴巴,但是显然找不出一种得体的办法来拒绝,最后满心不情愿地点点头。对于布雷尔进一步的问题,到底是以弗里德里希或弗雷兹来称呼他,尼采差不多是咆哮地呐喊说:“弗里德里希,拜托。现在动手工作啦!”
“是的,动手工作,回到你的问题,潜藏在贝莎之后的是什么?我知道有一股更深沉、更幽暗的忧虑,在几个月前当我度过了我40岁生日之后,我确信它更加剧了。你知道的,弗里德里希,40岁关卡的危机感并不是不寻常。当心一点,你只有两年来让自己备战了。”
布雷尔知道亲密感让尼采不舒服,但是,有部分的他又渴望较为亲近的人类接触。
“我并不特别关心,”尼采尝试着说,“我觉得在我20岁起我就40了!”
这是什么?一种亲近!毫无疑问,一种亲近!布雷尔想到他儿子罗伯特近日从街上发现的一只小猫。摆出牛奶,他跟罗伯特说,然后退开。让它安心地喝牛奶,并且变得习惯于你的在场。稍后,当它觉得安全时,你可能可以去轻抚它。布雷尔退开了。
“如何能最清楚地描述我的想法呢?我想些病态、黑暗的事情,我常常感觉我的生命仿佛已经来到顶峰。”布雷尔暂停下来,回忆起他如何对弗洛伊德形容它。“我已经攀上了峰顶,当我从崖边窥视我的前面是些什么东西时,我看到的只是每况愈下——下降到老化、成为祖父母、白发苍苍,或者,真的是,”轻拍他头皮中央的秃顶,“完全没有头发。但是不对,这不大正确。困扰我的不是往下,而是不再往上。”
“不再上升,布雷尔医生?为什么你不能继续上升呢?”
“弗里德里希,我知道很难打破这种习惯,不过请叫我约瑟夫。”
“那么,就约瑟夫吧。告诉我,约瑟夫,关于不会上升的事情。”
“有时候,我想象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的标志,弗里德里希,一个深沉的主题,成为一个人生命中的传奇。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人一度叫我‘前途无量的家伙’。我很喜爱这个说法,我对我自己哼了它千百遍。我常常想象自己是个男高音,以一段高音唱着它,‘前途——前途无——量的家啊啊啊啊伙’。我喜欢缓慢并戏剧化地说它,强调每一个音节。即使是现在,这些字还是让我感动!”
“那个前途无量的家伙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
“喔,那个问题!我常常思忖着。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我现在知道再也没有前途了——全都用光了!”
“告诉我,精确说来,你到底用‘前途’来意指什么?”
“我不确定我知道。我以前认为我知道,它意指能够攀升、能够盘旋而上的潜力;它意指着成功、喝彩、科学发现。但是我已经尝过这些希望的果实,我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个体面的市民。我做出了一些重要的科学发现,只要历史记录存在,我的名字就将永远为人所知,为了内耳在调节平衡作用的功能上的发现。同时,我还参与了一项重要的呼吸作用调节过程的发现,它被称为贺林-布雷尔反射作用。”
“那么,约瑟夫,你不是个幸运的人吗?你不是达到你的目标了吗?”
尼采的语气令人困惑。他是真的在搜集情报吗?或者是以反问来促使他自己发现自我矛盾呢?布雷尔决定以字面的意义来作答。
“达到目标——是的。但是没有满足,弗里德里希。起初,新成就的得意延续了几个月。但是它逐渐变得更为短暂——几星期,然后几天,甚至几个钟头,而到现在,这种感觉蒸发得如此之快,它甚至不再能渗透我的皮肤。我现在相信,我的目标是个冒充他人的骗子——它们绝不是那个希望无穷的家伙的真实命运。我常常觉得没有目标,老的目标不复有所作用,我又丧失了创造新目标的才能。当我想到我生命的点点滴滴,我感觉受到背叛或欺骗,仿佛一个天大的玩笑开在我身上,仿佛我就着错误的曲调来跳着我的生命之舞。”
“错误的曲调?”
“希望无穷的家伙的曲调,那个我哼了一辈子的曲调!”
“它是正确的曲调,约瑟夫,不过却是错误的舞蹈!”
“曲调正确但舞蹈错误?你的意思是什么?”
尼采保持沉默。
“你是说我把‘目标’那个字诠释得不对?”
“还有‘无穷’也是一样,约瑟夫。”
“我不懂。你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或许,你必须学着对自己说话更清楚一点。在过去几天里面,我了解到哲学的治疗,在于学习去倾听你自己内在的声音。你不是跟我说过你的病人,贝莎,通过谈论她思想上的每一个方面来治愈了她自己吗?你用来描述这个的用词是什么?”
“清扫烟囱。实际上是她发明了那个用语——清扫她的烟囱意味着清除她自己,以致她可以让她的大脑运转,可以去除所有让人不安的想法,澄清她的心灵。”
“这是个很好的隐喻,”尼采说,“或许,我们应该尝试在我们的谈话中运用这个方法。或许现在就动手,比如说,你能试着对前途无量的家伙清扫烟囱吗?”
布雷尔把他的头靠在椅背上。“我想我刚才已经全部说完了。那个老去的家伙在他不再能看到生命的高峰时,已经达到他生命中的。他生存的目的,即我的目的、我的目标,带领我穿越生命的荣誉,现在看来,全部是荒谬的。当我注意到我如何追求着荒谬,我如何浪费我仅有的一次生命,一种可怕的绝望感传遍了我的全身。”
“你应该代之以追求的是什么?”
布雷尔为尼采的语气振奋,它现在更为温和、更为自信,宛如他熟悉这个领域。
“那是最糟的部分!生命是场没有正确答案的考试。如果我能让它从头再来一遍,我想我会做完全一样的事情,犯下同样的错误。前两天,我替一部小说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情节。如果我能写作就好了!想象一下:一个中年男子过着不满足的生活,他得到一个精灵的提议,提供他重新体验其生命的机会,同时又能保持对他先前生命的全盘记忆。当然,他急忙跳进这个机缘里。但是他大吃一惊,并且感到害怕,他发现自己过着完全相同的生活——做着同样的选择,犯下同样的错误,信奉同样虚假的目标与神。”
“这些你赖以生存的目标呢,它们打哪儿来的?你如何选择它们?”
“我如何选择我的目标?选择、选择——你最喜爱的那个字眼!5岁或10岁或20岁的男孩不会选择他们的生活。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思考你的问题。”
“不需思考,”尼采鼓励说,“只是清扫烟囱!”
“目标?目标是在文化里、在空气里,你呼吸到它们。跟我一起长大的每一个年轻男孩,都呼吸到同样的目标。我们全部都想要爬出犹太人的贫民区,在世界上如旭日般升起,去实现成功、财富与名望。那就是每个人想要的!我们没有一个曾经刻意以挑选目标来着手,它们就在那里,我的时代、我的族人、我的家庭自然而然的后果。”
“但是它们对你没有用,约瑟夫。它们不够坚实到足以支撑一个生命。哦,或许它们对某些人可能足够坚实,对那些没有见识的人;或者对那些慢吞吞的选手,花了他们整个生命在蹒跚地追求物质目标;或者,对那些实现了成功但有那种才能的人,可以持续从他们的范围内设定新的目标。但是你和我一样有良好的洞察力,你在生命中看得太远。你看出了去实现错误目标的徒然以及去设定新的错误目标的徒劳无功,与零相乘永远是零!”
布雷尔被这些话搞得恍恍惚惚。其他一切东西,墙壁、窗棂、火炉,甚至是尼采的肉身,都逐渐淡去。他为这场交易等待了一辈子。
“是的,你说的每件事情都是真的,弗里德里希,除了你坚持人应该以刻意的方式去选择他的生涯规划之外,个体不会有意识地挑选他的生活目标:这些目标是历史的偶然——不是吗?”
“不去掌控你的生涯规划,就是让你的存在成为一种偶然。”
“但是,”布雷尔抗议说,“没有人有这样的自由。你无法踏出你的时代的观点之外,还有你的文化、你的家族、你的——”
“一度,”尼采插嘴说,“有一位有智慧的犹太导师,劝告他的信徒挣脱他们的母亲与父亲而去追寻完美。那可能是希望无穷的家伙值得踏出的一步!那可能是曲调正确下的正确舞蹈。”
给正确曲调的正确舞蹈!布雷尔试图集中心神在这些文字的意义上,但是突然打消了念头。
“弗里德里希,我对这样的谈话有一种热情,不过,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不停在说,‘我们达到任何地方吗?’我们的讨论太过于虚无缥缈,离我心口的悸动与我脑袋里的忧伤太遥远。”
“耐心,约瑟夫。你让你的安娜·欧说了多久来清扫烟囱?”
“是的,那要些时间。好几个月!但是你跟我没有几个月。而且还有一点不同:她的清扫烟囱总是集中在她的痛苦上。但是,我们有关目标与生命目的的抽象谈话,感觉起来与我的痛苦毫不相干!”
不为所动的尼采,仿佛布雷尔不曾说过话般地继续下去,“约瑟夫,你说所有这些对生命的忧虑在你满40岁的时候转为剧烈?”
“真是百折不挠啊,弗里德里希!你启发了我要对自己更有耐心。如果你有足够的兴趣来问我有关我的40岁,那我当然就有必要找出决心来回答你。40岁,是啊,那是危机的一年,我的第二个危机。我在29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次的危机,当时,奥波尔泽死于一场斑疹伤寒,他是我大学医学院的老板。1871年4月16日,我仍然记得日期,他是我的导师、我的拥护者、我的第二个父亲。”
“我对第二个父亲感兴趣,”尼采说,“跟我多说一点。”
“他是我生命中的伟大导师。所有人都知道,他准备让我做继承人。我是最佳的候选人,应该被选中来填补他的空缺。然而这不曾发生。或许,我没有能力促使它发生。一项基于政治较量的跳级指派成为最后决定,或许还同时基于宗教上的较量。那里不再有我的位子,我把我的诊疗室搬回家,甚至还把研究用的鸽子搬回家,并且进入全职的私人执业。那整件事,”布雷尔悲伤地说,“是我前途无量的学术生涯的结束。”
“在你说到你没有能力促使它发生上,你的意思是什么?”
布雷尔惊奇地看着尼采,“好一个从哲学家到临床医师的转型!你长出了医生的耳朵,你真是滴水不漏。我插入了那个看法,是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诚实。然而它依然是个痛处,我并不想去谈它,但是它就是那个你挑中的句子。”
“你看吧,约瑟夫,在我催促你谈谈某些非你所愿的事情的那个瞬间——就是那个时刻,你赏我一个非常好的恭维来夺取权力,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现在,你还能主张说,权力的斗争不是我们关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吗?”
布雷尔瘫在他的椅子上,“噢,又是那个东西。”布雷尔在尼采面前挥舞着他的手,“让我们不要再开启那种辩论。拜托,让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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