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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捕食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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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仿佛一只茧,迪安娜蜷缩于其中,听着那男人在她木屋内搞出乒乒乓乓的动静:门砰地打开,跺两脚靴子抖落泥巴,然后是引火柴掉到地板上的闷响声。过了一会儿,传来火炉门铰链的吱呀声和火被引燃时怨艾的噼啪声,让人心神平静。很快,屋里就会暖和起来,六月清晨的料峭会被逐至屋外,交给阳光来对付。她在被窝里伸着懒腰,嘴边浮起一丝窃笑。在这样冷飕飕的清晨,能于温暖的木屋内起床,而不用先去室外取生火的木柴,这点不错。

某个尖棱棱的东西硌到了她的腿,是他扔在床脚的一串避孕套的塑料封口的缘角,歪歪扭扭的一长串好似一段dna。他第一次摸出这一包包欢快的原色橡胶小圆盘时,她着实大吃一惊。那彼此相衔的一大串,像是从某个卷盒里抽取出来的。“我的存货。”他那时说着,完全若无其事地从包里把它们抽出来,仿佛魔术师从袖管里抽出一串打结相连的手绢。他说是在免预约诊所里免费拿的,诊所十分鼓励客人自取。想到他去这样的地方瞎转悠,天知道是为了治疗什么样的毛病,她心头一阵厌恶。还是别对这人不太体面的现状较真了,毕竟他只是个季节性的盲流,随便找份临时工,钓钓鲑鱼,或做点给刀柄雕花的营生挣点现钱。一个与人同居、顺便给自己找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的男人,她想说不定就是这样。她已尽最大的努力撵他走,在老栗树的树干隧道里对他大发脾气,可他依旧寄居于她的领地上。他背井离乡从怀俄明出来已有好几年了——带着他的猎枪,乘兴而游,随遇而安。至于为何如此,他不提,她也不问。不过,其他任何事,他都会说。而她发现自己只能生吞下他那些故事,就像雏鸟一口咽下送到巢边的活物:极地天空中的北极光犹如蓝绿色的雪茄烟雾漫卷舒展,彩色石蜡质地的仙人掌花瓣,太平洋和潮池,这些她都未曾见过,只在查塔努加水族馆见过人工潮池。此刻,她脑中浮现出那里的粉色海葵在水中迎波招展的姿态。她自己何尝不是像那海葵一样。他第一次窥伺她,凝视着她那敏感而肉质的思维触须摇曳绽放,他便摸了上去,瞬间使她抽缩收拢成像岩石一般坚硬的拳头。但他竟知道该如何触碰她,如何同她说话,如何嗅入她的气息,如何让她重新敞露心扉。肉体的欢愉是令人信服的假象,而性爱,则是安全感的终极幻影。

火炉的金属炉门砰地合上了,她听见他的牛仔裤在地板上拖动时的簌簌声。她的身体因对他回到床上与她拥衾而卧的期盼而兴奋着。她等待着,然而,漫长的一分钟已经过去,仍不见那身躯俯冲入被褥之下她的世界之中。她将脑袋探入晨光里,因明亮的光线而眨了眨眼睛。已是近午时分。往窗边看去,太阳似乎变成了一块炫目的长方形,亮光中有一个赤裸的男人跳舞的剪影,正用双手追逼拍打一只饱受惊吓的蛾子。

“嗨,嗨,小心!”她喊了起来,于是他转身看她。因为逆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早已熟知这张脸,那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没想把它拍死。”他辩解道,“我只是想抓住它,放到外面去。这小虫子潜伏在这儿,想偷看你的裸体。”

她坐起身,眯眼看向窗上那双死命扑棱着的翅膀。“不对,是只雌蛾。她在盯着你看。”

“真不要脸。”他说着,想用双手把蛾子拢住,“看,她吓死了。她这辈子肯定从没见过什么是男人。”

“别这样拢。”她把沉甸甸的一摞毯子掀开,推到一边,双脚站到冰冷的地板上。她从床边走到窗边,穿过柴火炉辐射出的一片可触可感的热气场。“最好别去碰它。鳞片会从翅膀上掉下来的。”

“那会很糟糕吗?”

“对蛾子而言,就是灾难。我觉得要是没有鳞片,它就会死掉。”

他往后退去,为这危言耸听的话所慑。“是科学事实吗?”

她笑了笑。“我爸爸告诉我的,那就肯定是真的。”她双掌并排窝成兜状,想将蛾子从窗边引开。“你这倒霉的小翅膀,我想来给你开窗,你却偏偏喜欢往打不开的窗子那儿飞。”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专门研究蛾子的科学家吗?”

“你别笑,还真有专门研究蛾子的科学家。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知道这么一个人。”她想把蛾子引到床边那扇窗那去,但毫无进展。蛾子一直往东飞,像是心心念念向往着麦加的朝圣者。

“我们拉上窗帘说不定会有用。这样,她就会飞到其他窗子那儿了。”

“也许吧。”她小心翼翼地将蛾子与窗玻璃之间的白色棉布窗帘拉上,但她发现这也没什么作用。

“她还是能见到光。”他说。

她说那是雌蛾,他还真就信了。迪安娜颇有触动。“你知道吗,远看的话,我其实没法分辨蛾子的性别,我是瞎说的。我爸爸也不是什么科学家。他本来是可以成为科学家的。他是个农夫,但他是……”蛾子飞落至帘子上,静悄悄地一动不动了。真是令人震惊的小生灵,翅膀上是黑白相间的几何形图案,后翅是猩红色的,白白胖胖的身子上缀着一列黑点,就像雪人身上以煤块嵌成的纽扣。从未有人将目光投注在这只蛾子身上,也从未有人细看过它的那些朋友。太多的细节不曾为世人所知。

“我还真不知道该将我爸描述成怎样一个人。”她接着之前的话说道,“就算你在西布伦县待上一百年,观察树林和野地里的每一株植物、每一种动物,你还是没法比他去世时知道得更多。”

“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我好忌妒啊。”

“他是。他对万事万物都有一番见解。他曾说:‘看那只雄性的靛彩鹀,他那么蓝,就像是从一个色彩明艳的世界落入凡间一样。再看看他妻子——她一身褐羽,跟一团泥巴似的。你想想为什么会这样?’于是,我语无伦次地说,也许雄鹀喜欢打扮,雌鹀不喜欢。爸爸就说:‘我觉得是因为雌鹀要孵蛋,明亮的颜色会暴露鸟巢。’”

“那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哎呀!”迪安娜大叫了一声,被一只飞镖般窜过的老鼠吓了一大跳。那老鼠是从木柴堆后头冲出来的,实打实地从他们的光脚上跑过,消失在了原木墙和地板之间的一个洞里。“该死。”她笑道,“我真是恨死了,它们每次都把我吓得像小女孩那样尖叫。”埃迪·邦多刚才也跳了起来,她注意到了。

“你妈妈说‘哎呀’了?”

“我妈妈对此连泡都没冒过一个。因为她当时已经去世了。”迪安娜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老鼠消失掉的那个洞。两年来,她一直用废弃的铝箔纸塞住那洞口。但只要是和老鼠对抗,她根本赢不了。她对此心知肚明。

她意识到埃迪正看着她,等她把余下的故事讲完。“哦,我妈妈那事,也不是什么悲剧啦。我的意思是,对爸爸来说,肯定是场悲剧。但对我来说我根本不记得她,那时我还很小。”迪安娜摊开双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件事在她生命中打出的洞眼。“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做个淑女,这才是悲剧。啊你快看,她果然是只雌蛾。”迪安娜指着蛾子,蛾子正将下腹尖紧贴在窗帘的布料上,显然是想产卵。

“我妈妈也是老早以前就死了。”他说,此时他们正仔细观察着这只蛾子,“一场意外,我猜。我爸爸没过两天就再婚了。”

迪安娜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会这么没心没肺。“至少,你和她还能处得来吧?”

他笑了,笑得怪怪的。“没有我,她才开心呢。她自己生了孩子,这样一来,麻烦就来了,牧场到底该归谁。同父异母妹妹的恶劣故事,你懂的。”

迪安娜并不懂。“我爸爸从没再婚过。”

“是吗?所以一直就只有你和他啰?”

她真想跟他说起这事吗?“主要就是我和他,没错。”她说,“他有个朋友,但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他们从没住一起,都有各自的农场要经营,但她对我不错。她是个令人吃惊的女人。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过得挺艰难。爸爸当时的状况很糟,在她的照管下才慢慢缓过来。她也有了个女儿,得了唐氏综合征,这是她心上的一个空洞,永远无法修复。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埃迪·邦多将手放在迪安娜的肩头,吻了吻她。“这才是你,对吗?”

她把手指伸入他的发间,他的头发刚修剪过,显得更为平整——现在不像乌鸦,倒像是水貂。周二那天,她在栗树洞中攻击他之后觉得悲从中来,又羞又悔。于是,就任由他说服自己做许多事情,比如同意用自己的小剪刀为他修剪头发。他的头发极厚,就像北方的动物身上保暖的毛皮。他们就这样站在门廊上,任时间慢慢流走,她的手在他头皮上抚摸游走带来的强烈愉悦,使他们之间萌生了崭新的亲密感。随后,他们静静地待在原地,注视着一对山雀将剪掉散落的头发收拾起来筑窝。

“我?不是。”她说,不太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叫蕾切尔。”

“我的意思是,这才是真正的你。你正在把一段人生经历讲给我听。”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注视着他来来回回谛视她一双眸子的目光。他贴得好近。

“我们的床都要冷了。”他悄声说。

“我觉得不会。”

火炉里啪的一声爆响,如一记枪击,他们顿时吓得老鼠般一惊,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埃迪·邦多跳到床上,钻入毯子下,嚷着说警察已经找到他了。她坐在床沿和他拉扯着毯子,想要钻进去。“我把你报告给了森林服务处,”她警告道,“你让一个野生生态环境管理者没法工作,在这片山区这可是要被判绞刑的大罪。”

“那就让我吃完最后一顿晚餐吧。”他把毯子掀向一边,露出身体,神情庄严地平躺着。她扑上去,想把他压在身下。可他那么强壮,好像还挺熟稔摔跤的招式。所以尽管她个子高、胳膊长,他每次都能用一只手肘顶住她的后背,利落地将她整个儿转过来。不到一分钟,她就无计可施了。他跨骑到她身上,哈哈笑着。

“这是什么动作,邦多?算是牧羊人的招数?”

“没错。”他一把拢起她的一束头发,“下次,我来帮你剪头发。”

他吻了她的额头,又逐一吻了她的肋骨,再以脸颊贴在她腰间抚蹭。但她拽了他上来,让他枕在身边的枕头上。她需要看着他。“好吧,”她说,“你得救了。我将对你判处缓刑。”

“总督大人,我就是您的奴隶。”

她本想再玩会儿,但又没了情绪。一旦大声说出南妮和蕾切尔的名字,她们俩就被召入了这间木屋。还有她父亲——尤其是他。他会怎样看待埃迪·邦多?“我跟你讲了我的事,”她说,“现在你也对我说说你的事。”

他换上一副警惕的神情。“是由我来选,还是你来问?”

“我来问。”

“是重要的事吗?”

“对我来说是。”

他转身躺了下来。两人都盯着天花板,疙疙瘩瘩的原木横梁上筛子似的布满了甲虫们开凿的小小隧道。迪安娜想到,很久以前,它们都是一棵棵树。活着的时候必定不如死后这般安生。屋顶板上方的空间之中传来一阵抓挠刮擦声。

“上面有什么?”他问。

“在屋顶板之上,是雪松板制成的木瓦片,可能已经烂掉了。看见那些钉子了吗?这堆七七八八的架构最上头,是镀锌的马口铁盖板。”

“我是指那声音。”他不依不饶地问。

“老鼠吧,可能。”

“就是把你吓得像小女孩那样尖叫的那只?”

她眯起眼睛。“不是那只。是它无数亲朋好友中的一只。”

两人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目光随着那声音移动,那抓挠声越来越高,直往最高处爬去。迪安娜觉得,这动静这样舒缓,不可能是老鼠,应该是其他动物。

“是谁搭了这木屋?”他问她。

“那人叫沃克,好像叫加尼特·沃克什么的。这家人的名字都差不多。貌似是这地区一百年前的地主。”

“那这房子就是地主家的豪宅?”

“哦,算不上吧。他家有上百个伐木场,这儿只是其中一个伐木场的大本营。老地主和他的子孙们把整片山区的树都伐光了。这木屋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批伐木场的其中一个据点。我猜这木屋是三十年代搭的。看这些木头。”

“是什么木头,橡木吗?”

“栗树,每根都是栗树原木。当大家意识到栗树正在消亡,就急急忙忙把剩下的树全伐了,就连仍然立着的死树都没放过。”

他凑近细看。“所以,这原木才又细又弯吗?”

“对。这是枯枝,也许是某株大树上的一根粗枝,这种树一般会被用作木料。埃迪,别走神。”她转身看着他,“我说的是,当他们意识到栗树正在灭绝,他们做了什么?他们蜂拥而至把树木砍伐一空,连幸存下来的树也无一幸免。”

他想了想。“反正也都会枯死。我觉得他们是这样想的。”

“但并不是所有树都枯死了。最后剩下的那批栗树中,有些还好端端地站着,它们根本就没病。它们完全有可能挺过枯萎病的肆虐。”

“你这么想?”

“我肯定。有人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每个物种都有各自不同的免疫极限,天生自带一点点遗传抗性,使物种在遭遇生存威胁时还能挣扎一番。有的个体确实能挺过去。”

她注视着他的视线顺着那扭曲的原木游移的样子,他正在思考她刚才说的话。这样的情形一再令她吃惊:他竟会对这个感兴趣。她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总有一种觉得自己对她所知的一切了然于心的错觉。

“如果有栗树存活下来,”他问,“它们能活多久呢?”

“一百年,也许吧?久到足够让它们播撒下自己的种子。有的确实存活下来了;每个县都有约莫五六棵藏身于山谷中的栗树存活下来。但这几棵树不足以互相授粉。如果有更多的树存活,总有一天这一带山上会重新长满这些树,但没有人会去想这件事。没有一个人。他们直接把剩下的几棵树全砍倒了,又快又猛。”

他将视线转向迪安娜,眼神煞是犀利。“这就是你独自在这山上生活的原因,对吗?你没法忍受别的人。”

她掂量着这句话,觉得这话说到了她心里。“那种感觉,并非我所愿。”她最后开口说道,“我爱人。我也爱其他许多生命。但人除了自己,对其他物种充满了憎恨。”

他没有回应她。他心里是否会接受她的评判呢?她一直在想,那些不愿去考虑濒危鱼种、树种或猫头鹰的人,那些懒得给自己找不自在的人,对猎杀郊狼一事,也是这种态度吧。她迫使自己讲出了下面的话,她很清楚自己会为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付出代价。“你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问了。”

“问什么?”

“你知道的。”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吭声。他眼中的某种神采渐渐退缩了。

“是什么把你带到了山里来?”

他看向一边。“灰狗巴士。”

“我一定得知道。是赏金狩猎竞赛吗?”

他没有回答。

“如果不是就说不是。我想知道的只有这个。”

他仍旧一言不发。

“天哪。”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我并不吃惊。我老早就猜到了。但我或许永远都无法弄懂你到底是谁。”

“我从未要求你弄懂。”

是啊,他从未要求过。她也会尽量克制自己去追究,如果她做得到的话。可他就在这儿,赤裸地躺在她身边,左手放在她的心口。她怎么会不想知道他是谁呢?难道男人和女人,竟像靛彩鹀和他的妻子那样,是身处不同的世界吗?难道她竟一无是处,只是个内心色泽如泥巴的女人吗?她不是一向很确信自己度过的是湛蓝一片的人生吗?

“哪儿来这么大的热情?”她问,“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猎杀一个个生命。”

“不只是生命。而是敌人。”

“那就坦白告诉我,你见过多少次羊被郊狼捕杀?”

“够多了。”

“一百次?”

“我们自家的牧场上吗?没有。要是牧场被郊狼袭击了一百次,恐怕连人也都被它们杀光了。即便没到那个地步,它们也在我们那一带放肆了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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