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老栗树(1/2)
加尼特爬坡爬到一半,停下来歇了会儿。他的心脏跳得好快,可这完全没道理啊。他能听见山上传来的链锯的嘎嘎吱吱。那男孩在干活,她现在应该也在那儿。他们说好中午来这儿一起把木头分了,如果他的手表够准,此刻已是下午两点。她应该会等着的。他比她年长,她还得敬着他。他在溪边找了截原木坐下来,稍微歇一歇。
一只豆娘停在笔筒草的尖梢上,熠熠若有光,就在他转脸可见的位置,足可以看个清清楚楚。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可曾好好观察过这家伙——大伙儿都管它叫“蛇医” [1]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能仔仔细细地看了。或许,无论他注意与否,它们一直都在溪边飞舞盘旋。他凑过去细细打量起来:这虫子有点像蜻蜓,只是停栖下来时,翅翼往后折,在后背上方贴合立起,而不像蜻蜓的翅膜往两边平展。这只豆娘的翅膀为黑色,虽不太透明,但薄如蕾丝,双翅尖上各有一粒珠白色的小点。不知何故,加尼特想起了遥远记忆中女人的裙下风光。那时候,女人都穿吊带袜这类奇巧的装束,想脱下来,还真得费点功夫。也许现在的女人还穿这种东西。他怎么知道呢?艾伦都过世八年了,在这之前的几十年,他当然也没机会了解女人们在裙子里穿什么。他有信仰,他是虔诚的基督徒,艾伦也是。她只穿那种可以大大方方挂在晾衣绳上的厚实的棉料衣服。
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坐在林子里,想着女人裙子里的穿着呢?他觉得相当尴尬,赶忙向上帝祈祷,望能宽恕他这老头子一时毫无来由的脆弱。他站起身,往山上走去。
她果然在山上,和那男孩聊得正起劲。那男孩已放下链锯,成了她的崇拜者,就像其他人一样。像只待宰的羔羊,加尼特心想。看着这大块头的小兔崽子毕恭毕敬地对这穿着过膝裙、登山鞋,成天在林子里闲荡的灰发小老太点头作答,加尼特就冷不丁乐了。他俩都转身和他打了招呼。
“沃克先生!你还记得奥达的儿子亚罗德尔吗?”
“当然记得。代我向你母亲问好。”他心想,得记住亚罗德尔。真得记着点儿。西维因杀虫剂罐子上的保质期,他倒是会记得更牢。
“我们正在讨论要不再多清理些摇摇欲倒的老树,”她告诉加尼特,“既然我们已经把亚罗德尔叫上山了。比如顺着这条小路下去的那棵樱桃树。它已经不行了,它要是能熬过今年夏天才怪呢。”
哦,天哪,那棵樱桃树!加尼特忘了个精光,他五分钟前在小溪边停下来歇脚的时候,不就坐在它的树荫底下吗。他都没去想那棵树会正正好砸到他!这想法让他一阵惊恐,心脏骤然狂跳。他不由得把手按在胸前。
“怎么啦?那棵樱桃树对你而言很特别是吗?”她注视着他,眼神中满是担忧。他不由自主又极不情愿地回想起那天,她朝草丛里的他弯下腰,说他没得中风,只是身上挂了只乌龟。
“哪有的事!”他气冲冲地说,“行啊,你们把那棵树给砍了吧。又危险,又没用。”
她神情一松。“哦,我倒没想那么多。它只是棵树。”她眨了眨眼睛,“想必你不会反对,只要亚罗德尔把它伐倒在小溪边我家的那一侧,那木头就都归我了吧。”
这女人怎么这么喜欢气他呢!她就像只矮脚鸡,整天找碴。加尼特强行挤出个笑脸,给她看了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也行。”
她看了他两秒钟,才转身看向奥达的儿子(他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了)。那男孩站在那儿,肌肉发达的手臂抱在胸前,刚剃过的脑袋闪闪发亮,犹如艾伦用的家具清洁喷雾剂瓶子上的洁净先生。男孩身形高大魁梧,南妮抬头看他时,还得手搭凉棚遮挡阳光。当然,她丝毫没觉得这有多不方便。她不停地说话,一边说一边指东指西指树枝树叶。(难道她不知道他们得按小时付给这男孩工钱吗?)她似乎对伐木的道道工序很感兴趣。也对,这就是南妮·罗利。你家的狗晚饭吃什么,她也会感兴趣。加尼特故作浮夸地摇了摇头——然而并没有人看到,她和那男孩早就把他晾在一边了。他还不如当棵树。待到链锯再次轰鸣启动,他不得不竭力抬高嗓门,引起她的注意。“那棵樱桃树要是归你,”他吼道,“那我觉得这树就该是我的。”
她双手捂着耳朵,示意到小路上再说。他跟着她一直走过了一处弯道,轰鸣声已渐渐减弱成一种呜咽声。但她仍走个不停,一直来到了他先前歇脚的地方。豆娘仍盘桓未去,现在更是来了一大群,像是在举办什么社交聚会。
“别站这儿。”他心头一紧,往上指了指,“千万不能待在这儿。”
“这事儿闹的!”她笑道,“难不成你还真觉得这棵樱桃树会砸你脑袋上!你运气是有多好?”她在溪边那根原木上坐了下来,抖了抖她的黄色印花裙,让裙摆刚好搭在小腿肚上。她仰头看着他,眼含期待。“好啦,过来坐下吧。”
他迟疑着。
“那样的话,肯定能上报纸,对吧?标题就叫:一棵树砸死了两个老顽固。”
“行行行。”加尼特说着,没好气地往木头上一坐,离开她好几英尺。那女人会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个自顾自的傻瓜。
“别介意我的说话方式,”她说,“我今天有点气急了。”
今天,他心想。“出什么事了?”他力图摆出纵着熊孩子的慈父姿态,但这招对她不起效果。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演讲起来,身子凑过来,双手撑在膝头,直视他的脸。
“是蜜蜂。”她说,“就在山下的全备福音教堂,他们自作主张把蜜蜂全弄死了,弄得一团糟。用烟熏,把蜜蜂全熏死了!他们为什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呢?我只需稍稍点上薄烟,把蜂后弄出来,其他蜜蜂马上就都会出来。我可以在自己这儿做个蜂箱。唉,别说一个,二十个蜂箱都没问题。这儿的人就只是喷杀虫剂喷得勤快,有那工夫,我可以用蜜蜂来给苹果树授粉。现在倒好,他们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给我了。他们搞砸了才让我知道,就连小孩子都能想到他们会搞砸。”
她的措辞让加尼特有些烦心。杀蜜蜂怎么能说是弄得一团糟,什么叫就连小孩子都能想到他们会搞砸?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嗯,他们肯定是觉得做礼拜的时候,蜜蜂会妨碍他们。”他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倾斜的树。
但南妮根本没把这种危险放在心上。“整个教堂的地板上积的蜂蜜有两英寸厚,都是从墙壁上流下来的,他们还在怪那些死掉的可怜蜜蜂。”
天哪,那可真是场好戏。加尼特想象着,那些穿皮鞋的女人该有多狼狈。“嗯,”他还想争辩一下,“那也是蜜蜂把蜂蜜弄在墙上的不是。”
“是蜜蜂在整个七月里没日没夜地扇动翅膀,给蜂房降温。没有工蜂给蜂房降温,蜂巢就会融化,蜂蜜全都会流出来。”她悲伤地摇了摇头,“那些人难道都不懂吗?难道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才会考虑后果吗?”
让他忝列其间,他真有点受宠若惊。他打量她的表情,不太能确定她是特别将自己纳入同一阵营,还是泛泛而指。现在可好,她又扯远了。
“我本来以为年轻人做事还挺谨慎的。今后五十年,是他们的天下。我们不行啦。”
“是啊,我们不行啦。”加尼特同意道,不禁黯然神伤。他竭力不去想象自己的栗树育秧田里杂草丛生的景象:在这毫无危机感的世界上,他的栗树苗迎风挥舞着杂交而来、却未得照料的树叶,好似一面面投降的白旗。他离世的那一天,谁还会在乎他的项目?没人。答案就是:不会有一人。长久以来,他一直刻意不去多想,可一旦承认了这种简单、直接、实实在在的悲哀,他反而一阵轻松,只想大哭一番。他默然将双手放于膝上,平静地呼气吸气。就让樱桃树砸到他身上,就这样交代了吧。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听着几只棕林鸫的鸣声。南妮从裙子上摘下一把苍耳子,显然想都没想,就伸手过来,将粘在加尼特卡其裤上的苍耳子也揪了下来。这女人的关心来得无所顾忌、繁杂细碎,却让他有种莫名的感动。他模模糊糊意识到,作为凡夫俗子,他十分渴望这样的温情。他清了清嗓子:“你是否想过上帝——或者随你怎么称呼这种力量,比如叫自然界的平衡之类——他拿苍耳子也没辙?”
“苍耳子实在太多了。你这话,我真心同意。”
加尼特略感欣喜:她竟然同意了。“那你就不能再怪我了,对吧?喷除草剂是为了控制它们。毕竟,苍耳子是个麻烦。”
“哦,我还是会觉得那样不对。但今天天气不错,我不想多说什么。”
他们又沉默地坐了更长时间。“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他终于问道,想起最近给他打电话征询牲口事宜的女人。山羊专家,她这么称呼他。他瞥了一眼南妮,她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教堂的女士们,也有蜜蜂方面的问题需要征询吗?”
“哦,为什么他们找我,而不找其他人吗?我觉得我是这一带唯一还在养蜜蜂的人。是不是很悲哀,这个县里竟然没一个七十岁以下的人知道怎么对待蜜蜂?以前有谁不懂。现在倒好,他们对蜂巢避之不及。”
加尼特也觉得,这景况令人伤心。小时候,每年的春天和秋天,他都会戴上防蜂帽,帮着老爸打理蜂箱、驱蜂割蜜,他一直很喜欢做这些。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后来不养蜂了。“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就是地上的那些蜂蜜?”
她做了个鬼脸,斜着眼睛瞅着他。“我可不客气。我告诉他们上帝行事神秘莫测,在所有的生灵当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蜜蜂。我告诉他们这是《圣经》里有据可查的。我希望他们马上去翻翻《圣经》,好好看看上帝是如何降下一场瘟疫来惩罚杀死蜜蜂的人的故事。”
“上面怎么说的?”
“哦,没怎么说。是我自己瞎编的。”
“哦。”加尼特得努力忍住才能避免自己笑出来,“他们多半会把教会的所有女士都叫来打扫了。”
南妮·罗利哼了一声。“那么多香甜的蜂蜜全让这群傻帽给糟蹋了。”
加尼特未作评论。
“是玛丽·埃德娜·戈因斯给我打的电话。她暴跳如雷,好像蜂蜜这事儿是我的错。”她看了他一眼,又向别处看去,“沃克先生,我并不想说乡邻的坏话,希望你别觉得我是个爱嚼舌头的人。可这女人那副臭德行,我还真没见过。”
加尼特笑了起来。玛丽·埃德娜·戈因斯结婚之前,他就认识她。以前有一次,她给他打电话,说4-h山羊项目会让年轻人不恰当地频繁想到撒旦。
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这棵樱桃树。“我们要讨论怎么分木头。”他说,“这棵可以归你。”
“谢谢,本来就是我的。”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不是还想把我家的房子和地都送给我?”
“好吧,不用这么气冲冲的。”他说。
“同意。我其实也不需要这么多木头当柴火。我就要这棵树的,你拿走那棵橡树的木头。亚罗德尔砍完这两棵树,不管收多少钱,我们都对半平摊。”
他觉得还是接受她的提议为好,别再犹豫了。他望向她家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林子,发现溪边山上有一棵小树苗,幼枝嫩叶迎风摇曳。“瞧,那是棵栗树,对吧?”他往那儿指去。
“是的,是棵小树。”她说。
“我眼睛不好使了,可就算离得再远,我也能分辨出栗树。”
“那棵小树是从一截老树桩上长出来的,大树好多年前就被砍了。”她说,“我发现栗树总是这样。只要根还活着,就会有树芽从树桩周围冒出来。但等不到长大开花,就会枯死。怎么会这样?”
“枯萎病的发展势头会很凶猛,不等小树树干长出瘤疤,就把树给杀死了。野生的栗树要存活下来,需要八九年时间,成林的话时间更长,林子里的树长得更慢。树内寄生的真菌在某种程度上和树干的大小成比例。不过,你观察到的没错,这些树无法生长到开花结籽,就会枯死。所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个物种已经灭绝了。”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已经灭绝了。我们也是。”她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错。”他觉得不太自在,“如果我们都认为自己不会有后代了,也可以这么说。”
“都这把年纪了,不能再生了。”她发出一声怪怪的笑。
这话,他无须置评。
“你再说说,”她说,“我一直在琢磨,你是把美洲栗树和板栗树做了杂交,对吧?”
“没错。然后再跟美洲栗树回交,就是逆代杂交。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持续培育下去,得到的杂交品种就会拥有美洲栗树的所有基因,再加上那个对枯萎病有抗体的基因。”
“那个基因是从板栗树获得的?”
“没错。”
“可你一开始是从哪儿弄到美洲栗树的种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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