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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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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托马斯移动到中央车道,就是转向车道——不是超车用的,他打开了左转向灯,却不知道两组尾灯上都覆盖着又湿又黏的雪,因为他父亲没走到车后清理后窗的雪,所以没发现尾灯上也有雪,后面的车看不到他的左转信号,连倒车灯和刹车灯都看不见。对从后面开过来的车而言,这辆车几乎隐形——只有在撞到它的前一秒才会看到它。

“这时候,玛丽恩说:‘别在这里转弯,汤米——在前面转更安全,到红绿灯那里去。’

“‘你想让他违规掉头吃罚单吗,玛丽恩?’特德问妻子。

“‘我不在乎他挨不挨罚,特德——在红绿灯底下转弯更安全。’玛丽恩说。

“‘别吵了,你们两个,’托马斯说,‘我不想吃罚单,妈妈。’他补充了一句。

“‘好吧——那就在这里转弯吧。’玛丽恩告诉他。

“‘快点儿,汤米——别等了。’特德说。

“‘你们坐后排的指挥得真不错。’蒂莫西评论说。然后,蒂米发现他哥哥在停车等待转弯机会的时候就向左打了方向盘,‘方向盘打早了。’蒂姆告诉他。

“‘这是因为我本来想转,可又不能转了,混蛋!’托马斯说。

“‘汤米,不许叫你弟弟混蛋,拜托。’玛丽恩告诉她儿子。

“‘至少别当着你妈的面叫。’特德补充。

“‘不——那可不是我的意思,特德,’玛丽恩告诉她丈夫,‘我的意思是,他不应该叫他弟弟混蛋,什么时候都不能。’

“‘听见没有,混蛋?’蒂莫西问他哥哥。

“‘蒂莫西,拜托……’玛丽恩说。

“‘你可以在那辆扫雪车后面转。’特德告诉他儿子。

“‘爸爸,我知道。我是司机。’十七岁的托马斯说。

“突然之间,车厢里被照得雪亮——后面上来的车开了大灯,那是新泽西大学的学生们乘坐的旅游大巴,他们第一次来科罗拉多,从大巴跑在路上的那副德行来看,新泽西州的转向车道和超车车道显然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总之,大学生们以为他们是在超车道,不知道(直到撞上的前一秒才知道)前面的车实际上在等候左转——等迎面而来的扫雪车开过去就转。就这样,托马斯的车被大巴追尾了,因为他提前左打了方向盘,车被顺势推到了左侧车道上,以大约四十五英里的时速,直冲着庞然大物般的扫雪车撞上去。后来,大学生们说,他们估计旅游大巴那会儿的时速是五十英里左右。”

“老天爷……”埃迪说。

“扫雪车几乎把托马斯的车切成两半,”特德继续道,“托马斯被方向盘挤死了——胸腔都挤碎了,当场死亡。特德在后座上困了二十分钟,他坐在托马斯的后面,看不到托马斯,但他知道汤米死了,因为玛丽恩能看见他,虽然她绝对不会用‘死’这个字,但她不停地对丈夫重复:‘噢,特德——汤米走了,汤米走了,你能看见蒂米吗?蒂米没走,对吗?你能看见他走了没有吗?’

“因为玛丽恩被困在蒂莫西后面——困了半个多小时——她看不到坐在自己正前方的蒂莫西,但特德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儿子,蒂莫西的头撞在挡风玻璃上,不省人事,但没有马上送命,特德看到他还在喘气,但他没看到铲雪车把他们的车劈开的时候,也切断了蒂米的左大腿。救护车和救援队艰难地把他们从夹在铲雪车和旅游大巴中间、挤成手风琴一样的汽车中拉出来的时候,蒂莫西·科尔已经因为股动脉切断,失血过多而死。

“特德眼睁睁看着小儿子死去,感觉像过了二十分钟,实际上还不到五分钟。救援队先救出了特德,十分钟后才救出玛丽恩……特德只折断了几根肋骨,别的地方没受伤……他看到医护人员从车上移走蒂米的尸体(但他的左腿不见了)。当救援队终于把玛丽恩从后座上解脱出来时,男孩的断腿还卡在前座那里。玛丽恩只知道她的托马斯走了,还以为她的蒂莫西没死,已经被救出车外,可能送到医院去了,因为她不停地问特德:‘蒂米没走,对吧?你看到他走了吗?’”

“然而,特德是个懦夫,他不敢回答妻子的问题——一直都没敢。他请一位救援者用油布盖住蒂米的腿,不让玛丽恩看到。玛丽恩安全地站在车外面时……她确实是站着的,虽然有些一瘸一拐,后来才发现她的脚踝扭伤了……特德本想告诉妻子,她的小儿子和大儿子一样死了来着,但总是说不出口,在他能开口之前,玛丽恩看到了蒂米的一只鞋,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都想不到——那只鞋还和蒂米的腿连在一起,她以为那只是一只鞋。所以她说:‘噢,特德,看——他会需要这只鞋的。’没人来得及拦她,玛丽恩一瘸一拐地走到汽车残骸旁边,弯腰捡起了鞋子。

“特德当然希望拦住她,可是——他也变成了石头一样,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完全瘫痪了,根本动不了,甚至无法说话,所以,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发现儿子的鞋连在一条腿上,这时玛丽恩才意识到蒂莫西也死了。就这样……”特德·科尔说,完全忠于他的风格,“故事讲完了。”

“你给我出去,”埃迪告诉他,“这是我的房间,至少今天晚上是。”

“已经快天亮了。”特德告诉小埃迪,他拉开窗帘,让埃迪看到低沉的夜幕泛出朦胧的微光。

“你给我出去。”埃迪重复。

“别以为你了解我,或者了解玛丽恩,”特德说,“你不了解我们,尤其不了解玛丽恩。”

“好吧,好吧。”埃迪说。他看到卧室的门开了,熟悉的深灰色光从走廊里钻进来。

“露丝出生后,玛丽恩才和我说话,”特德接着说,“我是说,露丝出生前,关于事故,她没和我说过一个字。但露丝出生后,有一天,玛丽恩走进我的作坊——你知道,她平时连作坊周围都不靠近——对我说:‘你怎么能让我看见蒂米的腿?你怎么能?’我只能告诉她,我当时身体动不了——像瘫了一样,变成了石头。但她只对我重复这四个字:‘你怎么能?’后来我们再也没谈过这件事,我试过,但她不愿说了。”

“请离开这里。”埃迪说。

特德离开时,说:“早晨见,埃迪。”

特德拉开的那片窗帘透进的光线不够,黎明前的天色也过于黯淡,埃迪连几点了都看不清楚,只看到手表和手腕——还有他的胳膊和手——泛起病态的银灰色,像尸体一样。埃迪翻转手背,掌心的颜色也是灰蒙蒙的,和手背没什么两样,其实,他的皮肤、枕头和皱巴巴的床单都是一体的死灰。他清醒地躺在床上,等候真实的晨曦,窗外夜色渐褪,日出前不久,天空短暂地变成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消失的瘀青的那种颜色。

埃迪知道,玛丽恩一定经常像他这样凝视拂晓前的天色,此时此刻极有可能也在看——因为无论她身在何处,必然难以入眠。他终于明白她在清醒的时候总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潮湿的雪在潮湿的黑色公路上融化,路面倒映着灯光;带有食物、饮料和住宿(甚至娱乐)标志的霓虹灯招牌;各种车辆的大灯川流不息,人们开车缓缓靠近,因为大家都想看一眼事故现场;旋转的蓝色警车灯、救援拖车的黄色双闪灯、救护车的红灯。然而,即使在一片混乱中,玛丽恩还是看见了那只鞋!

“噢,特德,看——他会需要这只鞋的。”她会一直记得,自己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跛着脚走到撞毁的汽车旁,弯下腰。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鞋?埃迪想。因为缺少细节,他想象不出那条腿的样子,腿上的鞋是滑雪后穿的保暖靴,还是不怕湿的旧网球鞋?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这个疑问让他思维停滞,无法继续想象蒂莫西的腿。

埃迪是幸运的,玛丽恩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只浸透了血的鞋,鞋的每一处细节都让她更清楚地想起那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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