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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槐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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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动也不动。

“下来!”爸爸提高了嗓门。

青铜看都没有看爸爸一眼。他以一个固定不变的姿态坐在面积极其有限的水泥桩的顶端,目光呆呆地望着河水。

不一会儿,就聚来不少围观的人。那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围观的人,不少手中还端着饭碗。

这是大麦地初秋时节的一道,一道奇特的。青铜经常给大麦地制造这样的风景。

河水晃动着,青铜投在水面上的影子,梦幻一般,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爸爸火了,举起竹篙威胁着:“你再不下来,我就用竹篙揍你了!”

青铜根本就不理会爸爸。

妈妈在岸上喊着:“青铜,下来吧!”

爸爸见三番五次地呼喊他下来而他就是固执着不肯下来,便急了,用竹篙去推他的屁股,想将他掀到河里。

青铜早有了准备,一边用双手死死抱住水泥桩,一边又用双腿死死夹住水泥桩,人就如同长在了水泥桩上一般。

岸上有人感叹:“你别说,这还得有一番功夫。放在一般人,能在上面坐一刻,就算不错了。”

“你就死在上面吧!”爸爸无可奈何,只好将船撑到岸边,气呼呼地爬上岸,牵着牛耕地去了。

人们看够了,也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岸边。

“你就坐在上面吧!有本事一辈子别下来!”妈妈也不管他,回家去了。

青铜觉得,这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他坐在那里,将双腿垂挂着,用双手托着下巴。河上有风,不停地掀动着他的头发与衣服。

妈妈回到屋里后,一边惦记着坐在水泥桩上的青铜,一边在屋里收拾着。收拾着收拾着,她停住了。因为她忽然觉察到自己的收拾,有点儿莫名其妙。干吗要收拾出 一张小床来呢?干吗把青铜床上的蚊帐摘下来放到水盆里呢?干吗要把柜子里一条干净被子抱出来呢?干吗拿出一只枕头来了呢?……她坐在那张刚收拾出来的干干 净净的小床边,目光里满是犹疑。

此时,青铜的爸爸正在与牛怄气。那牛平素总是很听话的,而今天却总是找别扭。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撒尿,让它走路,它磨磨蹭蹭,还一边走,一边偷吃人家的庄 稼。到了地里,爸爸刚将轭头架在它的脖子上,就被它一甩脑袋甩掉在地里。爸爸几次扬起鞭子要揍它。它却昂起头来,朝爸爸哞哞叫着,然后不住地从鼻子里喷出 气来。终于将轭头拴好,爸爸正要去扶犁把,它却猛地往前跑动起来,那犁躺在地上,被它一路拖了去。爸爸好容易才将它追上。他真的火了,甩起一鞭子,狠狠地 抽在它的脑袋上。爸爸很少用鞭子抽打它。牛没有反抗,甚至都没有叫一声,而是低下头去。爸爸立即后悔了,走上前来看它。他看到,牛的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他 心里酸溜溜的,对牛说:“你不能怪我,是你不听话!”他没有再让牛干活,而是卸掉了它的轭头,将缰绳绕在它的犄角上,意思是说:“随你去吧。”然而牛却站 在那里,一步不动。爸爸在田埂上坐下了,一个劲地抽着烟。

奶奶从老槐树下回来后,就一直站在门前的篱笆下,拄着拐棍,朝老槐树方向望着。

当妈妈再度回到河边呼唤青铜从水泥桩上下来时,奶奶过来了。望着孙子,她没有立即呼唤他。在这个家里,最疼青铜的就是奶奶,最能懂得青铜心的,也是奶奶。 爸爸妈妈要下地干活,他基本上是奶奶带大的。五岁之前,他还和奶奶睡一张床——睡在奶奶脚底下。奶奶的小脚碰到这暖和和的、软乎乎的肉蛋儿,心里别提有多 圆满。寒风肆虐的冬夜,奶奶觉得脚底下的孙子是只火盆儿。大麦地的人总是见到,奶奶不管去什么地方,总要将青铜带在身边。人们见到,他们俩总是在没完没了 地说话。青铜用的是眼神与手势,然而奶奶却总能心领神会,没有一点儿障碍。哪怕是最复杂、最微妙的意思,奶奶也能毫不费力地“听”懂。青铜的世界,只有奶 奶一个人能够进入,而且奶奶非常喜欢待在孙子的那个奇妙的世界里。

奶奶望着高高地坐在水泥桩上的青铜说:“你光坐在那里,有什么用?心里有话,要对你老子说,他是一家之主。你不说,坐在上面一辈子也白坐……你可想好了, 以后你就不能再贪玩了,要挣钱……还不快下来,再不下来,就被人家领走了……要对她好,一点也不能欺负她,你要是欺负了她,我可不饶你……快下来去找你老 子,我看得出来,他喜欢那闺女,他只是想到我们家太穷了……下来吧,下来吧……”奶奶晃晃悠悠地走到水边,用竹篙将船轻轻推向水泥桩。

青铜听奶奶的话,见小船靠拢来时,抱着柱子滑溜到船上。

不知为什么,爸爸竟牵着牛回来了。他本来是让牛耕地的,但耕着耕着,他停住了,卸了轭,牵了牛,就往回走。

妈妈问:“怎么又回来了?”

爸爸不吭声。

青铜走到爸爸面前,用只有他的亲人们才能领会的眼神与手势,急切向他说着:

“她是一个好女孩,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

“把她接到我们家,接到我们家!”

“我以后好好干活,一定好好干活!”

“过年时,我不穿新衣服。”

“我以后不再嚷嚷着要吃肉了,不再了。”

“我喜欢她做我,非常非常喜欢。”

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奶奶、妈妈的眼睛里也含着泪水。

爸爸抱着头蹲在地上。

奶奶说:“穷是穷点儿,可我不信养不活这闺女。一人省一口,就能养活她。我正少一个孙女呢!”

青铜牵着奶奶的手,往老槐树下走去。

爸爸要去阻止他们,但却只叹息了一声。

妈妈跟了上去,不一会儿,爸爸也跟了上去。

牛哧通哧通地跑到了最前头。

他们走过村巷时,人们问他们一家子去哪儿,他们不作答,只管往老槐树下走。

太已经偏西。

老槐树下,人群稀落,但干校的阿姨还陪着葵花坐在石碾上。

嘎鱼一家人离她们已经相当近了,嘎鱼的妈妈甚至已经坐在了石碾上,并将手放到了葵花的肩上,侧着脸,好像在与葵花说话。

事情似乎很快就要有着落了。

村长的脸上,有些焦急,又有些高兴。

嘎鱼的爸爸蹲在地上,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在地上划着,似乎在计算什么。在这段时间里,他就一直在计算着:养这样一个女孩,一年里头,究竟要让多生多少只蛋?他已算了很久,却始终不能得出一个精确的数字。

嘎鱼和妈妈早已不耐烦了。村长和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早就不耐烦了。但嘎鱼的爸爸仍然不着慌不着忙地计算着。有时,他会停住,抬起头来看看葵花。心里真是喜欢。再计算时,就笑眯眯的。

就是这时,青铜一家人到了。

村长问:“你们怎么又来了?”

青铜的爸爸问:“这孩子,已有人领了吗?”

坐在葵花身边的阿姨与村长都说道:“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呢。”

青铜的爸爸吁了一口气,说:“这就好。”

蹲在地上的嘎鱼的爸爸全听到了,但却无动于衷。他不可能想到青铜家要领养葵花:他们家拿什么养活这闺女?大麦地村,谁也没有这个力量与他争。他看也不看青铜一家。

嘎鱼瞟了一眼青铜,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就用脚尖踢了踢爸爸的屁股。

嘎鱼的妈妈感到了一种危机,冲着嘎鱼的爸爸说:“你快点儿说个准话啊!”

青铜的爸爸毫不含糊地说道:“这闺女,我们家要了!”

嘎鱼的爸爸抬头看了一眼青铜的爸爸:“你们家要了?”

“我们家要!”青铜的爸爸说。

“我们家要!”青铜的妈妈说。

青铜的奶奶用拐杖捅了捅地:“我们家要!”

牛冲着天空,令人荡气回肠地吼叫一声,震下了许多落叶。

嘎鱼的爸爸站了起来:“你们家要?”他在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对不起,你们来迟了,我们家已要了。”

“村长刚才说了,还没有定下来呢。我们家不迟。我们家是在你头里说要领这闺女的。”青铜的爸爸说。

嘎鱼的爸爸说:“谁也不能把这闺女领走!”又说了一句,“你们家要?你们家养得起吗?”

青铜的奶奶听见了,走上前来,说道:“没错,我们家穷。我们家拆房子卖,也要养活这闺女!反正,这闺女我们家要定了!”

青铜的奶奶,是全大麦村人尊敬的老人。村长一见老人家生气,赶忙上前扶着她:“您老别上火,好商量。”然后用手指着嘎鱼爸爸的鼻子,“还算吗?算呀!看看一年下来,到底要让鸭子生多少只蛋!”

两家人争执不下。嘎鱼的爸爸本是犹豫不决的,现在却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后来,两家人就大声争吵起来,许多人闻声,便匆匆赶过来围观。

村长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有人就出主意:“既然是这样,就让孩子自己选择吧。”

众人都觉得这是好主意。

村长问嘎鱼的爸爸:“你看这样行不行?”

“行!”嘎鱼的爸爸觉得这个办法很有利于他。他用手指着村西头的惟一一幢瓦房说,“呶,那就是我们家。”

村长问青铜家的人:“这样行不行?”

奶奶说:“我们不会为难孩子的。”

“那好。”村长走上前来,对葵花说,“闺女,咱们大麦地村的人家,谁家都喜欢你。可他们就是怕委屈了你。咱大麦地人,一个个都是好人。你去谁家,都会对你好的。现在,你就自己选吧。”

青铜抓着牛绳站在那里,用眼睛看着葵花。

嘎鱼笑嘻嘻的。

葵花看了一眼青铜,站起身来。

这时,老槐树下一片寂静,谁都不吭一声,静静地看着葵花,看她往哪一家走。

东边站着青铜一家,西边站着嘎鱼一家。

葵花拿起了包袱。

几个阿姨哭了。

葵花看了一眼青铜,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一步一步地朝西边走去。

青铜低下了头。

嘎鱼看了一眼青铜,笑得嘴角扭到耳根。

葵花一直走到了嘎鱼的妈妈身边。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嘎鱼的妈妈,然后用两只手分别从两个口袋里将两只鸭蛋掏出来,放到了嘎鱼妈妈衣服上的两只口袋里。然后,她一边望着嘎鱼一家人,一边往后退着。退了几步,她转过身来,朝青铜一家人站着的方向走过来。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的移动而移动着。

青铜的奶奶,用拐棍轻轻敲了敲青铜依然低垂着的脑袋。

青铜抬起头来时,葵花已经离他很近了。

奶奶朝葵花张开了双臂。在奶奶的眼里,挎着小包袱向她慢慢走过来的小闺女,就是她的嫡亲孙女——这孙女早几年走了别处,现在,在奶奶的万般思念里,回家了。

那天的下午,大麦地的人在一片静穆中,看到了一支小小的队伍:青铜牵着牛走在前头,牛背上骑着葵花,挎着小包袱的妈妈和奶奶、爸爸,一个接一个地走在牛的后头。

牛蹄叩击青砖的声音,清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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