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法特(6)(1/2)
在两个小时里,法特开车行驶在漆黑的公路上,收音机是开着的,他正在听从凤凰城广播台播出的爵士乐。他途经一些有房屋、餐厅、花园(里面有白花)和散乱停着汽车的地方;可是,他没看见任何光线,仿佛那天夜里居民已经死光,空气里还残留着血腥的气味。他辨认出月光剪出的山峰侧影,辨认出有时不动、有时移动的乌云;移动的乌云仿佛在阵风推动下向西而去,任性的阵风扬起车灯或者车灯造成的黑影,提供神奇的人性外衣,仿佛扬尘是跳到路旁的乞丐或者鬼魂。
法特两次迷路。一次想退回原路,回那家餐厅去,回图森。另外一次到了一个名叫巴塔戈尼亚的村镇。在加油站上,一个接待他的小伙子告诉他有条近路可达圣特莱莎。离开那村镇后,他看见一匹马。车灯照到马时,它扬起了头,看了法特一眼。法特刹车,等着马让路。是匹黑马,片刻后,它动了,消失在黑夜里。法特路过一片台地,他认为是台地。台地很大,上面完全是平展的,基础部分两端至少有五公里长。接着,公路旁边出现一座悬崖。他下了车,让车灯亮着,长长地撒了一泡尿,一面呼吸着夜间的新鲜空气。随后是下坡路,一直下降到好像是山谷里,初看上去,山谷很长。他以为自己辨别出山谷的尽头有亮光。那亮光有许多可能。可能是缓缓移动的卡车队,可能是什么村庄的灯火。也许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急于摆脱这片让他回忆起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黑暗。他想以前什么时候梦见过这样的景色,梦境不那么黑暗,不那么荒凉,但的确很相似。梦里,他乘坐公交车跟母亲和姨妈在一起,前往纽约附近的一个村庄。他望着窗外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房屋建筑和高速公路,直到忽然看见了田野。这时,也许稍早些,天色渐晚,他望着一片片树林,但在他眼里放大了许多。这时,他以为看见了树林边缘有个男人在走路。那人走得很快,大步流星,仿佛要躲开夜幕的袭击。他纳闷:这是个什么人呀?他只知道那是人,不是黑影,因为他身穿衬衣,走路甩臂。那人的样子太孤单了,让法特回想起来那时的他都不忍心看了,很想抱住母亲;可他还是继续看着那人,也没拥抱母亲,直到公交车把树林留在身后,路边再次出现房屋建筑、大片工厂和建在公路旁边的仓储大棚。
眼下,他穿过的山谷和黑暗所产生的孤独感,要大了许多。他设想如果自己快步走在便道上会怎么样。他感到不寒而栗。这时,他想起了母亲的骨灰盒、没有归还邻居的咖啡杯,如今肯定冰冷之极,还有母亲那些录像带,今后肯定没人再看了。他打算停车,等候天亮。直觉告诉他:一个黑人睡在租来的轿车里,在亚利桑那可不是什么很谨慎的事情。换了一个广播频道。一个讲西班牙语的声音开始讲述一个戈麦斯帕拉西地方的女歌手,回到杜蓝戈州自己的城市,仅仅为了自杀的故事。接着,他听见一个女人在唱兰切拉民谣。有一阵工夫,他一面开车穿过山谷一面听音乐。随后,他想再找凤凰城的广播频道,结果找不到。
在美国这边,有个新建的村镇名叫砖坯镇。从前这里有个砖厂,可是如今这里是密集的房屋和家用电器商店,排列在主要大街两侧。走到大街尽头,就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空地,紧接着就是美国海关检查站。
边防警察要法特出示护照。他拿了出来。跟护照在一起的是他的记者证。边防警察问他是不是来做杀人案的报道。
法特说:“不是。我来报道这个星期六的拳击赛。”
边防警察问他:“谁出场啊?”
“纽约的轻重量级选手孔特·皮凯特。”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边防警察说。
法特说:“他能当上世界冠军。”
警察说:“但愿如此吧。”
然后,法特向前开了一百米,到了墨西哥海关。他得下车,打开行李箱,拿出护照、驾照和记者证。墨西哥警察让他填写表格。他们的面部表情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麻木不仁。从海关木屋的窗户望去,可以看到将两国分开的高大、漫长的铁丝网。法特看见铁丝网远端的一节顶上站着四只黑鸟,把头深埋在翅膀里。法特说:天冷啊。一个察看法特刚刚交来的表格的警察说:太冷啦。
“那些鸟儿也冷啊。”
警察顺着法特指的方向望去。
他说:“那是美洲黑鹫,这个钟点总是冷啊。”
法特在位于圣特莱莎北边的一家名叫“和风”的汽车旅馆住下了。沿着公路,每隔一阵,就开过去一些驶往亚利桑那的卡车。有时,卡车停在公路那一侧,加油站的旁边,然后继续前进,或者司机下车,在天蓝色的服务站里吃东西。这天上午,几乎没有卡车通过,只有轿车和客货两用车。法特感觉实在疲劳极了,竟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无知觉。
醒来时,他出屋找汽车旅馆的接待员说话,希望得到一张城市地图。接待员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说自从他来和风旅馆工作,就没见过城市地图。他问法特要去什么地方。法特说他是记者,去报道孔特·皮凯特的比赛。接待员说:是孔特·皮凯特对阵莫罗里诺·费尔南德斯。
法特说:“是里诺·费尔南德斯。”
接待员笑着说:“我们这里叫他莫罗里诺。您说谁会赢?”
“皮凯特!”法特说。
“走着瞧吧。我估计您错了。”
随后,接待员撕下一张纸,手画了地图,准确地指示如何到达北沙拳击馆,也就是即将举行比赛的地方。地图的效果比法特预料的要好很多。北沙馆就像1900年的老剧场,在场中央安放有一个拳击台。在拳击馆一间办公室里,法特说明自己是记者,打听皮凯特下榻在哪家旅馆。办公室的人告诉法特美国拳击手还没到达圣特莱莎。在法特遇见的记者里,有两位讲英语,准备去采访费尔南德斯。法特问是否可以同去。两位记者耸耸肩说:没什么不方便。
三人到达旅馆时,费尔南德斯正在举行新闻发布会,他正在跟一群墨西哥记者谈话。美国人问他能不能赢皮凯特。费尔南德斯听懂后,回答说:能赢。美国人问他以前是否见过皮凯特打拳。费尔南德斯没听懂。一个墨西哥记者为他做了翻译。
“重要的是要相信你自己的力量。”费尔南德斯说道。美国记者把这句话记在了本子上。
有人问:“您知道皮凯特的统计数据吗?”
费尔南德斯等问题翻译出来后,说这种东西他不感兴趣。美国记者在问他自己的统计数据之前,低声笑起来了。费尔南德斯说:打了三十场。胜二十五场。十八场把对方击倒在地。输三场。两场比赛无效。一个记者说:成绩不赖。继续提问。
大部分记者下榻在位于圣特莱莎市中心的索诺拉胜地旅馆。法特告诉他们自己住在郊区汽车旅馆的时候,大家都劝他离开那里,在胜地旅馆找个房间。法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胜地,他的印象是那里正在举行墨西哥体育记者大会。大部分人说英语,他的初步印象是这些人比他认识的美国记者友好。在酒吧的柜台前,有些人在赌拳,总的看上去人人快活、个个无忧无虑,但是最后法特还是决定留在汽车旅馆。
但是,法特从胜地旅馆给编辑部打了一个对方付费电话,请体育部主任讲话。接电话的女人告诉他没人。
那女人说:“每个办公室都没人!”
那声音嘶哑且牢骚满腹,不像纽约女秘书的口气,而像一个刚刚从墓园里走出来的农妇。法特想:这女人直接了解了亡灵世界,她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呢。
“过一会儿我再打吧。”他说着挂了电话。
法特的轿车行驶在准备去采访莫罗里诺·费尔南德斯的墨西哥记者汽车后面。墨西哥拳击手的大本营设立在圣特莱莎郊区的一座庄园里;没有墨西哥记者的帮助,他绝对无法找到这个地方。路经郊区一个居民点时穿过了一条条蜘蛛网般没有柏油路、没有路灯的街道。有一阵工夫,绕过马场和穷人堆积垃圾的荒地之后,给人的印象是马上要到荒郊野外了,但又一个居民点出现了,比前一个更加破旧,都是砖坯房;而这些砖坯房的四周已经盖出来用纸板、铁皮以及可以临时遮阳挡雨的包装纸制成的棚屋,时间的流逝似乎把这些棚屋石化了。不仅那里的野生植物不一样,而且连苍蝇也属于不同的种类。接着,出现了一段柏油路,隐藏在开始发黑的地平线后面,路旁是一条平行的水渠和一些布满尘土的树木。随后,看见了第一批栅栏。道路变得狭窄了。法特想:那是马车道吧。实际上,车辙是明显的,但也可能是运输牲口的卡车留下的痕迹。
莫罗里诺·费尔南德斯所在的庄园由三间长方形的平房组成,周围是院落,地面又干又硬,好像水泥,那里已经搭建好一个拳击台,样子不太结实。他们到达时,拳击台上没人;院子里只有一个男人在草编吊床上睡觉,汽车的轰鸣声把他给吵醒了。那男人高大、肥胖,面部有好几处伤疤。几个墨西哥记者认识他,跟他交谈起来。他名叫维克多·加西亚,右肩上有文身,这让法特感兴趣。一个上身裸露的男子跪在一座教堂的门廊里。他周围至少有十位美丽天使从黑暗里飞出来,好像被这位忏悔者的恳求召唤出来的蝴蝶。其余的一切黑乎乎,朦朦胧胧。这文身虽然形式上还好,给人的印象却是在监牢里做的,刺花纹的人,就算不乏经验,但肯定缺少工具和墨汁,不过花纹的图案让人看了害怕。法特问那些记者这人是谁,他们回答说是莫罗里诺的陪练之一。后来,好像有人从室内窗口看到了记者,一个女人端着托盘来到院子里给他们送汽水和冰镇啤酒。
过了一会儿,墨西哥拳击手的教练来了,他身穿白衬衫和白色羊毛运动衣。他问大家是愿意先让莫罗里诺训练,还是先采访。一个记者说:洛佩兹,您决定吧。教练一面在汽水和啤酒附近坐下,一面问大家是不是送上来食物了。记者们说没有,一面摇摇头。教练不起身,吩咐维克多·加西亚去厨房拿些吃的来。加西亚还没回来,大家看见莫罗里诺出现在一条通往沙漠的小路上,他身后跟着一个穿运动服的黑人。这黑人极力要说西班牙语,可只能说出几个单词来。他俩一走进院子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朝一个水泥饮水槽走去,在那里用水桶洗脸和上身。然后,也不擦脸和上身,也不穿上运动服上衣,就问候大家。
那黑人是美国加州欧申赛德人,至少出生在那里,虽然后来是在洛杉矶长大的,他叫奥马尔·阿卜杜尔,是莫罗里诺的陪练。他告诉法特恐怕要在墨西哥多待一段时间。
法特问:“赛后你都干什么?”
奥马尔说:“瞎活着呗。人人不都这样嘛!”
“从哪儿挣钱呢?”
奥马尔说:“随便什么地方。这个国家生活便宜。”
每过几分钟,奥马尔就无缘无故地笑一下。山羊胡加八字胡让他的笑容更漂亮。但也是每过几分钟就露出怒容,于是山羊胡加八字胡就显得非常冷漠和咄咄逼人。法特问他是不是拳击手,有没有打过比赛。他回答说打过,再也不肯多加说明。法特问他莫罗里诺·费尔南德斯有没有取胜的可能。他说铃铛不响,谁也不知道。
拳击手们穿衣服的时候,法特开始在院子里散步,看看周围的景致。
“看什么呢?”他听见奥马尔问他。
他说:“看风景,让人伤感的景致。”
这位陪练站在他身边看看地平线,随后说道:
“野外就是这样。这个钟点总是让人伤感。这操蛋风景是给娘儿们看的。”
法特说:“天黑下来了。”
奥马尔说:“还有点亮光,能打拳。”
“训练结束以后,你们晚上做什么?”
“你说我们大家?”奥马尔反问。
“对,你们拳击队。”
“我们吃饭,然后看电视。接着,洛佩兹先生就睡觉去了。莫罗里诺也上床睡觉。我们剩下的人可以继续看电视,也可以睡觉,或者去城里逛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说着一笑,意味深长。
“你多大了?”法特忽然问他。
奥马尔说:“二十五岁。”
莫罗里诺登上拳击台的时候,太阳正落下西山。教练点燃了几盏灯,由一台独立的发电机供电,不走住宅供电线路。加西亚在台上一角低头不动。他此前脱掉了外衣,身穿一条到膝盖的黑色拳击短裤。他好像睡着了。直到灯光一亮他才抬头,看看洛佩兹,好像在等候信号。一个记者一直在微笑,摇响了铃铛,加西亚摆出守势,向台中央走去。莫罗里诺戴头盔,围着加西亚转悠,时不时地打出左拳,企图击中对方。法特问一个记者陪练不戴头盔是否正常。
那记者说:“正常。”
法特又问:“他为什么不戴?”
记者说:“因为无论别人怎么打他,都不能给他造成更多的伤害了。明白吗?他感觉不到什么打击了,因为他疯了。”
打到第三回合,加西亚下台了。奥马尔上去。这小子光着上身,但没脱下运动裤。他的动作比加西亚快得多,轻而易举地可以躲开莫罗里诺的攻击,当然,显而易见的是双方都不想伤害对方。他俩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动作不停,带着笑容。
奥马尔问法特:“你到过哥斯达黎加吗?你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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