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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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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汉斯·赖特尔没有睡意。月光钻进了帐篷,好像沸腾的咖啡让用丝袜做的过滤袋过滤了一遍。

“我叫雷奥·萨穆尔。我跟你说过的事情有真有假。”假策勒在行军床上扭来扭去,好像浑身痒痒。“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汉斯说:“没有。”

“孩子,没道理听说过。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名人,虽说你出门在外期间,我名声大作,像个恶性肿瘤,可如今我的名字出现在最不受怀疑的名单上。”萨穆尔用他那温柔和越来越快的德语说道,“当然,我没参加过国民突击队。可我打过仗。你别以为我没打过仗,像任何一个有种的德国人一样,我打过仗。但是在别的舞台上,不是军事战场,而是经济、政治战场。感谢上帝,我老婆没死。”说完他沉默起来。汉斯和他借此机会欣赏帐篷外面的月光,好像鸟翅膀或者鸟爪。他又说:“不错,我儿子是死了。可怜的孩子啊。他很聪明,喜欢体育和读书。对儿子还能要求什么呢!他办事认真,长得像体操运动员,很会读书。他死在库尔斯克。那个时候,我担任一个机构的副主任,负责为帝国提供劳工;主要的办公室设在距离总部不远的波兰村庄里。”

儿子牺牲的消息来了以后,我就不相信这场战争的意义了。更糟的是我妻子,她有精神错乱的苗头。我可不希望别人摊上我的处境。包括最凶恶的敌人。儿子风华正茂的时候死了;老婆经常患偏头疼;我那累人的工作需要付出最大努力和高度的聚精会神。但是,凭借我有条不紊的性格和顽强的毅力,坚持下来了。实际上,我是为了忘记不幸而工作的。总之,结果是我被提升为国家机关的主任。转眼之间,工作量增加了三倍。我不仅要给德国工厂提供劳动力,而且负责维持那个波兰地区的官场运转;那里总是下雨,是个我们打算日耳曼化的穷乡僻壤;天空每天都是灰色的,大地好像蒙上了一层煤烟;没有文明的娱乐方式;想想吧,连十岁的孩子都喝酒;可怜的孩子们啊,还很野蛮,就喜欢喝酒,还有就是玩足球。

有时,我从办公室的窗户看见孩子们在街道上踢一个布球,他们跑跳的样子非常可怜,因为血液里的酒精时时让他们摔跤或者踢不进该进的球。一句话,我不愿意打搅他们;比赛的结果常常是拳打脚踢混战一场。要么就是用酒瓶子朝着对方脑袋上猛抡。我从办公室里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不知如何是好。天啊!如何消灭这场瘟疫啊!如何改善这些无辜儿童的处境啊!

坦率地说,我感觉孤独,非常孤独,非常、非常孤独。老婆是指望不上的,可怜的女人不离开她那黑暗的房间,除非是为了求我放她回德国,回巴伐利亚,到了那里她是可以跟妹妹团聚的。我儿子死了。我女儿住在慕尼黑,幸亏结了婚,可以不管我的问题了。工作成堆,我的同事们越来越拼命,精神快崩溃了。战事不顺利。再说,我对这场战争已经不感兴趣了。对于一个失去了自己儿子的人来说,他怎么能感兴趣呢!一句话,我的生活就在永久的乌云笼罩下度过。

这时又来了一道新命令:让我负责管理从希腊来的一批犹太人。我认为他们来自希腊。有可能是匈牙利的犹太人或者克罗地亚犹太人。但我不信,因为克罗地亚人他们自己就杀害自己的犹太人。也许是塞尔维亚的犹太人。就假设是希腊人吧。给我送来满满一列车希腊犹太人啊。交给我了!我丝毫没有接待他们的准备。这命令来得很突然,没有预先通知。我所在的机关是民事机构,非军事的,也不属于党卫军。我没有这方面的专家,我此前只给帝国的工厂派送外籍劳工。可我拿这些犹太人怎么办呢?我想,一句话,认命吧。一天早晨,我去火车站迎接他们。我拉上了地方警察局长以及最后时刻拉来的警察。从希腊开来的列车停在一条不用的支线上。一名军官让我在一份接收清单上签字,一共五百名犹太人,男人、妇女和孩子都有。随后,我向列车走去,那里的气味让人无法忍受。我不允许打开所有的车门。我想,里面可能已经变成了传染病灶。接着,我给一位朋友打电话。他帮助我联系上了一个管理犹太人集中营的家伙,地点在波兰的海乌姆诺。我说明了自己的问题,我问他对这些犹太人怎么处理。我得告诉你,在那座波兰村庄里已经没有犹太人了,只剩下了喝醉酒的孩子、喝醉酒的妇女以及整天追逐惨淡阳光的老人。海乌姆诺那人要我两天后给他打电话;他说,也许您不信,我也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

谢过之后,我挂上了电话。我回到了铁路支线。那名军官和火车司机在等着我。我要请他俩吃早饭,咖啡、香肠、煎蛋和热面包。他俩的吃相跟猪一样。我不是。我脑海里在想别的事情。他俩告诉我必须卸车,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当天夜里返回欧洲南部。我看看他俩的表情,说会照办的。军官说可以指望他和他的押车队伍来卸车,条件是请车站职工帮助他们打扫卫生。我说可以。

我们开始行动。一打开车门,车厢里的臭味让车站上打扫厕所的女工都皱鼻子。旅途中死了八个犹太人。那军官让幸存者们排队。个个脸色不好。我命令把他们带到一家废弃的皮革厂去。我吩咐一个手下的职员去面包房,买下所有的面包分给犹太人吃。告诉老板记在我的账上,快去办!接着,我回办公室处理其他紧急公务。到了中午,有人通知我,希腊列车已经开走了。我从窗户里看见那些喝醉酒的孩子们在玩球;刹那间,我觉得自己也喝过量了。

上午其余的时间我还给犹太人找了比较长期的安身之处。有个秘书建议给犹太人安排工作。我问他:去德国吗?他说:就在这里。这主意不坏。我吩咐给五十个犹太人分发扫把,每十人一队,让他们打扫我那座鬼村庄。接着,我去忙主要工作了,帝国几家工厂要我提供至少两千劳工;总部也来函要劳动力。我连着打电话:我说这里有五百犹太人可供支配。可他们都要波兰人或者意大利战俘。

要意大利战俘?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意大利战俘啊!所有能支配的波兰人,我都分发出去了呀。留下的仅仅够我所需。于是,再次给海乌姆诺那人打电话,再次问他,要不要我这里的希腊犹太人。

“既然是送到您那里的,肯定有原因。您就管起来吧。”一个响亮的声音回答我说。

我说:“可我没办过犹太人集中营呀。没有经验。”

那人说:“您负责管理他们。如果有疑问,就问问派送的人吧!”

我说:“尊敬的先生,派送的人,我估计在希腊呢。”

那人说:“问问柏林的希腊事务局吧。”

这样的回答真聪明!谢过之后,我挂了电话。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我在考虑给柏林打电话的利弊。忽然,街上出现了一队扫地的犹太人。喝醉酒的孩子们不玩足球了,纷纷上了人行道,站在那里看犹太人,好像他们是动物。犹太人起初只是望着地面,认真清扫。旁边有个警察负责监督他们。但是,有个犹太人——不过是个少年——抬头看看孩子们和那个皮球,正停在一个小无赖脚下一动不动。我想双方可能会赛一场。扫地的对抗喝醉的。可是,那警察对工作很负责任。不久,犹太人就走了。孩子们重新玩起了破球。

我也重新埋头公文。有一批土豆丢了,大约在我控制的地区和这批土豆的目的地——莱比锡之间的什么地方,我要处理一下。我命令调查此事。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卡车司机。我还处理过甜菜事件、胡萝卜事件,以及类似的仿冒咖啡事件。派人去叫村长。有个秘书拿着一张纸片,上面清楚地写明了土豆是通过铁路运输离开我所管辖地区的。土豆是使用马或牛或驴,有什么牲口就用什么牲口,就是没用卡车,拉到火车站的。本来是有一张装货单副本的,可是丢失了。我命令秘书:一定要找到副本。另外一个秘书带回来的消息是,村长病了,卧床休息呢。

我问:“严重吗?”

秘书说:“是感冒。”

我说:“让他起床,来见我!”

等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开始想自己可怜的老婆——她躺在床上,屋子里拉着窗帘;想到这里,我紧张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因为要是我坐着不动,那有得脑血栓的危险。这时,我看见扫地的队伍再次出现在大街上——那里理所应当是干净的啊;时光在重复的感觉突然把我给吓瘫了。

但是,感谢上帝,这不是原来那批扫地的人。问题是他们彼此太像了。可是监管他们的警察换了。头一个警察又高又瘦,走路挺胸抬头。第二个又胖又矮,再说他已经大约六十岁,可看上去像七十的。那些玩足球的波兰孩子大概跟我的感觉一样,再次上了人行道,给犹太人让路。有个孩子冲着犹太人说了一句什么。我贴着窗户玻璃,估计那孩子是在骂犹太人。打开窗户,我叫那个警察。

我站在楼上喊道:“梅内特先生!梅内特先生!”

起初,那警察不知道是谁在叫他,脑袋转来转去,不知东南西北;这样子引得醉酒的孩子们哈哈大笑。

“这里,上面!梅内特先生!这里,上面!”

终于,警察看见我了,立正敬礼。犹太人停止干活,等候命令。所有醉酒的孩子们都望着我的窗户。

“梅内特先生,要是哪个小孩骂我的工人,您就开枪!”我声音很大,故意让大家都听见。

梅内特先生说:“没问题,阁下!”

我大声喊道:“听清楚没有?”

“很清楚,阁下。”

“随便开枪!随便开枪!明白吗?梅内特先生!”

“很明白,阁下。”

随后,我关上窗户,继续办公。宣传部来了一份通知,我看了还没五分钟,又一个秘书进来告诉我,面包已经交给犹太人了,但是不够分配。另外,在监督他们分发面包时,发现又死了两个人。我吃惊地重复道:死了两个犹太人?可他们都是自己走下列车的啊!秘书耸耸肩,说道:死了两个。

我说:“好啦,好啦,好啦。咱们生活在奇怪的年代,对吗?”

“是两个老人。”秘书说,“准确地说,是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

“那面包呢?”我问。

秘书说:“不够分。”

我说:“总要解决一下的。”

秘书说:“试试吧。可今天不行了。明天吧。”

这口气让我感到非常不快。我挥挥手让他走了。我试着重新聚精会神到工作上来,可是不行。我走到窗前看看。醉酒的孩子们已经走了。我决定出去转转,冷空气会让我冷静下来,可以锻炼身体;其实,我真想回家,那里有暖和的壁炉,捧上一本好书可以消磨时光。出门前,我告诉女秘书:有急事就去车站酒吧找我。到了大街上,刚一拐过街角,就遇上了村长蒂佩尔基尔施先生。他正要去见我。他身穿大衣,裹着围巾,把鼻子都围住了,加上几件毛衣,让他显得特别臃肿。他解释说,此前不能来的原因是因为发烧到四十度。

我边走边说:别夸张!他在我身后说:您可以去问医生。走到火车站,我看见几个农民在等一辆从东边来的列车,是从总部辖区来的。他们告诉我:列车要晚点一个小时。都是坏消息。我和村长先生喝了一杯咖啡,其间一直在谈犹太人问题。村长双手捧着咖啡杯,说道:情况我都知道了。他的手很细、很白,血管可见。

刹那间,我想到了基督的手。这手应该被描画。接着,我问他:咱们怎么办啊?村长说:把犹太人退回原处。他鼻子上挂着一线浠水。我指指他鼻子。他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擤擤鼻涕!他说:啊,对不起。说完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很大,不太干净。

我说:“怎么退回去?我手里有列车吗?就算有车皮,难道不应该装一些更有生产能力的东西吗?”

村长患的是鼻膜炎,他耸耸肩。

他说:“让他们干活吧。”

“可谁给他们饭吃呢?谁来管理呢?不行,村长先生,我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只有一种办法可行:委托别的部门代管。”

村长说:“要是咱们临时借给本地区每户农民两个犹太人,是不是好主意啊?至少在想出别的办法之前,总是可以的吧。”

我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您知道,这可是犯法的啊。”

他说:“对,我知道。您也知道。可是咱们的处境不好啊。来点帮助也不错嘛。我想农民是不会抗议的。”

我说:“不行。想都别想!”

可是,我想了。这些想法把我给沉到了一口黑乎乎的深井里。借助不知从哪里来的火花,我看见了我儿子时而活着时而死去的面孔。

村长牙齿打战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问他:不舒服吗?他想开口,可是没办到,接着就昏迷过去了。我从酒吧里给办公室打电话,让他们派汽车过来。有个秘书告诉我,跟柏林希腊事务局联系上了。这个部门根本不管犹太人的事。汽车来了。我和酒吧老板,加上一位农民,把村长先生塞进了车里。我告诉司机,先送村长回家,然后再回车站来。与此同时,我到壁炉旁边跟大家一起玩起赌色子。一个从爱沙尼亚移民过来的农民盘盘皆赢。他三个儿子在前线。每赢一次,他就口中念念有词,就算不神秘,也很奇怪。他说:运气和死神是盟友。他那眼神像砍了头的绵羊,好像我们必须对他深表同情。

我想此人在村子里一定很有名气,尤其是在波兰妇女中间;她们肯定不会担心一个有三个儿子在前线的老光棍、一个据我所知相当俗气,但绝对不吝啬的老农,会时不时地给女人们送吃的、穿的,来换取她们去他家过上一夜。整个就是浪荡汉。赌了这一局之后,我告别了在场的人们,回办公室去了。

我再次呼叫海乌姆诺。但电话不通。有个秘书告诉我,柏林希腊事务局建议他给总部的党卫军司令部打电话。这是个相当愚蠢的建议,因为尽管我们这村庄和地区(包括村庄和农场)距离总部不远,但实际上,从行政管理的角度说,我们属于日耳曼行政区。那怎么办啊?我想那天我为这事已经花去太多时间了,要集中精力办别的事情了。

回家前,有人从火车站打来电话。那趟车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说:再耐心等等吧。可我心里想的是,那趟车永远也回不去了。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雪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去村里俱乐部吃早点。餐桌都是空的。过了一会儿,我的两个秘书衣冠楚楚,梳洗得干干净净地出现了。他俩告诉我:那一夜,又有两个犹太人死了。我问:怎么死的?他俩不知道。就知道是病死的。这一回,不是老人,而是一个年轻妇女和她大约八个月大的儿子。

我感到垂头丧气,有好几秒的工夫,我注视着咖啡黑色、平静的表面。我说,也许是冻死的吧。那天夜里下了雪。秘书们说:有这可能性。我觉得周围的一切在天旋地转。

我说:“咱们去看看他们的住处吧!”

秘书们吃惊地问道:“什么住处?”

“犹太人的住处。”我已经站起来,准备向门口走去。

不出我所料,老皮革厂的状况糟糕之极。连站岗的警察都在抱怨。我的秘书说,晚上很冷,轮班的人也不守时。我对秘书说,轮班的事找警察局长商量,给警察毯子。当然,也要给犹太人。秘书悄悄说,很难找到那么多毯子给大家。我说,你试试吧。至少有一半犹太人能有毯子也好。

秘书问:“那另外一半怎么办呢?”

“他们要是讲互助,那就两个人合用一条毯子。成不成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已经尽力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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