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铁腕夫人(1/2)
毫无疑问,开头的几个月是最难熬的。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会做噩梦。
梦见她弟弟的脸。
梦见弟弟的双眼盯着火车车厢的地板。
她在床上醒来时感到阵阵眩晕,然后大声尖叫起来,仿佛要淹死在那堆床单里了。房间的另一边,为弟弟准备的那张床在黑暗中像一艘漂浮的小船。等她恢复意识后,那小船慢慢地沉下去,似乎沉入地板下面去了。这个幻觉没什么可怕,但是在她停止尖叫前,它一直不会消失。
或许,噩梦给她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她的新爸爸,汉斯·休伯曼会走进来安慰她,爱抚她。
他每晚都会过来,坐在她身旁。开头的几次,他只是和她待在一起——他是帮助她排遣孤独的陌生人。过了几晚,他开始对她耳语:“嘘,我在这儿呢,别怕。”三周后,他开始搂着她,哄她入睡了。莉赛尔逐渐信赖他,主要是由于那股男性的温柔带来的神奇力量,还有他的存在。女孩开始确信她半夜尖叫时,他一定会来,而且会一直守护自己。
字典中找不到的词条
守护:一种出于信任和爱的行为,通常只有孩子才能辨别真伪。
汉斯·休伯曼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莉赛尔把头埋在他袖子里哭泣,好像连他都要一块儿吸进去似的。每天凌晨两点后,他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浓烈的油漆味,还有男人的体味,伴着她进入梦乡。黎明到来的时候,他总是蜷着身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睡着了。他从来不睡另外那张床。莉赛尔爬下床,小心翼翼地亲亲他的脸颊,他就会微笑着醒来。
有时候,爸爸要她回到床上等一会儿,他会拿着手风琴回来,给她演奏音乐。莉赛尔坐在床上跟着音乐哼唱,冰凉的脚趾头兴奋地紧紧缩在一起。从前可没有人给她演奏过音乐。看着他脸上的皱纹,还有他眼中的柔光,她会咧着嘴傻笑——直到从厨房里传来咒骂声。
“蠢猪,别瞎弹了!”
爸爸还敢再拉上一阵儿。
他会对小姑娘眨眨眼,她也笨拙地冲他眨眨眼。
有时,为了给妈妈火上浇油,他会把琴带进厨房,在大家吃早饭时拉个没完。
爸爸吃了一半的面包和果酱丢在盘子里,上面还残留着牙印儿。音乐仿佛钻进了莉赛尔的心里,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奇怪,但她的确觉得爸爸的手好像是在乳白色的琴键上漫步似的,他的左手按着键钮(她尤其喜欢看他弹那个银色的闪闪发光的键钮——c大调键)。他拉动着风箱,空气在土灰色的风箱里进进出出。手风琴那黑色的外壳虽然已有了划痕,但晃动时依然闪闪发亮。此时的厨房里,爸爸让手风琴活了起来。我猜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么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活着呢?
当然得检查它是不是能呼吸了。
手风琴的音乐声其实也给她带来一种安全感。白天的时候她是不会梦到弟弟的。虽然她在那间狭小的盥洗室里会思念弟弟,并且时常无声地哭泣,但是她高兴自己是清醒的。在到达休伯曼家的头天晚上,她藏起了最后一件能让她想起弟弟的东西——《掘墓人手册》。她把书藏在床垫下面,偶尔会取出来,握在手里,盯着封面上的字看,双手抚过书里的字。她不知道书里讲了些什么,不过,书的内容并不重要。这本书对她的重要性不在于内容。
这本书对她意味着
1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2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有时,她会喃喃地叫着“妈妈”两个字,妈妈的影子也会无数次出现在她面前。可是,这些与噩梦带来的恐惧相比,只能算小小的不幸罢了。在那些噩梦中,那些绵绵无尽的噩梦中,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我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家里没有别的孩子。休伯曼夫妇有两个亲生孩子,但他们都长大了,早已搬出去住了。小汉斯在慕尼黑市中心工作,特鲁迪在一户人家里当女佣,负责看孩子。不久,她照看的两个孩子就会参战。一个人造子弹,另一个人在战场上用子弹射击。
你可以想象,上学对莉赛尔来说,是桩苦差事。
虽然这是所国立学校,但还是深受天主教会的影响,而莉赛尔却是路德教教徒。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因为校方很快发现她既不会阅读也不会写字了。
莉赛尔被安排和刚开始学字母的小孩子一起学习,这让她觉得很丢脸。虽然她面黄肌瘦,可在那群小孩子中间还是一个庞然大物。她常常想让自己再苍白点,白到可以隐形的程度。
即使是在家里,也没人能帮上她的忙。
“甭指望他能帮你,”妈妈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那头猪猡,”爸爸正凝视着窗外,这是他的习惯。“他只读到了四年级。”
爸爸没有转身,平静地回应了妈妈的攻击,可话里没少带刺儿。“你最好也别去问她,”他把烟灰抖到窗子外面,“她连三年级都没上完。”
这所房子里看不到任何书籍(除了她偷偷藏在床垫下面的那本书),所以莉赛尔只能小声念念字母表,而且还得在不知什么时候会收到的禁声令之前完成。一切仿佛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直到有天晚上,她半夜做噩梦时把床尿湿了,却因此有了额外的接受教育的机会。这不是正规的学习,是午夜课程。因为它经常是凌晨两点才开始。这种学习机会越来越多。
二月中旬,莉赛尔快十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黄头发的、缺了一条腿的旧洋娃娃。
“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礼物了。”爸爸不好意思地解释。
“你在瞎说啥呢?能有这东西,就算她走运啦。”妈妈纠正了爸爸的说法。
汉斯继续摆弄着洋娃娃剩下的那条腿时,莉赛尔在试穿着新制服。满十岁就意味着可以加入希特勒青年团了,就能穿上一件小小的棕色制服。因为是女孩子,莉赛尔被批准加入青年团下面的一个叫bd的组织。
bd的含义
它是德国纳粹少女队的缩写
加入少女队之前,他们先得听听你是不是把“万岁,希特勒!”喊得够响亮。然后,再教你走正步,裹绷带,缝衣服。你还得参加徒步拉练之类的活动。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三点到五点是他们指定的集会时间。
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爸爸都会送莉赛尔去少女队总部,两个小时后再来接她。父女俩从来不会就少女队的事多说什么,他们只是手拉手走着,听着彼此的脚步声。爸爸还要抽上一两支烟。
爸爸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事,是他经常会离开家。好些个晚上,他走进起居室(也是他们夫妇的卧室),取下旧壁橱上的手风琴,穿过厨房,走向前门。
等他一走到汉密尔街上,妈妈就会打开窗子对着他大声吼叫:“别老晚才回来。”
“你那么大声嚷嚷干吗!”爸爸也转过身冲她吼。
“蠢猪!你只配舔我屁股!我想咋说就咋说!”
她滔滔不绝的咒骂声跟在他后面。他决不回头看,至少在他确定他老婆消失在窗口之前是不会回头看的。那些夜晚,他提着手风琴盒子走到大街的转角处时,会驻足在迪勒太太的商店前面,转过头,看看窗口出现的另一个人影。他挥挥又长又瘦的手,然后转身继续缓慢的步伐。莉赛尔再看见他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他把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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