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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伤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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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

一九六八年冬天,一个早晨,基娅坐在厨房餐桌旁,在纸上涂抹橘色和粉红色水彩,画出一个丰满的蘑菇。她已经完成了海鸟的书,正在创作有关蘑菇的书。已经计划好,接下来的书将是关于蝴蝶和飞蛾的。

黑眼豌豆、红洋葱和腌制火腿在燃木炉上的旧罐子里煮着。她还是不喜欢新灶台,特别是在冬天。细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叮咚作响。突然,她的小径上传来卡车在沙地里行驶的声音,比屋顶的音乐声更大。她恐慌起来,走到窗边,看到一辆红色小卡车碾过泥泞的车辙。

基娅的第一反应是跑,但卡车已经停在了门廊外面。她躲在窗台下,看到一个穿着灰绿色军队制服的男人下了车。他就那么站着,开着车门,视线穿过林子,沿着小路,一直到潟湖。然后,他轻轻关上车门,在小雨中慢跑到门口,敲响了门。

她咒骂了几句。他大概是迷路了,可能会问一下方向,然后继续上路,但她不想面对他。她可以躲在厨房里,等着他离开,但她听见他喊道:“喂!有人在家吗?喂!”

又烦躁,又好奇,她穿过最近刚装修的客厅走到门廊上。这个陌生人,很高,黑发,站在台阶上,扶着打开的纱门,离她五英尺远。他的制服看上去硬挺到可以自己立住,好像是这件制服把他收拢在一起。胸口挂满五颜六色的矩形勋章。但最惹眼的还是他脸上那一道狰狞的红色伤疤,从左耳一直到上嘴唇,把脸劈成两半。基娅的呼吸加重了。

一瞬间,她回到了妈妈离开前约六个月那个复活节周末。她和妈妈唱着《摇滚年代》,手挽手走过客厅去厨房,把昨晚画好的色彩斑斓的鸡蛋收集起来。其他孩子都出去捕鱼了,她和妈妈有时间藏起鸡蛋,然后把鸡和饼干放进烤箱。哥哥姐姐们早过了寻宝的年纪,不过他们还是会四处搜寻,假装找不到,每找到一个就高举到空中,哈哈大笑。

妈妈和基娅拎着鸡蛋篮和从五分一角店买的巧克力小兔子,正要离开厨房,爸爸转过客厅的拐角出现了。

他一把扯下基娅头上的复活节帽子甩到一边,冲着妈妈大喊:“你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好东西?帽子和发亮的皮鞋?鸡蛋和巧克力兔子?说!哪儿来的?”

“杰克,别这样,请小声一点。今天是复活节,这些是给孩子们的。”

他推了妈妈一把。“你去卖了吧,一定是这样。是这么弄到钱的吧?现在就告诉我。”他抓住妈妈的手臂使劲晃,她的脸几乎在眼眶周围咯吱作响,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安安静静。鸡蛋从篮子里掉了出来,歪歪斜斜地滚过地板。

“爸爸,求你了,停下!”基娅尖叫着,哭了起来。

他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闭嘴,你这个神经质的爱哭鬼!把那条傻不啦唧的裙子脱了!还有那双时髦的鞋!都是卖淫换来的。”

她蹲下,捂着自己的脸,追妈妈一个个画出来的鸡蛋。

“我跟你说话呢,女人!你从哪儿弄来的钱?”他从角落里拿起铁火钳,走向妈妈。

火钳狠狠地甩向妈妈胸口,血喷出来,溅在妈妈的花背心裙上,就像红色的圆点花纹。基娅用尽全力大叫,抓住爸爸的胳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客厅,基娅抬头,看到乔迪从背后锁住了爸爸,两人一同滚倒在地板上。她的哥哥挡在妈妈前面,大喊着让基娅和妈妈快跑。她们跑了。但在基娅转身前,她看见爸爸举起火钳,劈头盖脸打向乔迪,他下巴扭曲,鲜血喷涌而出。这幅景象现在又在她脑海里闪现。她的哥哥在地板上蠕动,倒在紫粉色的鸡蛋和巧克力兔子中间。她和妈妈跑过蒲葵丛,躲在灌木里。穿着血淋淋的裙子,妈妈不停地说,没事的,鸡蛋不会坏,她们还能烤鸡。基娅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躲在那里——她确定哥哥快被打死了,他需要帮助,但她怕得不敢动弹。她们等了很久才悄悄回去,透过窗子看爸爸是不是已经走了。

乔迪躺在地上,浑身冰凉,周围积了一摊血。基娅大哭起来,以为他死了。但妈妈扶起他,移到沙发上,用针线缝补他的脸。一切都安静下来,基娅抓起地板上的帽子,一路跑过林子,用尽全力把它扔进锯齿草丛里。

她看着门廊上陌生人的眼睛,说:“乔迪。”

他笑了,伤疤扭动起来,回道:“基娅,我觉得你应该在这儿。”他们看着对方,用长大了的眼睛互相打量。乔迪不会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陪着她,无数次指引她穿越湿地,教给她关于苍鹭和萤火虫的小知识。她最想见的人就是乔迪和妈妈。她的心已经抹去了那道疤痕和所有相关的痛苦。难怪她的心埋葬了那段过往。难怪妈妈走了。如同火钳打在胸口,基娅看到,花背心裙上那些被洗淡的印记又变回了血迹。

他想要抱住她,拥她在怀里,但当他向前挪动时,基娅很害羞地低下头,侧开身,后退了一步。所以他只是站上了门廊。

“进来吧。”她说,带他进了小小的客厅,里面堆满了她的标本。

“哦,”他说,“我看到了你的书,基娅。我不敢确定是你,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就是你。这太神奇了。”他四处走动,看她的收藏,同时也看看房子和新家具,从客厅到房间。不是想窥探,而是想完整地看一下。

“来杯咖啡吗,还是茶?”她不知道他是来拜访,还是要留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要什么呢?

“咖啡就好。谢谢。”

在厨房里,他认出了新灶台和冰箱旁的老燃木炉。他摸着老餐桌,基娅将它原样保留下来,连带漆皮剥落的痕迹。她把咖啡倒进马克杯,两人坐了下来。

“那么,你现在是一名士兵。”

“去了两趟越南。我还要在军队里待几个月。他们对我不错。出钱让我读了大学——机械工程,佐治亚理工大学。我至少能待几天。”

佐治亚州没有那么远,他本可以更早一点来访。但他现在才来。

“你们所有人都走了,”她说,“爸爸在你走之后留了一段时间,然后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从那之后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

“基娅,我不该把你留给那个怪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此感到心痛。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愚蠢的懦夫。这些该死的勋章什么都不是。”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让你,一个小女孩,独自在沼泽里求生,跟着一个疯男人。今生今世,我都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乔迪,没事的。当时你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你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在长大后回来。一开始,我在亚特兰大的街头讨生活,活一天是一天,”他嗤笑着说,“我离开的时候兜里揣着七十五美分,是从爸爸留在厨房的钱里偷来的。我知道这会让你不够用,但还是拿走了。我打临时工混日子,直到加入军队,受训后便直接上了战场。再回家时,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猜你早已离开,跑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写信。我把申请回来当作一种自我惩罚,我抛下了你,这是我应受的。从佐治亚理工大学毕业后,几个月前,我在商店里看到了你的书。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我的心碎了,瞬间充满了喜悦。我必须找到你——我想应该从这里开始,追踪到底。”

“好吧,你找到了。”她笑了,见面后第一次。他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生活的折磨改变了他的脸,但眼睛还是通往过去那个他的窗户,她能从中看到他。“乔迪,我很难过,你为离开我而揪心。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有罪的那个。”

他笑了。“谢谢你,基娅。”眼泪涌了出来,两人都转开了视线。

她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你很难相信,但有一段时间,爸爸对我很好。他喝得少了,还教我钓鱼,我们经常一起坐船出去,满湿地跑。但是后来,当然了,他又开始酗酒,留我一个人养活自己。”

乔迪点点头。“是的,我也见过几次他的那一面,但最后总是掉回酒桶。他有一次告诉我,这和战争有关。我自己也去了战场,看到了那些让一个男人离不开酒的事情。但他实在不该将其发泄在自己的妻儿身上。”

“妈妈和其他人怎么样了?”她问,“你收到过信吗,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我完全不知道默夫、曼迪和米西的情况,即使在路上见到了也认不出来。我想他们都随风散去了。但是关于妈妈,基娅,这是另一个我要找到你的原因。我有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一些消息?什么?告诉我。”阵阵寒意从基娅的手臂传到指尖。

“基娅,不是好消息。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她弯下腰,双手捂住脸,低低的呻吟声自喉咙溢出。乔迪试图抱住她,但她躲开了。

乔迪继续说:“妈妈有一个妹妹,叫罗斯玛丽,妈妈去世的时候,她想通过红十字会找到我们,但没找到。几个月前,他们通过军队找到了我,帮我联系上了罗斯玛丽。”

基娅声音嘶哑,含糊地说:“妈妈直到两年前还活着。我等了这么多年,等她走过那条小径。”她站起来,扶着水槽,“她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她在哪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乔迪走过去,她还是想躲开,但他伸出胳膊抱住了她。“对不起,基娅,过来坐下。我来告诉你罗斯玛丽说了什么。”

他等她坐好,然后说道:“离开我们去她长大的新奥尔良时,妈妈病了,精神崩溃。她身心都病了。我还记得一点新奥尔良,我们离开那儿的时候,我大概五岁,只记得一栋漂亮的房子,有能俯瞰花园的大窗户。但一搬到这里,爸爸就再也不让我们提新奥尔良,我们的外祖父母或者其他任何相关的事。所以,新奥尔良就被整个抹杀了。”

基娅点点头:“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乔迪继续说道:“罗斯玛丽说,她们的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爸爸妈妈的婚事,但妈妈跟着爸爸来了北卡罗来纳州,名下一分钱也没有。最终,妈妈开始写信告诉罗斯玛丽自己的境况——住在沼泽棚屋里,丈夫酗酒家暴。几年后的某一天,妈妈出现了,穿着她珍藏的仿鳄鱼皮高跟鞋,好几天没洗澡也没梳头。”

“连着几个月,妈妈都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她住在父母家她以前的房间里,几乎不吃东西。当然了,他们请了医生,但没人能帮上忙。妈妈的父亲联系了巴克利小湾镇的治安官,问她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但他手下的人说,他们甚至没有尝试记录湿地的人口。”

基娅不时吸一吸鼻子。

“最后,差不多一年以后,妈妈变得歇斯底里,告诉罗斯玛丽说她想起来了,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罗斯玛丽帮她写了一封信给爸爸,问能不能来接走我们,带着我们一起在新奥尔良生活。他回信说如果她敢回来,或者联系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就把我们打得谁也认不出来。她知道他能做出这种事。”

是那封装在蓝色信封里的信。妈妈想要接走她,接走所有孩子。妈妈想要见她。但是那封信导致的结果却和它的初衷大相径庭。那些话惹恼了爸爸,让他又开始酗酒,然后永远离开了基娅。她没有向乔迪提起,那封信的余烬至今仍被她收在一个小瓶子里。

“罗斯玛丽说妈妈再没交过朋友,再没和家人一起吃过饭或和任何人互动。她不允许自己有生活,有快乐。过了一段时间,她话多了起来,但都是关于自己的孩子。罗斯玛丽说妈妈一生都爱着我们,但却被夹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可怕境地——如果她回来找我们,我们就会受到伤害;如果她不回来,就是抛弃了我们。她不是为了享乐而离开我们,她当时已经快被逼疯了,几乎不知道自己离开了。”

基娅问:“她是怎么死的?”

“她得了白血病。罗斯玛丽说本来有可能治愈,但她拒绝一切治疗,一天天变得虚弱,两年前彻底离开了。罗斯玛丽说她活着跟死了没多大分别。暗无天日,悄无声息。”

乔迪和基娅安静地坐着。基娅想起了高尔韦·金耐尔的一首诗,妈妈在书里给它下面画了线:

我不得不说结束让我释然:

对更多生机的渴望

最终我只感到遗憾。

……再见。

乔迪站起来。“跟我来,基娅,我想让你看点东西。”他带她到门外自己的小卡车前,一起爬进车斗。他小心翼翼地移开一块油布,打开一个很大的硬纸板箱,然后一张一张拿出油画,拆开。他把这些画靠着车斗壁立了一圈。其中一张是三个小女孩——基娅和她的姐姐们——蹲在潟湖边,看着蜻蜓。另一张是乔迪和他们的哥哥提着一串鱼。

“我带来了这些,想着万一你还在这儿呢。都是罗斯玛丽寄给我的。她说,有好几年时间,妈妈日夜都在画我们。”

有一张画上画了所有孩子,五个,画中人仿佛在看着创作者。基娅看着兄弟姐妹们的眼睛,他们也在看着她。

她悄声问:“他们谁是谁?”

“什么?”

“从来没有过照片,我不认识他们。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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