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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世界尽头(灰色的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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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老人所言,烟天天不断。灰蒙蒙的烟从苹果林一带升起,直接融入上空阴沉沉厚墩墩的云层。静静观望之间,不由产生一阵错觉,以为所有云絮都是从苹果林产生的。升烟时刻为下午3点整,持续时间的长短则取决于死兽的数量。若是风雪交加或骤然降温之夜的翌日,那令人想起山火般的粗大烟柱便一连持续几个小时。

人们为什么就不想方设法使它们免于一死呢?委实令人费解。

“干吗不找地方给它们搭窝棚呢?”我利用下国际象棋的间隙询问老人,“干吗不保护兽们免受风雪和严寒的摧残呢?其实也费不了多少麻烦,只要稍微有围墙,带个顶棚,就不知可以挽救多少生命。”

“无济予事。”老人头不抬眼不撩地说,“就算搭窝棚兽们也不肯进,自古以来它们就始终露天睡觉,即使丢掉性命也不改初衷。它们宁愿顶风冒雪寒流袭身。”

大校把僧正放在王的正面,森森然加固阵角,两侧用双角埋下火线,静等我挥兵进击。

“听起来好像兽们自愿找死似的。”我说。

“在某种意义上,很可能的确如此。但对它们则是自然而然的,寒冷也罢痛苦也罢。在它们身上,或许不失为一种解脱。”

见老人再不言语,我将猴塞到壁的旁边,以诱使壁移位走开。大校始而中计,继而猛醒,而将骑士撤后一步,把防御范围如针山一般缩于一处。

“你也似乎渐渐狡猾起来了嘛!”老人笑道。

“还远远不是你的对手。”我也笑着说,“不过你说的解脱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它们可能由于死而得到拯救。不错,它们是死了,但到春天又重新降世,获得新生。”

“新生儿长大后又再次痛苦地死去,对吧?它们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

“命中注定。”老人说,“该你走了。你要是不消灭我的僧正,可就输定喽!”

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之后魔术般地朗然大晴。太阳把久违的光线投在冰封雪掩的镇子上,于是积雪消融,水声四起,银辉闪烁,炫目耀眼。到处传来雪团从树枝落地的音响。为了避光,我拉合窗帘蜷缩在房间里不动。我可以把身体藏在拉得严严实实的厚窗帘后面,然而无法逃避光线。银装素裹的镇子如一块切割得恰到好处的巨大宝石,从所有角度反射着阳光,把锐不可挡的光线巧妙地投入屋内,刺激我的双眼。

在这样的下午,我只好俯卧在床,把眼睛贴在枕头上,倾听鸟鸣。鸣声各种各祥的鸟时而飞来我的窗边,时而飞去别的窗口,它们知道住在官舍的老人每人都在窗台撒有面包屑。

也可以听到老人们坐在官舍朝阳处聊天的语声,惟独我一人远远避开太阳温煦的爱抚。

日落时分,我从床上爬起,用冷水洗了把浮肿的眼睛,戴上墨镜,走下积雪的山坡,来到图书馆。在这明晃晃的阳光刺痛眼睛的日子,我读的梦没有往常那么多。处理罢一两个头骨,古梦发出的光便刺得眼睛如针扎一般痛。眼球里面渺茫的空间也变得滞重起来,仿佛填满沙子。指尖亦随之失去平素微妙的感觉。

每当这时,女孩就用湿冷的毛巾轻揉我的眼睛,热一些清汤或牛奶让我喝下去。而清汤也好牛奶也好,都似乎异常滞涩,舌感不适,味道也不够柔和。但喝得多了,便渐渐习惯,品味出其特有的香味。

我这么一说,女孩不无欣慰地微微一笑。

“这说明你已开始慢慢习惯这个地方。”她说,“这地方的食物和别处的略有不同。我们用种类极少的材料做出很多花样。看似肉而不是肉,看似蛋而不是蛋,看似咖啡而不是咖啡,一切都做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这汤对身体大有好处。怎么样,身体是温和过来脑袋里也好受些了吧?”

“的确。”我说。

由于汤的作用,身体确实恢复了温暖,头重之感也比刚才减轻了许多。我闭起眼睛道谢,放松四肢休息脑袋。

“你现在怕还需求什么吧?”女孩问。

“我?除你以外?”

“说不明白,只是突然这样觉得。如果还有需求,说不定你封闭的心会由于冬天的关系而多少开启一点。”

“我需要的是阳光。”我摘下墨镜,用布擦墨镜片,重新戴上。

“可这又得不到,眼睛承受不了阳光。”

“肯定微不足道,能打开你心扉的肯定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如同刚才我用手指按摩你眼睛一样,应该有什么办法打开你的心。想不起来?在往日居住的地方,心变硬闭紧时你做什么来着?”

我耐住性子逐一搜寻所剩无几的记忆残片,可惜一无所获。

“不成啊,一样也想不起来。固有的记忆已丧失殆尽。”

“哪怕再小的也好,想起来只管脱口而出。两人一块儿想想看,我很想多少帮你一把。”

我点点头,再次集中全副神经来发掘埋葬在往日世界里的记忆。但是岩盘太硬,无论我怎样用力都丝毫奈何不得。脑袋又开始痛。想必我这个自我在同影子分离时便已无可挽回地失去,剩下来不过是一颗虚而不实的、杂乱无章的心。并且这样的心也正因冬日的寒冷而紧紧关闭起来。

她把手心贴在我太阳穴上,说:

“算了,以后再想吧,说不定无意间猛然想起什么。”

“最后再读一个古梦。”我说。

“你显得很累,还是明天再继续吧,嗯?别勉强,反正古梦多久都会等你。”

“不,总比没事闲呆好受。至少读梦时间里可以什么都不想。”

女孩看着我的脸,稍顷点下头,从桌旁起身,消失在书库里,我把下巴支在桌面,闭起眼睛,沉浸在黑暗中。冬天将持续多长时间呢?老人说冬天漫长而难熬。而眼下冬天才刚刚开始。我的影子能够挺过这漫长的冬季吗?不光影子,就连我本身能否在如此纷纭复杂忐忑不安的心境中度过冬日都是疑问。

她把头骨放在桌面,一如往常地拿湿布拭去灰尘,再用干布磨擦。我依然支颏坐着,定定注视她手指动作。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她蓦地抬起脸来。

“你已经做得很好。”我说。

她停下擦头骨的手,坐在椅子上,迎面看着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比如睡到你床上。”

我摇摇头说:

“不,不是想同你睡觉。你这么说我倒高兴……”

“为什么?你不是需求我吗?”

“当然需求。但起码现在不能同你睡觉。这跟需求不需求不是同一回事。”

她略一沉吟,再次开始慢慢磨擦头骨。这时间里,我抬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和黄色的吊灯。纵使我的心再封闭僵化,也无论冬天如何使我痛苦,现在我都不能同她在此睡觉。如果那样,我的心势必比现在还要困惑得多,失落感也将更为深重。我觉得,大概是这镇子希望我同她困觉。对他们来说,这个办法最容易掌握我的心。

她将磨完的头骨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动手,只是看着她桌面上的手指。我试图从那手指中读出某种意味,但不可能,终不过是纤纤十指而已。

“想听一下你母亲的情况。”我说。

“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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