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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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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在工人手里仿佛得到了新的生命,尽管是大风大雨,不过半天工夫,便清理好了。机器全都是好的,原材料也有的是,起码可以用上一两年。只有一部主要的马达坏了,不能开动。工人商量以后,决定把本厂和附近各厂工人捐助的钱,全拿出来修理马达;所有的钱凑起来,还是不够,断炊的工人们,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最后一点钱……暴雨不断地下……

成岗、肖师傅和那个圆圆脸的青年工人陈松林,在城里一家电机厂里等了一整天,又冷又饿,直到黄昏时分,马达才修好。可是抬到江边时,洪水早已淹没码头,水还在一股劲朝上涨,轮渡和木船都封渡,过不了江。而且,就是等到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江,嘉陵江发洪水,雨又下个不停,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开渡的。

这时候,几百工人拖儿带女,正在厂里焦急地等待着,盼望他们把送去修理了好几天的马达,快运回来。

商量了好久,还是没有其他办法,要过江只有冒险。不能叫全厂工人一天又一天地饿着肚子。

总算找到了一只敢于渡他们过江的小船。老船夫听了他们的恳求,看了看奔腾的江水,让他们把马达抬进船舱,把稳舵,说道:

“这河水猛得很咧!过不过得去,我也拿不稳……”

成岗他们三个人,轮换着划两支桨,小船摇摇晃晃地冲向急流划去。

漩涡播弄着小船,洪水直冲船舷,浪花一阵又一阵地飞过船头,灌进船舱。老船夫刚叫了一声:“不要慌……”

突然,一个排山般的巨浪,平空掀起,向小船扑来,成岗只看见满江的洪水,咆哮着,遮没了视线……等到浪涛过去,小船已被冲了几十丈远,几个人身上全湿透了,头发上水珠和冷汗混在一起往下滴,舱里几乎装满了浑黄的江水。天渐渐黑尽了,小船还随着洪水飘流,在茫茫的江心,他们已经和恶浪搏斗了一个多钟头,精疲力竭,连桨都无力划动了。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唤:“……成——管——理——员……”

河风粗暴地刮断了声音,变成断断续续的单字:“成——岗……”

“肖——师——傅……”

“成——岗,管——理——员……”

许多喉咙齐声在喊。

成岗抬起头来,看见遥远的河岸沙坝上,一片火把的红光;厂里的工人冒雨来接他们了。

巨大的力量,借着火光传到江心,成岗和小陈浑身是劲地划着桨,大声回答着:“我们——回——来——啦……”

一会儿,便看见黑暗的江面上,划来一只小船,余新江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赶上前来,迎接自己的伙伴……工厂终于恢复了生产。

烟囱冒着浓烟,车间里闪耀着铁水浇铸砂型的火花,流着汗水的工人,操纵着车床,车床飞快地旋转,工人辛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久,厂本部办公厅知道修配厂有了盈余,也不禁对成岗的“领导有方”大加赞赏。总厂厂长到修配厂来视察以后,很器重成岗的才干,居然破例地任命他为修配厂代理厂长,后来又提升为厂长。

在这期间,厂里的党组织也有了发展。先后吸收余新江和谭师傅入党,修配厂成立了党的支部,由肖师傅担任支部书记。接着,又发展了陈松林和两名老工人入党,党的力量进一步增强了。后来,炮厂扩大,肖师傅和一批工人被调到炮厂去了。余新江继任支部书记时,成岗和上级改成了单独联系,他虽然深切地关怀厂里工人的活动,但是严守着党的纪律,没有再和厂里的支部发生组织联系。

时局的发展,一天天恶化。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指使下,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撕毁了停战协议,公开进攻解放区。1947年春天,内战的烽火日紧,国民党反动派突然包围了中共办事处和《新华日报》。住在红岩村的成岗的大哥和中共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一道,被强迫撤回延安。

成岗的组织关系突然断了。他心里十分痛苦,但他遵守着纪律,不肯随便找人接头,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党。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才有个不相识的中年人来家找他。这个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癯,额角上嵌着几条明显的皱纹,深沉的眼神里,充满热情和毅力。客人似乎对成岗的家很熟悉,他毫无客套地走进屋来,拿出一个折得很小的纸片,递给成岗,“你大哥有封信,托我带给你。”

成岗马上拆开信,大哥熟悉的笔迹,写着寥寥几句珍贵的话:

我早已安全抵家,参加部队工作。一切均好,勿念。

我相信你得到这封信时,一定能回到最亲爱的人的怀抱,祝你永远幸福!

“你?……”成岗注视着来人,嘴唇有些发抖。“老成同志信上,已经讲清了。”客人说到这里,热情的目光倾注在成岗身上。

“啊!你终于来了!”成岗猛然抱住正在说话的人,用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拥抱着,激动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到底等着了!”

火热的手,互相紧紧抱着。“你组织工人搞读书会的时候,党就知道你了……党认为你是一个好同志。”

“我为党做的工作太少了!”

“地下党决定恢复和你的联系,从今以后,你回到了党的怀抱。”

成岗的手抱得更紧,周身热血沸腾,对方也和他一样,紧紧地拥抱着他。

“我们的党,敌人破坏不了。红岩村给我们留下了革命的种子和斗争传统,党的工作,永远不会撤退!”

心里充满了激烈的共鸣,使成岗来不及告诉对方:每天黄昏,遥望着嘉陵江对岸的红岩村,那中共办事处附近的红色巨岩,他都在想,明天,明天党一定会派人来的!“我叫许云峰。我高兴认识你,党决定派你帮助我工作,”停了一下,象征求意见似的,热情地低声问道:“你愿意吗?”“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没有不愿意的!”

从此,成岗成了许云峰同志的交通员。根据老许的意见,成岗完全停止了在工厂内的活动,以便利用“厂长”的社会地位更好地隐蔽和工作。同时,老许还叫他注意和总厂厂长搞好关系。

和老许在一起工作久了,成岗愈来愈感到他是个火一样热情,钢一样坚强的人。他那明亮深远的目光,充满了洞察一切的力量。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和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虽然经常改变装束,但衣着都很简朴,无暇注意生活琐事;然而他对待自己的同志,却是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老许的经历,成岗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工人出身,曾在长江兵工总厂当过几年钳工,所以他几乎认识全厂的工人群众。他是那样勤勤恳恳地为自己的阶级兄弟工作,每逢听到哪个工厂发生工人斗争,他都要亲自前去,为工人策划,部署,忘记了疲劳和休息……这一切,很自然地使成岗把老许当作自己的榜样,从他那里不断吸取斗争经验和力量。半年以后,当成岗被调动党内工作时,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他舍不得离开老许,而工作调动以后,就很难再经常和老许见面了。

“你说过‘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没有不愿意的!’现在怎么样?打算收回自己的话?”老许严肃地说:“私人感情应该服从党的利益。我们共产党人有更丰富、更高尚的感情,那就是毛主席讲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何对待党分配的工作,正是一种考验……”

“我服从党的需要。”成岗有力地回答。

“还有,”老许的声音很平静,怀着饱满的热情,“不能把对党的忠诚,变成对某个领导者的私人感情,这是危险的,会使自己迷失政治方向。你懂得我的话吗?”

成岗的脸红了;他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懂得,我一定改正。”

老许笑了,信任地拍拍成岗的肩头:“好啦,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他看了看天气,很有兴致地说:“你看,天气这样好,出去玩玩好吗?今天下午我没有事。走,一起到公园里逛逛,顺便领略一下又麻又辣的水煮牛肉。……在四川住了这么久,你一定要学会吃辣椒!”

第二天,一个女同志,按照约好的时间和接头暗号,来到成岗家里。这个女同志是个安详稳重的人,不到三十岁,中等身材,衣着朴素,蓝旗袍剪裁得很合身。她坐下来不慌不忙地告诉成岗:

“我姓江,江雪琴……我的岁数比你大一点,你就叫我江姐吧。”

成岗愉快地叫了一声,“江姐。”

江姐温和地笑了。

“你经常读市委的党刊——《进攻》吗?你对它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进攻》?我读到第二十一期了,很好,没有意见。”成岗说着,心里浮现出一个长久以来就有的想法,就全部说了出来:“《新华日报》被迫停刊以后,厂里的工人都感到苦闷,他们渴望得到党的消息,得到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可是《进攻》是党内刊物,群众看不到,可不可以想办法,满足群众的需要?”

“你的意见很对,”江姐点头说道:“市委早已考虑到了。为了把胜利的消息,及时告诉人民,决定出一种群众性的宣传刊物。刊物定名为《挺进报》,每周出版一期,着重报道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评介时局和宣传党的政策法令……可以发到可靠的积极分子手里。市委希望它成为团结、教育广大群众的一种有力的武器。”

成岗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采,忙问:“让我参加《挺进报》的工作吗?”

“听许云峰同志说过,你对这样的工作,会感兴趣的,对吗?”江姐微笑着说,“你从前在学校的剧团里,爱搞布景、灯光之类的后台工作,现在要你搞的,又是后台工作,市委打算把秘密印刷所设在你这里。”

“对,我这里挺合适。敌人轻易不会怀疑我这个当厂长的人。”成岗恳切地望着江姐:“工厂里的情况,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这里比较安全。”

“从今天起,你是《挺进报》的工作人员了。你负责印刷,每一期印好的《挺进报》,由我负责处理……”

江姐不慌不忙地说着。从声音里,成岗觉得她和老许一样老练、成熟,他高兴地联想着:“我们党内,不知有多少优秀的同志!”见面不过半个小时,成岗已经对这位平易近人的领导人产生了尊敬和无限信任。江姐的目光,仍然是那样的温和,她仿佛已经察觉这位年轻同志的心情,却没有去妨碍他,只稍微提高了声音,来引起他的注意。

“成岗同志,你要知道:《挺进报》是市委的宣传刊物,发行以后,它对群众的影响很大,必然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你一定要严格地遵守秘密工作原则,尽量减少和朋友们的来往,停止一切群众工作。否则,不仅你会遭到危险,而且还会给党带来重大的损失!”停了一下,江姐又进一步说:“今后,有些朋友,也许会因为你不参加社会活动而发生误解,但我相信,为了党的利益,你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成岗默默地听着,感到这个新的工作,比担任老许的交通员更复杂,要求更严格,自己的责任也更大。他咬着嘴唇,站起来,紧紧握住江姐的手,严肃地说:“我向党保证。”

庄严的瞬间,正是无数共产党员都曾经有过的,决心向党献身的时刻。成岗的心情分外激动。江姐安详地注视着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温暖:“党给了你最大的信任。”

从这时起,寝室后面那间小小的储藏室,收拾干净了,变成了《挺进报》的秘密印刷所。白天,成岗是工厂的厂长,更谨慎、更小心地执行着自己的职务;一到晚上,他便成了党报的印刷者,通夜不眠地做着秘密印刷工作。

…………

“嗒,嗒嗒。”耳边的声响,忽然打断了成岗的回忆。

有人轻轻地敲门。成岗定了定神,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扭亮了床边的台灯。

“岗儿,你还没有睡?给你瓶开水……”妈妈问了一声,推门进来,放下水瓶,四面看看,又习惯地嘱咐道:“夜深了,不要尽熬夜,早些睡吧。”

“妹妹睡着了?”

“早睡啦,做梦还在和人吵嘴哩!”

“你也睡吧,妈妈。”

成岗把妈妈送出门,回到房内拿起水瓶,倒出一大杯开水,放在桌上。桌上的闹钟,的嗒的嗒地在静夜里清脆地响着。成岗侧耳听了一会,整个工厂都没有人声,妈妈大概也睡了。喝完了水,成岗的脑子十分清醒,没有丝毫睡意,他望了望寝室后面那扇熟悉的储藏室的小门,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开了锁,扭着把手,推开小门,扭亮储藏室里的电灯。又转身出来灭了床边的台灯,然后再走进储藏室,关上小门,从里边锁上暗锁。

他面前摆着一部自己改装的油印机,粉红色的打字纸整齐地堆在桌上,在这工作惯了的小房间里站着,刚才那些被妹妹引起的回忆和思绪,自然地消失了。他熟练地穿好围腰,戴上手套——这样,油墨就不会弄脏手和衣服,即使有人找他,他也可以从储藏室里出来,不会带着叫人疑心的痕迹。成岗打开了油印机,铺上蜡纸,滚筒沾上调匀了的油墨,轻快地印出了第一页……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印完一张蜡纸,又换上另一张。

成岗印得很快。此刻,他完全不像一位厂长,而像一个很熟练的印刷工人。

微带寒意的薄雾渐渐散开,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显现出起伏的淡影;迎着初升的旭日,鸟儿清脆地叫着,飞向远方。在一块伸向江岸的悬岩上,成瑶已经坐了好久——昨晚上她睡得不好,恶梦缠绕着她:时而仿佛是大哥回来了,说要带她到延安去;时而是华为周身流血,和她同关在警备司令部,审问她们的正是那个特务魏吉伯;时而又挤在船上,二哥和她一道,那份《挺进报》被别人发现了,她藏来藏去,不知怎的老是在书包里。天还没有亮,她就被梦中追上船来的戴黑眼镜的特务惊醒了。

最近以来,她的心境很不平静,炽热的生活,吸引着她,使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狂热的心使她特别容易兴奋,也容易激动。和二哥闹别扭的事,早就象阳光下的乌云一样散去,她此刻的心情,正似朝阳一般的明朗。早上,她曾到窗口去偷看蒙着被子打鼾的二哥,她轻轻地敲过门,二哥没有醒……成瑶感到内疚和羞愧:自己按着书包,心里还咚咚地跳着,怕特务检查,却反而说二哥是胆小鬼!二哥的话并没有错啊,勇敢不是冒险。她的脸蛋骤然变得绯红,又渐渐回想到过去:是二哥给刚学扎发辫的自己,讲八路军抗战,讲敌后游击队,讲毛主席和延安……她刚上高中那年,二哥有天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就悄悄告诉自己:在飞来寺中苏文协,他真的见到毛主席了;二哥看见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从他面前走过,正频频向他和拥挤着的工人招手致意,他忘记了还有特务监视的危险,他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毛主席万岁!”直到二哥过了江,在家里给自己讲这件事时,还是那样的激动!还有那一回,二哥半夜里回来,满脸鲜血,是沧白堂事件、还是较场口事件?她记不准了,但她记得二哥不准她声张,洗净了血污,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却说是夜里走路自己跌伤了的。还有一件平凡的往事,忽然也兜上了心头,使她心里一动。那是二哥的生日,煮好了面,他却不回来,妈妈说:“呃,又是在车间。”果然在车间里找到了他,满身油污,和工人一起干活。在回家的路上,她高兴地告诉他:“二哥,你多么像个工人!怪不得别人都说你这个厂长没得一点架子。”可是二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和工人在一起……

成瑶猛然从岩坎上跳下来,许多往事的联想,使她激动地感到自己忽然聪明了,猜到了许多事情:她自己不是也保守着秘密,没有把参加新青社的事告诉二哥么?二哥一定和自己一样,参加了她不知道的活动,担负着秘密的工作任务,也许,他和大哥一样,是个最勇敢的共产党员!

从对岸开航的早班渡轮靠了岸。过一会,轮渡划子又呜呜地叫了两声,开向对岸。这时天色大亮。成瑶想着二哥该起床了,也许二哥正等着她咧,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回到工厂,成瑶发现一个穿蓝旗袍的女人,也跟着她进了厂门。成瑶感到奇怪,天色这么早,她来这里找谁?在家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你是不是成瑶?”陌生女人微笑着问她。

“嗯,你怎么知道?”成瑶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反问了一句。

“听你二哥说的。”女人娓娓的声音分外亲切。“我姓江,来看你二哥。”

成瑶被对方平易近人的表情吸引着。而且,她发现对方笑得那样坦率、自然,像个老大姐一样。她心里一动:定是个和二哥有特殊关系的同志吧?她连忙说:“请里边坐吧。”房门关着,二哥大概还没有起床。成瑶用力拍响屋门,心里充满了一种好奇的兴奋,像知道了二哥的一切秘密。“二哥!快起来,有人找你!”

门开了。成岗揉着睡眼。他的眼睛通红,眼珠上胀满了血丝。

“昨晚上你也没有睡好?”成瑶心情一变,降低了声调,歉疚地说。

“睡得很好。”成岗笑嘻嘻地问:“谁找我?”“一个女的,姓江……”

“啊,江姐来了,快请她进来。”

成岗还没有来得及把床铺叠好,江姐就轻快地进来了。成瑶看出二哥兴奋的神情,心里又愉快起来。她确信自己一点也没有看错,来的正是二哥的好同志!她满心欢喜地给江姐送了茶,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还想逗留一会儿,却又怕妨碍了他们的谈话。她犹豫了好久,终于悄悄走了出去。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来,依恋地仔细望望江姐,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江姐,你今天来得好早。”妹妹一走开,成岗就兴冲冲地说。

“你又熬了个通宵?”江姐在床边侧坐下来。

“不,睡了两小时。”成岗倒水洗着脸说。

“想和你多谈一会儿,所以一早就来了。”话里听得出,江姐的心情很愉快。因为交代工作,她有好几天未和成岗见面了。

“江姐,近来你好像很忙……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今天,我就是专门来听你谈的呀!”江姐温和地笑了。“好吧,”成岗歇了一下,也笑了。他解释说:“我反正是谈《挺进报》……”

江姐宁静地坐着,点点头,“你谈吧。”

“我觉得,刻钢板和印刷,由两个人做不太方便,最好把它合起来,给一个人干。”

“你早就这样想过吗?”

成岗从这句问话里,感到江姐对这个建议很有兴趣,他心里很是高兴。这个想法,在成岗的脑子里,已经酝酿了好久,只因往日江姐来去匆忙,成岗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她。现在,有了机会,他就马上谈了。

“我觉得由一个人干,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给党节省一个人力;第二,减少一个人,也就减少一些暴露的危险,工作的人愈少,愈安全……”其实,成岗还有第三条理由,那就是从他第一次印刷失败,撕破了蜡纸时就想到了的:除非他自己会刻钢板,否则不管怎么会印,也总是提心吊胆的。所以从那时起,他便决心练习刻钢板。现在他已经学会了,而且刻得出一手方方正正的仿宋字。

“你的意见是交给谁来干呢?”江姐意味深长地问。“交给我吧。我学会了刻钢板,你看,这是我写的仿宋字。”成岗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蜡纸,上面刻写了精细的字迹。

“我猜,你还有一条理由,没有说出来。你大概从第一次印刷撕破蜡纸那天起,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对吗?”

成岗笑了起来,江姐的判断真准,她什么都猜到了。“对,为了节省人力,更好地保密,都有道理。你知道,最近为了支援农村党的工作,我们的同志调走了不少;同时,《挺进报》几个人办,几道工序,工作起来不太方便……不过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你看我的身体!”成岗自豪地用手拍着胸脯,“我才二十几岁,正年轻力壮哩!”

江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不知道疲倦的人。”江姐亲切地说:“这样做,你的任务更重了。不过,你还得注意身体,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呢!我们这一代,不仅要推翻蒋家王朝,还要亲手建设一个新中国。那时,你还是要像今天这样年轻有劲才好!”“江姐,我们都不会老的!我真愿意和你,和老许,和更多的同志,永远战斗在一起!”成岗好像从江姐的话里,看到了未来。他略微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共产主义的真理也必然胜利,一定会有更多更多觉醒了的人为它战斗!”

战友的心里充满了共同的感情。

妈妈送来了开水。老人家高兴地招呼着江姐,留她在这里吃早饭。江姐微笑着,点了点头。妈妈出去以后,江姐把话题一转,“你妹妹最近被批准入社了。她给我的印象不错,虽然还有点孩子气。”

“任性得很,小资产阶级习气总是改不掉!”

“做哥哥的不能太性急。”江姐说道:“资产阶级的学校教育和旧社会的影响,不是短时所能清除的,我们能说自己已经完全无产阶级化了吗?只要好好引导,年轻一代会在斗争的烈火中逐渐地成长的。哦,成岗,你知道吗?你妹妹已经在恋爱了。”

“她在学校里和华为很接近。”

江姐点点头。“华为是个好青年,你见过他?”成岗摇摇头笑道:“她怕羞,不好意思带他到家里来。”“华为最近就要离开学校。你妹妹也想下乡,申请了几次,没有得到批准。这回,华为走了,她的思想会起波动的,你要细心地帮助她……”

“如果可能,让她下乡去锻炼一下也好。”

“乡下的斗争也很尖锐,等些时候,情况好了,再让她去吧。”

江姐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我还想和你谈个问题。成岗,你为什么还不给你妈妈找个好媳妇?”

成岗笑了。“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啊?”江姐似乎有点意外,“为什么呢?”

“妨碍工作。”

“你的看法,恐怕不完全对吧?”

“从道理上,我知道恋爱并不妨碍工作,还会互相鼓舞斗争的勇气和热情。可是我看见一些人,因为恋爱、结婚,很快就掉进庸俗窄小的‘家庭’中去了。一点可怜的‘温暖’和‘幸福’,轻易地代替了革命和理想……”

“你的话有点道理,在这动荡多变的时代,确有一些人为了个人眼前的‘幸福’而抛弃了崇高的理想。不过,你的话也不全对,许多革命领袖,马克思,列宁,……你知道,马克思和他的夫人燕妮,感情多么深厚,而他们相互间的帮助,又是多么的大呀!”

“不过,家庭生活,特别是对女同志……”

“我是女同志,我有个可爱的孩子,他并没有妨碍我的工作。”

“等解放以后,我再考虑这个问题。”成岗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你这种严肃的态度……虽然过于偏激。”江姐笑道:“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些,不过,同志们,老许也在内,大家都关心你……我们要分别了,所以特别和你谈谈这些个人生活问题。”

“怎么,我们要分别了?”

“我调动了工作,最近要下乡去。你把昨晚印好的《挺进报》交给我吧。”

“以后谁领导我呢?”

“一个姓李的,李敬原同志。市委很重视《挺进报》的作用,今后就由市委负责同志直接领导你了。”江姐握着成岗的手微笑着,“你知道吗,我正想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一部分工作,结果你却把我的工作抢去了!”

成岗象猛然醒悟,立刻把江姐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他清楚地看见,江姐的食指和中指,隐隐地现出铁笔磨伤的痕迹。

一股火热的、强烈的激情,立刻涌上他的心头。“原来刻写钢板的——就是你!”

江姐微笑着,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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