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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妈的你来的鬼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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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口的洋客人里有一位欧洲鬼佬,高壮如熊,一个下午忽然出现坐在车上打瞌睡的陆北才面前,陆北才张眼见到一个浑圆的肚腩,像一块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的巨石快把他活埋。他抬头往上望去,像攀山似的,终于望见鬼佬的脸,唇上、腮上、下巴,无不布满横直怒放的胡须,让他不自觉地偏一下头,以免眼睛被刺痛。鬼佬长着一头红发,咧开嘴巴说话,一排工整的白牙在这样毛茸茸的脸上显得非常突兀。鬼佬用奇特腔调的英语道:“shanghai bank”

议妥价钱,鬼佬坐到车里,陆北才把车往汇丰银行方向拉去,因为特别沉重,拉得特别缓慢,沿途上,鬼佬断断续续地撩他说话,但他听不太懂鬼佬的奇腔怪调,甚少答话,只问了一句:“哇阿由风?”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fro,这是每个车伕必学的入门英语。

“adrid”鬼佬道。

“妈……的……你?”陆北才一头雾水,反问。

“spa”鬼佬明白陆北才听不懂,解说那是欧洲西班牙,“as you ay know better, europe far far away chese calls it 马德里”

陆北才仍然不明白马德里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europe,欧罗巴,知道是很寒很冷的鬼佬国家,于是在心里嘀咕,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跑来,不嫌累?难道中国真是遍地黄金?可是旋觉自己幼稚。还不是有无数的中国人漂流过海出外打工?陈济棠下野后,也去过欧洲。自己还不也是莫名其妙地来了香港?来来去去,出出入入,何去何从,不管怎么选择都总有理由,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肯承认。而承认了呢,又不见得能被别人接受。甚至有许多选择是否真的由得自己,恐怕也难说,生命仿佛有自己的轨迹,生命的自己比自己的自己更大,更不可掌握。想到这里,陆北才未免凄然,一不留神踩到了路边石头,身子往前仆去,幸好马上站稳,但黄包车已左摇右晃了几秒,如果鬼佬不是体形魁梧,或已被震抛到车外。

“callete,cho!”鬼佬在车里咆哮,陆北才听不懂,但猜想必是咒骂。“bruto! basura!”去死吧,支那佬!蠢蛋!垃圾!鬼佬继续诅咒,还朝车外狠狠地啐口水。

陆北才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rry! very rry!”

鬼佬总算闭嘴。陆北才好不容易把黄包车拉到汇丰银行门外,尚未完全停稳,鬼佬已经纵身跳下车,因跳得急,几乎跌倒,他伸手欲扶,鬼佬举起右臂把他的手格开,左手从裤袋掏钱,把两个一毫子硬币丢到地上,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上阶梯,消失在高耸的银行大门背后,像一头巨熊消失在树木林间。

不是谈好是两毫半的吗?陆北才打算追前向鬼佬讨回尚欠的五仙,但眼见银行门前站着两个嚤啰差警卫,手持棍子,瞪着他。嚤啰差的肤色黑如木炭,头缠白布,眼睛更白得像两盏照明灯,他们旁边有两匹巨大的狮子铜雕,是汇丰银行的镇门招牌,陆北才忽然觉得心虚,仿佛一旦纠缠,狮子会苏醒,嚤啰差会跳到狮子背上,扑过来,把他殴打、噬咬。

好汉不吃眼前亏,陆北才决定不跟鬼佬计较,悻悻然把车拉回湾仔方向,路上忿恨难平,低声一句句地骂着“死鬼佬!死鬼佬!妈的你,死鬼佬!”然而愈是骂,心头恨火愈是燃烧,把他的心烧得麻痛,唯有拔足奔跑,拉着一辆空荡荡的黄包车,往前冲,再往前冲,一直往前闯,但当冲到水手馆附近,忽然转个向,往原先的路拉去,经过中环,直往西环走去,因为他不想走近水手馆,不愿意想起亨利哥家的那个夜晚——尽管当决定不想时,其实已经想了。

陆北才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什么地方,就只是停不下脚步,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在践踏刚才的鬼佬,也在践踏亨利哥,更是在践踏自己、七叔、阿娟和药王坚。他狠狠地践踏所有人,所有屈辱。终于奔跑到西环码头,他停在乱石滩旁,整个人瘫软下来,躺在石上,望向白茫茫的天空,脑海却比天空更白。

梦却不是白色的。是蓝。深深的蓝,近于黑。陆北才在石滩上沉沉睡去,睡死了,却被海浪的拍岸声不断唤醒,然后再不断睡去,不断做着潮湿的梦,在海里漂浮,有许多物体靠拢过来,看不清是鱼或人,只是不断受到惊吓。离开河石镇后,陆北才经常做淹水的梦,整个身子在梦里失去重量,拼了命挣扎,然而每回都是在快将升到海面时忽再下沉,一直沉、沉、沉,海水灌进鼻孔,在快将无法呼吸时即惊呼转醒,醒时,两只拳头握紧,紧得酸酸麻麻,仿佛曾在梦里死命找住一些根本抓不住的东西。在转醒之际,陆北才总告诉自己:“唔好怕。下回抓得住的,一定抓得住。”

但这回仍未成功。陆北才醒过来,甩一下双手,放松十根手指头,发现天色已晚,海面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红色的维多利亚港,像被天空撒下了一张巨大的红色的渔网浓浓罩住。肚子忽然响起一声咕噜,他饿了,站起来拉车往湾仔的方向走去,双腿竟然微微颤抖,像一只刚被主人踢了几脚的丧家犬,连有客人在路上向他招手亦无力气应付。

走了半小时,终于回到卢押道,在大牌档吃过猪红粥和油炸鬼,望见不远处的crazy darlg酒吧的圆拱门半掩半开,门外摆着一个小铁桶和一张木椅,椅上搁着纸钱和香烛。陆北才走到店前,往内探头张望,灯火明亮,酒吧未营业,冬叔、仙蒂和另外两三个吧女在打扫准备。仙蒂发现陆北才,尖声喊道:“哎呀,吓死人咩,仲以为撞鬼!阿才发咗达?懂得来酒吧享受呢。来来来!老细,wele! 入来坐!”

陆北才腼腆地踏进,仙蒂趋前,笑了,他也笑,他明白,两人之间的那道芥蒂围墙终于倒下。

仙蒂把陆北才领到角落的沙发坐下,亮了灯的酒吧像一窝冷了的粥水,完全失去味道,有着不该有的光洁,有些椅子仍倒翻着,等待被复归原位,然后等待客人上门,用糜烂和疯狂做柴火,重新把粥水烧滚。冬叔因昨晚打牌赢了钱,心情好,隔着吧台对仙蒂道:“请他开开洋荤,喝杯威士忌吧。”

仙蒂绕到吧台前端来威士忌,坐下直望陆北才,没说话,却已足够让他感到温暖,许多话语涌到嘴边,但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嗫嚅道:“我想知道,女人和女人……可以,其实男人……和男人……是不是也……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不待他说完,仙蒂替他把话接上,“女人更懂女人,男人也更懂男人呀。女人不是不懂男人,但懂的只是女人想懂的男人。男人心里有一道门,女人永远打不开。”

陆北才道:“你不也是女人?为什么你这么懂男人?”

仙蒂掩嘴笑道:“谁说我只是女人?谁说人一定只分男女?在我的床上,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钟意扮女人,呵,多到数不清。但踏出了我的房间,打死他们也不会承认在我床上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吗,我提醒过你,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无所谓的。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那些人,很坏,心胸窄。不像我们这些人,我们都是好人呀!”

陆北才其实不肯定自己明白仙蒂口里的“他们那些人”“我们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只能猜个大概。那些人就是那些人,我们这些人就是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的人,我们不必要他们懂,只求他们别来妨碍,而唯一法子,就是别让他们知道。

仙蒂也替自己端了一杯威士忌,呷一口,对陆北才道出儿时的惊喜发现。八九岁时她跟姐姐一起洗澡,互相检查身体,互用手指头把对方推向迷乱,后来再用舌头,迷乱更甚,小脑袋觉得那是最大的快乐,从此离不开那个世界,不,那个天堂。仙蒂道:“跟男人做并非没有乐趣,只不过找不到女人之间那种说不出的亲,像在世上存在另一个自己,我找到她,有两个我,这个我爱另一个我,对她好等于对自己好,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贯注全身。鬼佬把上床唤作ake love,说得真好,做爱,跟男人就只有做,跟女人,才是爱,把爱做出来,那是真爱。”

仙蒂又道:“就是咁不公道的啰。他们那些人从来不用隐瞒,我们这些人却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秘密永远只能是秘密。但,也好。记得我说过吗?秘密永远比较刺激,躲躲藏藏的,像冒险似的。他们看我们像鬼,我们看他们也像鬼。”

陆北才两三口已喝完威士忌,把杯里的冰块含在嘴里,咬得吱吱咯咯。犹豫一下,感叹道:“的确是鬼。鬼佬的鬼。”

仙蒂掩嘴笑道:“呵,我明白了!原来你钟意凑鬼!鬼佬好呀!鬼佬特别细心、浪漫。老实告诉你,老娘也尝过鬼婆。但皮肤粗得像砂纸,毛也多,我觉得恶心!”

陆北才笑了几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像喝醉酒,呕吐,清空了胃。望着仙蒂,有无比的亲,心底涌起一阵感激,竟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泛起,开始哭了,然后便得哭下去,虽然坐在角落,背向冬叔,终究不好意思,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只是肩膀抽搐,唯有抬起右手盖住双眼。

仙蒂也伸出右手轻抚他的头发,温柔地说:“没关系的,阿才,他们伤害不了我们。我们一定要活得比他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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