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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日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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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南才难免不服气,但旋想,是谁下的命令,有分别吗?孙兴社确实由军统撑腰起家,军统需人办事,无论指令来自谁的嘴巴,能够拒绝吗?别说什么报恩不报恩,太清高了,他陆南才不敢唱高调,反正天下之事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没法子,拿了吃了总得还,而如果还得够多,往后想再吃,便不难了。更何况目前仍不是孙兴社拒绝的时候,否则事情被张扬开去,不但面子过不去,更必种下祸根,自讨麻烦。是鸠但啦,杀就杀,关老爷杀过人,他陆南才也杀过,杀一个跟杀十个没差别,而且杀林柏生这类人不叫杀人,叫锄奸。

想明了道理,陆南才直接问道:“何时动手?”

王新仁回答:“南才兄爽快!我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戴老板一月十九日抵港,我们最晚得十八日完成任务,距今只剩十二天。”

《南华日报》社址设于中环荷李活道四十九号,职员宿舍在旁边的石板街,林柏生住宿舍,通常晚上十点离开报社,先到路边大牌档吃消夜,再回家休息。商量一番,刘方威建议在大牌档下手,由陆南才乔装乞丐,埋伏等候。他于晚上先开车载陆南才到报社旁视察地形两三遍,发现大牌档铺铺相连,灯火通明,又有流莺站街,耳目众多,并非下手的好地方。于是把地点改为石板街,窄窄长长的板级阶梯,就算一击不中,林柏生插翅难逃,方便追击施袭。刘方威给陆南才看过几张林柏生的照片,穿西装,典型的报人书生模样。刘说林亦是广东人,个子不高,但步伐急速,所以动手时须非常敏捷。

动手前两天,张迪臣凑巧从骚格烂老家回到香港,约见面,说要到得云茶居,他喜吃那里的南乳猪脚煲。陆南才暗觉这几天不宜露脸,佯说胃痛,建议坐车兜风,张迪臣更高兴了,找车把他载往赤柱,坐在海滩石堆旁聊天,不,先做其他的,结束后才聊天。张迪臣热爱遮天幕地,在公开的地方进行秘密的勾当特别刺激。陆南才笑他是天生的情报员,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神秘躲藏,投胎轮回,下辈子亦必再做情报员。

陆南才半句没提林柏生,他只说张迪臣开口打听的帮会事情,其他不多言。张迪臣亦只提供陆南才所需要的协助,其他的不问不管。于陆南才而言,这并非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安全,知道得多,危险便多,不提不说是为了保护对方。秘密从来危险。张迪臣是否也这么想?陆南才没法知道,然而互相保护到一个地步,两人之间难免增添隔阂,望向对方时,脸是相同的脸,眼神却是一回比一回陌生。

总算到了一月十三日,计划中的锄奸日子,刘方威晚上九点半把车开到皇后大道中和利源西街交界,陆南才下车,走路到石板街,找了一处骑楼暗角坐下守候。陆南才一身破衣烂裤,特地用黑炭涂脸,照镜子,还真认不出自己。怀里藏着一把苏制曲尺手枪,是刘方威给陆南才的,他曾试开,火力比平常惯用的美制左枪强劲,他决定日后也弄一把。

等了大概一小时,距离灯火管制时间尚有卅分钟,石板街上走动的人影愈见稀落,终于,街角传来一阵急快步声,鞋底踏到木板,啪哒啪哒,陆南才立即双手抱膝,眼睛透过膝盖上沿偷瞄前方,忽见一个穿淡灰色西装的矮子从前面走过,身子前倾,双手摆动,似是喝了酒。是他了,是林柏生,肯定是他。

陆南才从暗角跃起,轻步追到林柏生背后,从怀里拔出曲尺,打算先唤他的名字,待他回头确认始扳动枪机,但突然瞥见右方巷口闪出一道曲线婀娜的女子身影。刁那妈,早不来晚不来,竟然这时候才来了一个企街妹。陆南才狠咬牙,不管了,不确认了,以免引她注意,二话不说,他马上开枪,砰一声,子弹射到林柏生背后,林柏生应声仆倒地上。陆南才冲前,砰、砰、砰,朝背部再补三枪,林柏生抖动几下,死了,金丝眼镜掉在旁边。陆南才捡起眼镜,狂奔到皇后大道中,跳上刘方威的接应车辆,刘瞄了瞄陆手里的眼镜,得意地干笑两声,猛踏油门往湾仔驶去。企街妹惊恐蹲下,只张开嘴巴,害怕得忘记叫喊。

可是林柏生仍然活着。早上的报纸来不及报导,下午出版的号外却刊载了,陆南才读后始知道被子弹轰毙的人不是林柏生而是另一个南北行少东。少东昨晚在陆羽茶室吃饭打牌,雀局结束,醉醺醺地走路回家,没料做了替死鬼。林柏生则留在报社赶写社论,再跟朋友商量是否应赴河内会合汪精卫,根本没出门。如果不是顾忌企街妹,如果坚持唤名确认,如果,如果,如果稍稍多了谨慎,陆南才此刻便不会懊恼万分地坐在荣记行的办公室里面对王新仁和刘方威。又是女人累事,陆南才深信女人于他非常不祥。

王新仁终究道行高深,仿佛法官宽恕囚犯,用厚实而缓慢的声音道:“南才兄,人有失手,天意弄人,毋须过于自责。但总该把事情办完,我们得赶紧另想法子。”

当夜陆南才到张迪臣家里,躺在床上,张迪臣突然问他:“你知道石板街的事情吧?有听见什么风声吗?”

陆南才故作轻松地说:“读了报,南北行少东,搞不好又是搞了别人的老婆,老公买凶惩杀奸夫,不稀奇。别人的老公可以碰,别人的老婆可碰不得啊!”

张迪臣道:“不见得。我怀疑跟有关,现场附近是《南华日报》报社,是汪精卫的言论机构,我们收到线报,那个叫林柏生的社长打算去河内找。”

陆南才把双手垫在脑后,道:“你是说杀错人?凶手真笨。但你把姓林的抓来问问不就得了?”

张迪臣走进浴室洗脸,用毛巾捂住脸问:“我有说杀错人吗?你怎么猜到?”

陆南才一时搭不上腔,干脆站到他身边,抓起刮胡刀往自己的脸上轻轻磨擦,佯作剃须,并笑道:“听说汪精卫那群人都很咸湿,搞不好是林柏生搞了别人老婆,丈夫买凶杀人,凶手摆了乌龙,杀错良民。这样的小说桥段常在报上读到呀,怎可能猜不到。假如我做警察,破案率肯定比你高。换了是我,肯定把姓林的抓回警察局问个清楚明白。可是,不抓杀人的,去抓几乎被杀的人,有点可笑。”

张迪臣瞪他一眼,不服气地道:“我还用听你指挥办事?早就派人约他了。”说毕站进浴缸,拉起布帘,哇啦哇啦地开花洒洗澡。

陆南才步回房间,心血来潮,趁张迪臣不察,翻他挂在墙上的西装外套,找出记事簿,果然看见一页纸上写着“117, 3p, , headarter”几个小字。明白了。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约定于警察总部。放回记事簿的时候,陆南才隐隐愧疚,他跨越了秘密的围墙,却不觉得跟张迪臣接近了,而是,相反,有了更远的距离。

林柏生在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依约准时到达中环警察总部,张迪臣和两位政治部探员把他带到小房间坐下,谈了前几晚的案件,一人道:“你认识死者吗?我们相信,他的死跟你有关联。”

林柏生心里一凛,他当然明白军统的狠毒手段,自己是里面出身的人,只不过选择了一条外面的道路,但亦是为了大家好,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相信。十四年前他担任汪精卫的私人秘书,汪先生跟蒋介石闹翻后,他陪他远走法国,创办《欧美通讯》,转做“报人”,十年前来香港开设“南华通讯社”,也曾回上海办《中华日报》。刊发汪精卫的“艳电”前夜,坐在报社房间里,他抽着烟,喝着茶,本以为身经百战,百毒不侵,却发现手指微微发抖。林柏生深深了解,“艳电”一刊,汪精卫必被许多人视为大汉奸,他则是小汉奸,这条路,是回不去了,但他不可能在汪先生最需要用人的时候离开他,他做不到。何况他确信汪先生是爱国者,打不赢日本鬼子,唯有先跟日本鬼子合作,做汉奸只不过为了救国民。中国人有勇,见于蒋介石;中国人能忍,见于汪精卫。有勇也能忍,终有一天打败鬼子。做汉奸,就是为了大家好。

另一位探员向林柏生打听《南华日报》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汪精卫会来香港吗?”

“阿sir,坦白告诉你们,我确实会去河内探望汪先生。到时候,不如,我替你们问他?你们是希望他来香港,还是希望他不来?”林柏生直望探员眼睛道,心里忍住了一句,“老子可在黄埔军校当过政治教官,轮不到你来左查右问,你没资格。”

张迪臣在旁见状,明白林柏生感到被冒犯,马上插嘴道:“林先生,别误会,我们不是干涉,更不是阻止,只是提醒汪先生,一旦来了香港,必须谨慎,注意安全。万一出事,我们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我们得到情报,军统组织了一个‘锄奸团’,要杀汉奸,你和你的朋友们在路上走动,务须格外提防。”他特地用“汉奸”两个字,打击林柏生的气焰。

英国人把香港设为中立地带,一直压制抗日活动,汪精卫跟日本人合作,若来香港,势必引发腥风血雨的连番恶斗,他们不想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实日本人这两年不断给香港政府压力,要求禁止香港货轮把物资运到重庆,封闭支持抗日的华人工会,英国人处处配合,所谓中立,纯属幌子。林柏生是中国的主和派,所以得到特别照顾,但“汉奸”二字终究碍耳,他仍忍不住狠瞪张迪臣。

张迪臣立即转用关心的语气道:“林先生,你得提防暗杀团,不能不讲求一点防御的方法,你可以写信向警方申请,准许你出门携带自卫手枪。这全是为你着想,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柏生忍不住笑了。带手枪,还须向你们申请、经你们批准?手枪,老子要几把,有几把!想带几把,就带几把!如果没有申请,我真被打死了,谁负责?人死了,你们才负责,有屁意义?他摇头道:“感谢你们关心。不必了。我小心点就是。嗯,对了,这位洋阿sir的广东话说得不错,欢迎你做‘英奸’,加入我们,我林某人保证你官运亨通。”

两位华人探员怒目投向林柏生,张迪臣倒意态轻松,耸肩笑道:“thank you for your kdness”

林柏生离开警察总部后,步行往告罗士打酒店,约了梅思平、陈春圃、颜加保见面商量前赴河内的安排,一月中旬的天气仍然寒冷,他戴着黑色帽,身穿黑色西装,急步沿皇后大道中走进德辅道中,历山大厦就在眼前,心里犹在嘀咕张迪臣未免看轻他这位政治老前辈,懵然不察已被三个人一路跟踪。陆南才走在前头,刘方威和军统香港区行动部副手陈锡林殿后,陆的口袋里藏着一把美制左轮,心里却在想,rry,张迪臣,偷看了你的情报,这次我欠你,有机会,一定还给你。

林柏生匆匆横越马路,走到历山大厦门前,陆南才回头跟刘方威交换一个眼神,立时单独冲前拔枪,正当准备射击,林柏生突然想起忘记带几份《南华日报》给老友们,乃停步转身,打算先到街口买纸,这一转身,几乎跟陆南才迎头碰撞,脸贴脸,双方都被吓了一跳。林柏生反应比较灵敏,双手向前一推,陆南才被推后两步,手枪握不稳,当啷一声掉到地面,刘方威见状,用手肘撞一下陈锡林,陈锡林马上扑前,一脚把林柏生猛力跩倒,并见路边弃置了一把铁锤,顺手执起,朝他的头狠敲下。林柏生血流满面,痛得蹲下抱头,陈锡林趋近再敲两下,他早已痛昏,但刚好有两个身材健硕的英国水兵从大厦走出,高喊一声“bloody hell!”并冲前救援,一个抱住陈锡林的腰,一个抓住陈锡林的手,最后把他硬生生压在水泥地上。

陆南才暗叫“今次仆街啦!”连忙爬过去捡回手枪,跳起来往摆花街方向走去,刘方威跟随,路旁按照计划停了一辆车子,两人一先一后跳进车里,刘方威开车往湾仔方向直冲,边开边骂:“还说什么堂口龙头!冇捻用!”

陆南才板着脸,没回骂,倒在心里暗喜被两个洋人抓住的是陈锡林而不是他,福大命大,他伸手隔衣抚摸自己胸前那颗吉祥小痣。陈锡林被捕后,草草审讯,判牢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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