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龙头凤尾 > 二十一 血洗洪门

二十一 血洗洪门(2/2)

目录

趁着吧女们跟冬叔调笑打骂,陆南才向仙蒂使个眼色,移步到旁边说话,问她在碉堡可曾遇见张迪臣。仙蒂摇头,陆南才不禁怆然。开战以来,从未接过张迪臣半点讯息,是死是活不知情,虽说他搞的是情报工作,理应不会派驻前线,但陆南才仍然担心万分。在回家的路上,陆南才眺望维多利亚港波涛起伏,对岸尖沙咀便是敌阵,不知道张迪臣到底是在海的那边抑或这边,心情遂像海面的铁桶子,空空荡荡,沉下去,又浮上来,再沉下去。

这天步离防空洞,陆南才沿大佛口走到庄士敦道,已近傍晚时分,心神恍惚,只想赶快返家休息,但发现和昌大押门前楼柱旁有魁梧男子侧身站立,开襟黑色短打,神情鬼祟,他直觉有异,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绕路避开。男子却从背后把他喊住:“南爷!龙头凤尾碧云天,一撮心香师祖前!”

陆南才停步,转身回应道:“当年结义金兰日,红花亭上我行先!”

然后互相抱拳示礼。他们互说的是“大底诗”,专供有相当身份的洪门弟兄相认之用,原来对方是“信谦堂”的“草鞋”先生,特来通风报信,谓张志谦有事急邀陆南才到信记南北货店。

到了信记,张志谦在,也有王新仁、刘方威,亦有“同新和”及“和胜堂”的香主,众人脸色凝重,表明江湖有事。坐定后,王新仁说明形势:日军占领新界和九龙后,第五纵队趁火打劫,像饿狼般四出发狂抢、烧、杀、奸,狠狠发了战争财,港岛这边有堂口隔海和应,不仅打算在市区暴动,更喊出“杀尽洋人”的口号,计划由中环出发攻上山顶,血洗欧籍民居,出清被英国鬼佬欺压百年的乌气。英国警司修夫顿知悉此事,吓得立即找主事的堂主谈判,但谈不拢,唯有改向国民党驻港指挥官陈策将军求助,陈策跟此时已返重庆的杜月笙用电话商量,杜先生指示张志谦出面善后。

王新仁说毕,坐在旁边的张志谦清一下喉咙,道:“今晚七时,修夫顿在思豪酒店摆下鸿门宴,我已召集港岛堂口的所有四八九、四三八、四二六、四一五、四三二前来议事,有难排难,有怨解怨,万事好商量。我们当然不会专为洋人说话,只想说个道理,江湖求财,天经地义,但求财亦要分清楚高低远近,切勿因逞一时之强、求一时之快,捅出让自己应付不了的烂摊子。难道洋人走了,真的不会回来?赶尽杀绝,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万一洋人他日回来,吃大亏的肯定不只有闹事的家伙,而是每一位洪门弟兄!”

张志谦说得脸色涨红,失去了平常的从容仪态,可见此事严重。他端起桌上水杯,仰颈喝一口,然后继续说:“各位堂主,我们都是杜先生的弟子,杜先生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因为他本领大,把事情看得高、望得远,我们得学。各位堂主请想想,杀尽洋人,洋人真有这么容易杀尽?别以为只有我们中国人爱面子,洋鬼子也爱!香港仍然归英国人管,我们杀洋人,英国军队有可能袖手旁观吗?今天晚上如果谈不出结果,依我看,在弟兄们杀上山顶以前,英国军队必先动手,把我们赶尽杀绝,到时候,不是血洗山顶,而是血洗洪门!英国军队有坦克有大炮,凭弟兄们手里那几把烂枪,挡得住吗?别傻了!到时候,用你们广东话来说,就是‘冚家铲’!我并非长洋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实事求是。说不定这正是日本鬼子的诡计呢。先挑拨洪门弟兄跟英国军队互相残杀,到了两败俱伤,他们才出手,入城之后,英国人遭殃,弟兄们的下场必更悲惨。日本鬼子坏透了,我们可不能中计!”

陆南才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半晌没答话。最后是王新仁先开腔,道:“张先生的意思说得非常清楚了,为洪门计,大局为上,今晚一定要谈出个好结果。在座的堂主都是可以依靠的自己人,更都是明白人,等一下到了思豪酒店,希望诸位仗义执言,对其他闹事的洪门手足晓以大义,千万别让他们把香港洪门推向绝路。”

陆南才瞄向张志谦,发现他也望向他,情绪平复之后,眼神重现惯有的戏谑笑意。陆南才微微点头,莫名欣慰。

看一眼墙上的钟,已近七点,王新仁道:“时间差不多了,动身吧,我已派人通知各位堂主的弟兄到思豪酒店助阵。”众人出门,张志谦刻意放缓脚步,走在陆南才身边,轻声道:“南才兄,等一下你尽量忍让,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你帮忙,持盈保泰于现下比较重要。”

陆南才明白张志谦在保护他,不希望有人泄密,以免鬼子来了找他算账。心里涌起一丝暖意,陆南才用低而清晰的声音回道:“士为知己者死。”

到了思豪酒店大堂,早已挤满黑压压一片人头,或坐或站,粗略估算至少有一百人,烟雾弥漫,粤语、国语、潮州话、上海话,夹杂喧哗,有人把两张小木椅放在靠近电梯处,修夫顿和警务处长俞允时他们站在上面,洋人身材本来就高大,现在更鹤立鸡群,两人并排,一胖一瘦,相映出一种诙谐。俞允时远远望见张志谦,挥手示意他走到前排,王新仁跟在后面,陆南才则闪到大堂左边,站在“单义堂”堂主报纸林身旁,报纸林的另一边站的是探长赵仁昌,诨号“佛地神差”,管辖地盘是大佛口一带,无案不破,想抓到谁便抓到谁,其实抓回来的人全部是买来的替死鬼,有时候根本不必花钱,干脆由报纸林交人,他则保护“单义”的黄赌毒生意。

再吵嚷一阵,修夫顿开腔说话,讲了十句八句英语,弟兄们听不懂,遂继续聒噪,有人直接破口大骂,数落英国人多年来如何仗势凌人,有需用时向堂口索人索钱,没需要时便驱赶滥捕。“死鬼佬,食得‘和米’多,你都有今日啦!”“杀哂啲鬼佬,替唐人出一口气!”“将鬼佬赶哂落海,让他们也尝尝做‘鲨鱼点心’的滋味!”咒骂之声此起彼落,气氛顿然紧张。俞允时亦是英国人,略懂粤语,却不足控制场面,连忙望向坐在最前排的张志谦,张志谦会意,马上站起来转身面向所有人,朗声要求大家肃静。

现场陷入沉默,俞允时唤人再搬来一张木椅,让张志谦站到他和修夫顿旁边,陆南才望过去,觉得张志谦气宇轩昂,丝毫不逊色于洋人。张志谦把目光向大堂从左到右扫了一周,始用沉稳而铿锵的语调提醒大家尽力克制,要替自己的未来想,更替香港洪门的前途想。他所表达的意思正是刚才在荣记行说的意思,陆南才几乎忍不住笑,原来刚才找几个堂主碰头,既是为了预打招呼,亦是预演讲话内容,果然是心细精明的上海佬。

张志谦说毕,在座者交头接耳者有之,低头沉思者有之,早前亦在荣记行现身的“同新和”堂主高佬发突然在后排座位上高声和应,表示确实不宜杀鸡取卵,一旦把英国人迫得狗急跳墙,后患无穷。“和胜堂”的鬼仔盛坐在不远处亦喊出相同的忧虑,劝大家退一步海阔天空。然而鬼仔盛的母亲是湾仔吧女,父亲是把母亲搞大了肚皮便不知去向的葡萄牙人,因为他有欧人血统,说出来的话便欠缺说服力,人群里立即响起一句嘲讽:“自己系杂种,梗系帮番英国鬼!”

陆南才牢记张志谦的提醒,双手抱胸站立,冷冷环视四周,不发一言。在座者三三两两地议论,像一锅沸腾的粥,冒起一个个的泡沫,噗噗噗,噗噗噗,许许多多旋涡在粥面风起云涌。终于,粤东的娥姐霍声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修夫顿和俞允时,蹙着两道又长又尖的眉毛,怒骂道:“九龙那边的弟兄已经发了大财,我们窝在港岛,被你们班鬼佬日管夜管,冇啖好食,吃了大亏,实在忍无可忍!鬼佬不一定要杀,财却不可以不发,这样不准那样不准,难道叫我们食西北风过日子?我们混江湖为的就是银纸!大家说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娥姐是粤东堂主街市松之妻,亦是堂口中人,平日跟十一位姐妹盘踞西湾河街市一带,号称“十二剑兰”,动刀动枪,狠劲不输给男人。

现场立时掌声雷动,叫好不绝。张志谦低头凑近俞允时和修夫顿,呢喃一阵,转脸对众人道:“娥姐说得半分不假!混江湖,金兰结义重要,吃饭发财同样重要,洋人再如何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亦是懂事的。我刚才跟他们说清楚了,他们同意花钱消灾,大家不妨提个数字,海阔浪高,同舟共济,但可别狮子大开口了。”

所有眼睛全部射向娥姐,仿佛既然她最先提钱,天经地义由她提个价钱。事出突然,娥姐有点窘,支吾一下,竖起右手两根指头,道:“两万吧!”

洪福社薯仔茂却反对,喊道:“太少了!真是女人家,鼠肚鸡肠!至少要三万!”街市松马上从椅子上跃起怒骂:“刁那妈,边个敢闹我老婆!企出来,我用菜刀斩捻开你九碌!”众人爆响阵阵笑声,像孩子们胡闹嬉戏。喧哗稍停,“潮义兴”的九纹龙提出一个新的数字:“六万六千六!六六大顺,让我们顺番条气!”众人连声和议,他们心知肚明这次谋攻山顶正是洪福社和潮义兴策划的狠主意。

讨价还价一番,修夫顿最终只肯付四万六千六,九纹龙和薯仔茂坚持不让,张志谦发言打圆场,同意六六大顺确是个吉利数字,愿意私人掏腰包补回短缺的两万元,而且修夫顿应允,一旦战事结束,他将邀约大家再来思豪开会,妥善分配堂口之间的江湖利益。众人拍掌喊道:“感谢张先生!够意思!够意思!”

修夫顿和俞允时最后从酒店侧门离开,洪门弟兄们纷纷站起,陆南才此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在侧门等候。竟然是他,是张迪臣!陆南才懊恼自己糊涂,没早想及张迪臣向来负责堂口情报,虽然已被调往参与总司令部的作战计划,今夜这么重要的场面当然不会不找他助阵。只不过,就算早料到了,又如何?兵荒马乱,耳目众多,难道两人可以卿卿我我、谈情叙旧?还不是只能远远对看一眼?

就这样了,远看一眼侧脸,他的神,他曾经的神,渐渐离他远去。连张志谦亦在堂主们的簇拥下步出了酒店,远望一眼背影,曲终人散。陆南才忽感哀蹙,想起东华义庄那副亭联:“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