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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平安。放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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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牙炳此刻非常心疼南爷,觉得他有莫大委屈,这些年来把心事紧紧藏住,肯定不好受,还得在弟兄们面前逞强,扛起所有烦恼。可是他转念又想,南爷也有南爷的快乐,隐闭的快乐亦是快乐,没必要替他担心太多。这么说来,自己之所以流泪可能源于恐惧,他发现了好兄弟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明白陆南才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他亦根本不希望知道,但偏偏知道了,两人都回不了头,哨牙炳隐隐然预感有灾难在前头等着,秘密从不吉祥,更何况是变态的秘密。

哨牙炳由是更替南爷感到难过。世乱时艰,到处是枪炮杀戮,而南爷心底却压着一颗秘密炸弹,不知道何时引爆,把他炸得粉身碎骨。这样的日子,难熬啊。

跟阿冰闹翻了,事情不妙,哨牙炳不敢回房,伏在客厅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大清早被咯咯咯的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竟见南爷,他比他心急,双眼红肿,显然也没睡好,清晨即来吩咐:“我昨晚跟仙蒂商量好了,既然萝卜头钟意女人,就给他们女人,你设法打通马头涌的关节,仙蒂会把欢得厅的姐妹带到九龙,他想玩几个便有几个。只要把张迪臣保护得妥当,要乜都得。”

哨牙炳照办。日本鬼子再残暴,终究是听令于自己的下半身,答应哨牙炳至少尽力保住张迪臣的性命,其他事情却担保不了。哨牙炳把陆南才的一张纸条交给日本兵,托他交给张迪臣,纸上只写五个字:“平安。放心。才。”

有了盼望,陆南才重新有了冲劲,把日本人交代的事情办得额外妥帖。畑津武义命令孙兴社协助管理湾仔的慰安区,他和哨牙炳想出了各色各样的鬼主意,让日本兵玩得更为尽兴。他们有时候找来几箱粤剧戏服,让姑娘装扮成皇后、妃嫔或宫女,日兵前来做皇帝或员外,一群人在小房间内追来逐去,春潮荡漾得让日本鬼子直认他乡是故乡。有时候安排各种配搭,姐妹的,母女的,婆媳的,懒理真假,只求满足日兵的疯狂想象。鬼子兵事后纷纷对哨牙炳竖起拇指道:“顶呱呱!娼神!娼神!”

陆南才坚持那于战前早已想通的道理,对别人愈有用,自己便愈安全;唯有自己安全,张迪臣才有机会安全。

他其实也有冒险。张志谦不在了,重庆那边亦断了联系,共产党的东江纵队却活动频繁,重地虽在新界和离岛,但亦有现身于港岛,尤其常在湾仔码头一带出没,深宵时分,人货进出,一旦落入日兵手里,日本鬼子朝他们头上轰轰两枪,杀了便一脚跌进海里。东江纵队神出鬼没,从香港救出了不少作家、明星和名人,日兵防不胜防,不得不找孙兴社支援,派弟兄在海边巡查和站岗,陆南才暗暗嘱咐哨牙炳能放水便放水,睁一眼闭一眼,既因为都是同胞,更因为他判断日军再厉害亦难永久占领香港,无论时间是长是短,战争总会结束,今天多留一线人情,等于在灶底多留一瓢米粮,日后的稳当便多一分。

在占领的岁月——不,沦陷的岁月——里,时间感觉特别缓慢,恍恍惚惚,陆南才的日子过得像梦游,每天把心绷紧,应付日兵的苛索要求,提防他们随时翻脸,但又得让心一天比一天变得挫钝麻木,日军吩咐什么便干什么。于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梦,这只是梦,会醒的,会的,当我转醒的时候,我的臣将躺在旁边。

张迪臣仍在马头涌集中营里,没法跟外面通讯。陆南才唯有继续透过哨牙炳固定买通日兵守卫,把香烟、洋酒、罐头等往里面送。哨牙炳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人,陆南才事无大小都交代他办,但近日觉得哨牙炳对他的态度变了,说话时眼神闪躲回避,笑容亦显尴尬。陆南才暗想,是鸠但啦,只要一天没被当面拆穿秘密,一天便得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演得够久,演到大家都忘了尴尬。

好不容易熬到了沦陷翌年的九月中旬,一天傍晚,邮差送来一封明信片,让陆南才怀疑自己掉进另一个梦境。明信片正面盖了两个印号,“俘虏邮便”和“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检阅济”,背面写着简简单单的几行英文,都是大楷,陆南才瞄见最下方的“davidn”署名,愣住了,双手微微发抖,强迫自己用力捏一下明信片,让手指头摩擦纸面,证明眼前非梦,又仿佛那薄薄的明信片便是张迪臣的脸孔,他轻轻抚摸,一股温暖传入手心。冷静下来,陆南才仔细辨认明信片上的其他字,只认得“fe”“hope”“thank you”等几个英文,连忙赶到欢得厅找仙蒂,她英文好,肯定读得明白。

仙蒂这晚凑巧穿了一袭玫瑰红的凤仙装,有过年的喜庆气氛,捧着明信片看过一遍,笑道:“恭喜你,南爷,这是情话绵绵的情信呀。”

陆南才瞪她一眼,道:“别搞搞震。快说,他写什么!”

仙蒂一字一字地读,然后向他一字一字地翻译道:“亲爱的才,我仍然活着……”

“他写亲爱的?”陆南才把她打断,惊问,“有人检查啊!写得这么肉麻,被发现了,怎么办?”

仙蒂啐道:“唉哟,别紧张!鬼佬写信,不管收信者是谁,都用dear起头,这是惯例,你咪咁大乡里,他们就算写信俾一只狗,亦把狗叫作dear!”

陆南才尴尬地笑了,惭愧于自作多情。他催促仙蒂往下念,仙蒂却偏调皮地用缓慢的语速读出张迪臣写的字句:“我仍然活着,这里日子过得尚可,我在俘虏营做管理工作,吃食比其他人好,勿念。你的张迪臣。”

“你的张迪臣。你的张迪臣。”陆南才低声反复诵念。仙蒂看着他的眼睛,分享他罕有展露的温柔,不忍心告诉陆南才,鬼佬写信用的下款都是“yours”,不管收信者是阿猫阿狗,他都是他们的。

陆南才其后差遣哨牙炳前往打听情况,始知日军从九月开始准许俘虏对外通讯,限写五十个英文字,不讲政治军事,只谈寻常生活,并须写在日军指定的明信片上,检查通过始可放行。外面的人亦可写明信片给俘虏,规则相同,先寄到“香港占领地总督部外事班”,检查后才送到俘虏手上。陆南才请仙蒂执笔,回了一信,但为免引起日军猜疑,只轻描淡写地请他保重身体,然后便不敢再写。张迪臣或有同样的心思,故亦只寄了一回明信片。无论这是为了保护对方,抑或为了保护自己,陆南才都觉得这里面有在意的温暖。他把唯一的明信片压在枕头底,每晚睡前重读,再重读,自此较少去欢得厅了,宁可留在家里读信再读信,像守护一撮微弱的火种。

守护的历程难免胆战心惊。日军开始用货船把英兵分批运到仙台、大阪、名古屋、广岛等地做苦工,十月初有一艘“里斯本丸”载了两千名英兵驶往日本,途中遭美国潜水艇攻击,下沉时,英兵跳海逃生,日兵竟对他们乱枪扫射,有八百多人被淹死或枪杀。生还者游泳到福建厦门,消息传回香港,哨牙炳转告陆南才,道:“南爷,美国佬炸了萝卜头的船,上面有英国鬼佬,死了几百人!”

陆南才吓得从椅上跌倒,幸好哨牙炳立即说:“不过,南爷放心,那个人仍在马头涌,不在船上。”他不再用“鬼佬”称呼张迪臣了。

张迪臣活着,陆南才遂更活得坚强,任劳任怨,成为日军总督部的好跑腿。到了十月下旬,盟军每隔几天即派机轰炸香港,目标主要是油库和船坞,飞机通常于天刚亮时出击,四架,五架,突然从远处飞来,呼隆隆划破天空,然后吱吱啸啸地投弹,似向地面狠狠吐痰,但常误中民居,一阵巨响中,楼房哗啦啦倒塌,尘土弥漫盖天,呼喊的声音在瓦砾之间此起彼落,这边刚停止哀号,那边又嚎啕大哭。陆南才初时被哭声惹得鼻酸,然而两三回后,听多听久了,心里渐生漠然,更不曾想过自己住处亦有可能遭殃。或因前几年做兵时多番大难不死,自信命硬,死不了就是死不了,没有太担心。而且张迪臣仍在,他便绝对不可以死,关老爷会庇佑的,否则他也没法从昔日的河石镇熬到今天的春园街。

陆南才只像孩子般想象过一个死亡场面,而且想得几乎掉泪:在飞机向他住处投弹的瞬间,另一架飞机轰炸马头涌集中营,营房塌下,梁柱压住了张迪臣,他在奄奄一息之际高声呼喊陆南才的名字,不理会身边有没有人,他决定把秘密向世人宣布。陆南才的楼房亦中弹,一块瓦片迎头把他击倒,眼睛被从额上流下的鲜血遮挡,似被一块红彤彤的纱布盖脸,在恐怖吓人的红色里,隐隐约约看见张迪臣的影子。然而陆南才求老天庇佑,若真要中弹,希望被炸中的只是自己,炸一百次都无所谓,只要张迪臣能得平安,为了张迪臣,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但最理想当然是两人一起活下来,打完仗,他们还要开茶楼,做事头,任何一方现在死去都是噩梦。他不能让噩梦成真,跟张迪臣团聚是他活着的最大理由,虽然倒过来亦未尝不是真实——为了让自己有活下去的意志,他不能失去张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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