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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约定的完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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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迪臣见陆南才不说话,自顾往下说。初时他从赤柱被调到马头涌协助日本人管理印度兵,以为是优差,该是畑津武义在背后做了工夫,回报他曾提供情报。但原来印度兵对英军充满怨恨,怪他们明知道打不过日本人却迟迟不肯投降,又派他们防守最危险的阵地,白白牺牲许多性命,于是把张迪臣视为眼中钉,经常惹是生非,找他麻烦,有一回甚至把他拉进浴室,三四个人压着他的手脚,轮流侵犯,对他做尽男人所有能对另一个男人做的动作。张迪臣挣扎反抗,被打得头破血流,阿斌闯进来援救,岂料同样遭殃,甚至,更遭殃。

事后日本人不问因由,用“失格”的罪名把所有人关到牢房里拷打、断粮。张迪臣想明白了,这其实是畑津武义的设计,畑津非常了解印度兵,特地把他调到这边,跟报答毫无关系,而是送羊入虎口,要他受苦。张迪臣在牢房里哭了几天,决定逃离,要走,必须走,否则必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且也唯有这么一走,想办法回到英军阵营,人们见他跟日本人对着干,始不会怀疑他对英军的忠诚。他和阿斌花了几个月时间谋划,三番四次想逃,都是临门一脚觉得危险而放弃,终于等到除夕的大好机会。

“他?阿斌?”不断听见这个名字,陆南才听出了端倪,刻意把语气压抑得漠然,一边问张迪臣,一边瞄一眼蹲在地上的身影,那个影子仍在哆嗦,非常疲劳的样子,连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亦无力回应。

张迪臣微愣,然后嗫嚅道:“嗯……我的……朋友,他是华兵,开战前跟我一起在情报小组,我们投降,所有华兵遣散了,他偏……不走……他要跟我留下……现在一起逃出来,也会……一起……跟我……一起去中国。”

地上的身影忽然轻轻挪动,仰脸望向张迪臣的背影,因为漆黑,陆南才依旧看不见他的五官,或即使看见亦不愿看,但猜想他眼里必含着感动的烫热的泪。

陆南才感受到阵阵寒气从四方八面袭来,忍不住浑身颤抖,仿佛躺在棺材里面的冤魂全部飘起来,飘过来,浮在半空中,把狰狞的脸孔凑近他,嘲笑他,讥讽他。室内鸦雀无声,却处处是笑声。他恨不得自己亦是棺材里的人——不,棺材里的鬼——跟其他鬼一起瞧不起人间世界。

怎会跟想象中的重逢情境这么不一样?如果可以,陆南才真想把鬼魂从半空硬拉下来,好好问问。鬼魂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吗?告诉我,为什么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没有紧紧的拥抱,也没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而只是另一回分离的匆忙预告?

鬼魂给不了的答案,陆南才决定自己找。他在黑暗里跟张迪臣对望,其实没法确定张迪臣在看他,只猜度是,或渴望是,他希望即使从他的眼睛里找不到或许早已不在的爱意,至少亦该有几分歉意。可是,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昔日的蓝眼睛如今比黑更黑。

半晌,陆南才终于问:“你……你们……”一开口,喉咙便哽咽,像被无数厉鬼用爪子掐住喉头,问不下去了。他咬唇忍住眼泪,有另一个人在场,他不可软弱,也不想软弱。

幸好张迪臣打断了他的问号,道:“我们先到澳门,再转往石岐,那边是游击队的地盘,安全。但要有船和通行证,阿才,你必须帮忙,我知道你已经帮了许多,最后一次,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你必须帮,我们会很感激你。”

最后?你们?原来里面既没有我,也没有我的未来。你们走了,就这么走了,我所曾付出的努力注定像鬼魂般虚无飘渺,摸不着,留不住,都不算数。我的臣,就将这么走了。陆南才双腿发抖,担心站不稳,伸手握扶身旁的棺材,木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泥土,手指触碰下去,感受到粗糙,他掐起一撮尘土,松手,让它们从指缝间渗落,再掐起,再放手,皮肤与尘土的磨擦让他体会到自己的真实存在。他还活着,他还不是鬼魂。他不愿意当鬼魂。

三人再次在黑暗里沉默,陆南才的嘴巴像被尘土封着,千言万语说不出来。主室外偶尔传来沙沙声响,是两个小鬼在草丛间踏步,青春的灵魂满满承载着家仇国恨,难以理解墙壁后面有一个可能比家仇国恨更使人伤痛的感情世界,一种无法说出口的伤痛,一个不属于他们“这类人”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仍然蹲在地上的阿斌突然用脆弱的声音划破沉默,道:“orris,你说过他会帮忙的……”

“s it! i can e!”张迪臣阻止他说下去。

阿斌却继续道:“你说他……”

“i——said——s!”张迪臣厉声喝道,阿斌马上住嘴。可怜的阿斌。

黑暗里传来张迪臣的声音,毅然决然,道:“阿才,we had a lot of good tis,你是有情有义的人,对不对?你会帮我……们的,对不对?记得吗,我也帮过你,记得吗?有的,帮过的。看见你有今天,i a very happy for you,but i have y share it,我有份的,对不对?嗯,你现在够强了,可以还给我了,就当是你欠我的,可不可以?阿斌不一样,他很弱,他需要我,我们一起逃出来,我要带他走……”

张迪臣忽然止住不说,侧脸瞄瞄地上的阿斌,始用犹豫的语气续道:“我要带他走,到了惠州,他可以证明我在集中营里受日本人欺负,我是日本人的敌人。日本人在香港不会撑得太久,你救了我们,等于有了抗日证明,我们英国人回来之后,你不会有事。至于我留在你那边的……东西,你先好好保管,以后我回来了,再跟你要,但你也有份,我不会让你吃亏,阿才,相信我,我会回来。”

陆南才恨得双手握紧拳头。有情有义?有了证明?陆南才不敢相信,到这地步,难道张迪臣竟然觉得他愿意帮忙只是为了报恩,报答他给过他身体和精神的快乐,报答他在孙兴社开堂之初出过力,报答他曾经狠狠干过他?难道仍然觉得他愿意帮忙,只为了留下功劳,战后容易过关?陆南才想了几秒,应否走回张迪臣面前,指着他鼻子,说个干净利落,如果他帮他,为的就只是爱的怜惜。他懂什么是爱吗?爱,懂不懂?他到底懂不懂?

不,不必问了,张迪臣当然懂。陆南才记起在中央茶楼那夜,谈到战后合股开设酒楼,张迪臣说过“有爱的人必须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爱,否则只是负担”。当时他以为张迪臣说的是爱必须付出,原来不止啊,付出了,便要有回报,要收回,要对方偿还,原来爱情是账目分明的有借有还,像到钱庄借钱或到押店典当,差别只在于有没有欠条借据。现在总算是算账的时候。

陆南才望向前方,本来黑暗里仍可隐约见到张迪臣和阿斌的影子,此际却都隐退,退到黑暗的最深最深处,他见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他忘记了身处何方,像回到了河石镇的荒田野地,孤身一人,茫然不知去向。

然而他今天已是陆南才,眼前就算荒草蔓蔓,好歹得自己走出一条路,而且是往前走,不回头。儿时的陆北才站在远远树下,木然望着陆南才的背影,望着他渐行渐远。

陆南才闭上眼睛,再张开,清一清喉咙,用平静的语声对张迪臣道:“no probleood ck。”说毕转身步向室外,然而走了两步又停下,依然背向张迪臣和他的华兵,道:“oh,几乎忘了说,happy new year。”

背后传来张迪臣的轻快声音:“you too! ill iss you!”

陆南才迟疑了一下脚步,张迪臣还以为他会转身,心头一紧,担心他突然反悔。但陆南才没有,只道一声“thank you!”即继续前行,到门外嘱咐小鬼两小时后把张迪臣和华兵带到石塘咀海边,将有渔船接应,船上的人会用电灯打暗号,三长两短,然后,两短三长。

小鬼连声道谢:“怪不得大家都说南爷就是关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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