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鞋匠(1/2)
“日安!”德伐日先生说,低头看着那个低垂着的白发的头。那人在做鞋。
那头抬起了一下,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作了回答,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日安!”
“我看你工作得还是很辛苦?”
良久的沉默,然后那头才抬了起来;那声音回答说,“是——我在工作。”这一回有一双失神的眼睛望了望发问的人,然后那张脸又低了下去。
那声音之微弱今人怜悯,却也吓人,并非由于体力上的衰弱,虽然囚禁与粗劣的食物无疑都起过作用;却是由于孤独与废弃所导致的衰弱,而这正是它凄惨的特色。它仿佛是漠漠远古的声音那微弱、濒危的回响,已完全失去了人类嗓音所具有的生命力与共鸣,仿佛只是一种曾经美丽的颜色褪败成的模糊可怜的污斑。那声音很低沉,很压抑,像是从地下发出来的,令人想起在荒野里踽踽独行、疲惫不堪、饥饿待毙的旅人,那无家可归的绝望的生灵在躺下身子准备死去之前苦念着家庭和亲友时所发出的哀音。
一声不吭的工作进行了几分钟,那双失神的眼睛又抬起来望了望。眼里全无兴趣或好奇,只是模糊地机械地意识到刚才有个唯一的客人站立的地方现在还没有空出来。
“我想多放一点光线进来,”德伐日目不转睛地望着鞋匠,“你可以多接受一点么?
鞋匠停止了工作,露出一种茫然谛听的神情,望了望他身边的地板,同样望了望另一面地板,再抬头望着说话的人。
“你说什么?”
“你可以多接受一点光线么?”
“你要放进来,我只好忍受。”(“只好”两字受到很轻微的强调)
只开了一线的门开大了一些,暂时固定在了那个角度。一大片光线射进阁楼,照出鞋匠已停止了工作;.一只没做完的鞋放在他膝头上;几件平常的工具和各种皮件放在脚旁或长凳上。他长了一把白胡子,不长,修剪得很乱;面颊凹陷,眼睛异常明亮。因为面颊干瘦和凹陷,长在仍然深浓的眉毛和乱糟糟的头发之下的那双眼睛似乎显得很大,虽然实际上并非如此一-它们天生就大,可现在看去却大得不自然。他那破烂的黄衬衫领口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由于长期与直接的阳光和空气隔绝,他跟他那帆布外衣、松垂的长袜和破烂的衣衫全都淡成了羊皮纸似的灰黄,混成一片,难以分清了。
他一直用手挡住眼前的光线,那手似乎连骨头都透明了。他就像这样坐着,停止了工作,直勾勾地瞪着眼。在直视眼前的人形之前,他总要东望望,西望望,仿佛已失去了把声音跟地点联系的习惯。说话之前也是如此,东看看,西看看,又忘掉了说话。
“你今天要做完那双鞋么?”德伐日问。
“你说什么?”
“你今天打算做完那双鞋么?”
“我说不清是不是打算,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但是,这个问题却让他想起了他的工作,便又埋头忙起活儿来。
罗瑞先生让那姑娘留在门口,自己走上前去。他在德伐日身边站了一两分钟,鞋匠才抬起了头。他并不因见了另一个人而显得惊讶,但他一只颤巍巍的手指却在见他时放错了地方,落到了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白得像铅),然后那手又回到了活儿上,他弯下腰重新做起鞋来。那目光和身体的动作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有客人了,你看,”德伐日先生说。
“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客人。”
鞋匠像刚才一样抬头望了望,双手还在继续工作。
“来吧!”德伐日说。“这位先生很懂得鞋的好坏。把你做的鞋让他看看。拿好,先生。”
罗瑞先生接过鞋。
“告诉这位先生这是什么鞋,是谁做的。”
这一次的停顿比刚才要长,好一会儿之后鞋匠才回了话:
“我忘了你问的话。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介绍一下这类鞋,给这位先生介绍一下情况。”
“这是女鞋,年轻女士走路时穿的。是流行的款式。我没见过那款式。可我手上有图样。”他带着瞬息即逝的一丝自豪望了望他的鞋。
“鞋匠的名字是……?”德伐日说。
现在手上再没了工件,他便把右手的指关节放在左手掌心里,然后又把左手的指关节放到右手掌心里,接着又用一只手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巴。他就像这样一刻不停地依次摸来摸去,每说出一句话他总要落入一片空白。要想把他从那片空白之中唤醒过来简直像是维持一个极度衰弱的病人不致休克,或是维持濒于死亡者的生命,希望他能透露些什么。
“你问我的名字吗?”
“是的。”
“北塔一o五。”
“就这个?”
“北塔一0五。”
他发出了一种既非叹息也非呻吟的厌倦的声音,然后又弯腰干起活儿来,直做到沉默再度被打破。
“做鞋不是你的职业吧?”罗瑞先生注视着他说。
他那枯槁的眼睛转向了德伐日,仿佛希望把题目交给他来回答,从那儿没得到答案,他又在地下找了一会儿,才又转向提问者。
“做鞋不是我的职业么?不是。我——我是在这儿才学做鞋的。我是自学的。我请求让我——”
他又失去了记忆。这回长达几分钟,这时他那两只手又依次摸索起来。他的眼睛终于慢慢回到刚才离开的那张脸上。一见到那张脸,他吃了一惊,却又平静下来,像是那时才醒来的人,又回到了昨夜的题目上。
“我申请自学做鞋,费了很多力,花了很多时间,批准了。从那以后我就做鞋。”
他伸手想要回被拿走的鞋,罗瑞先生仍然注视着他的脸,说:
“曼内特先生,你一点都想不起我了么?”
鞋掉到地下,他坐在那儿呆望着提问题的人。
“曼内特先生,”罗瑞先生一只手放在德伐日的手臂上,“你一点也想不起这个人了么?看看他,看看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想得起以前的银行职员,以前的职业和仆人,曼内特先生?”
这位多年的囚徒坐在那儿一会儿呆望着罗瑞先生,一会儿呆望着德伐日,他额头正中已被长期抹去的聪明深沉的智力迹象逐渐穿破笼罩着它的阴霾透了出来,却随即又被遮住了,模糊了,隐没了,不过那种迹象确实出现过。可他的这些表情却都在一张年轻漂亮的面孔上准确地得到了反映。那姑娘早已沿着墙根悄悄走到一个能看见他的地点,此时正凝望着他。她最初举起了手,即使不是想把自己与他隔开,怕见到他,也是表现了一种混合着同情的恐惧。现在那手却又伸向了他,颤抖着,急于把他那幽灵样的面孔放到她温暖年轻的胸膛上去,用爱使他复活,使他产生希望——那表情在她那年轻漂亮的脸上重复得如此准确(虽是表现了坚强的性格),竟仿佛是一道活动的光从他身上移向了她。
黑暗又笼罩了他,他对两人的注视逐渐松懈下来,双眼以一种昏瞀而茫然的表情在地下找了一会儿,便又照老样子东张西望,最后发出一声深沉的长长的叹息,拿起鞋又干起了活儿。
“你认出他了么,先生?”德伐日先生问。
“认出来了,只一会儿。开头我还以为完全没有希望了,可我却在一瞬间毫无疑问地看到了那张我曾十分熟悉的面孔。嘘!咱们再退开一点,嘘!”
那姑娘已离开阁楼的墙壁,走近了老人的长凳。老人在低头干活儿,靠近他的人影几乎要伸出手来摸摸他,而他却一无所知。此中有一种东西令人肃然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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