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珠(2/2)
“我们是靠吃鱼长大的,”柯利亚一边收拾着勺子,一边说,“当初爸爸把我们弄到了穷得啥也没有的地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们是靠吃鱼填饱肚子的,没有面包,没有盐,就跟吃草一样……”
“怎么不信!我还不一样是我们爸爸生的……”
阿基姆发现我们忆起了不大愉快的往事,就从地上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大哈欠,接着,他折下钓竿的梢头,缠好钓丝,拿起行李袋把非必要的东西扔进袋里,说是像这样好的钓鱼所在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又说,那只小船夜里没人看管是不行的,就沿河而下,朝叶尼塞河走去。
我们在渐渐熄灭下去的篝火旁又谈了一会儿,然后缓步沿着奥巴里哈河溯洄而上。越往前走,鱼儿上钩的情况越好。烦躁和焦急消失了。柯利亚拿走我手里的皮包,给了我一只背包,我在包里放了一只桶,免得把茴鱼和细鳞鱼压坏。这种在冰凉、清洁的河水中待惯了的鱼出水一两个钟头,就会“烂”肚子。塔尔桑吃鱼是吃饱了,可是几只湿漉漉的爪子在碎石滩上也蹭蹬得够呛,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摆摆,它不时发酒疯似的朝着森林号上几声,好像在后悔,为什么我要跟你们搞在一起呢?为什么不留下来看守小船?要是现在和阿基姆一同待在住宿地,他准会跟我一起玩,根本用不着到处瞎跑。爱劳动的库克拉却没把爪子弄湿,它是在河岸上茂密的森林里走的,一见到我们什么人,就摇摇尾巴。也不知它在哪儿扒拉过什么东西,鼻子上沾满着泥土和腐液,眼睛露出吃饱了的迷迷糊糊的神态。
有一次,柯利亚也是在奥巴里哈河这个地方打过大雷鸟,这只刚刚随猎的小母狗傻劲十足地向大雷鸟冲过去。那只鸟威势十足地竖起全身羽毛,嘎地一声尖叫,照准小母狗的脑门上狠狠地啄了一口,这小东西吓得不知所措,哧溜一下子躲进了主人的腿缝里。大雷鸟盛怒之下不顾一切,撒开尾巴拍着翅膀向前冲来。“库克拉!它会吞了咱们的!”柯利亚喊着,“咬住它!”库克拉虽然惧怕大雷鸟,但也不敢违抗命令,它绕到鸟背后,就揪下了一根尾巴毛。打那以后,小狗见任何野兽都敢上了,连熊也不怕,唯独对大雷鸟始终心有余悸,不敢大声狂吠,只要有可能,老是打旁边绕上去。
奥巴里哈河更加湍急和沉郁了。那种绿荫纷纭或者薹草丛生的岬角已经很少见到了。雪松林、松林、云松林、冷杉林一直延伸到紧靠河岸的地方。被河水淘空的陡岸上耷拉着许多地衣须根和因河水冲刷而外露的树根;河的上空回荡着一股森林里特有的霉蒸气,鼻子里感到一股阴凉的、徐徐散发开来的青苔味儿,新生的、密密麻麻的野蕨呛人喉咙,各处稀疏的野花都结成了一个个球果,茎管正在卷成喇叭形。有几年夏天,这些花和茎管在这儿等不到开就枯萎了。
在离开叶尼塞河七八公里的地方,就看不到人的足迹了,既没有篝火的遗烬,也没有偷砍树木的痕迹和残留的树桩,也就是说不再有任何糟蹋破坏的形迹了。时时能看到的是横亘在河面上的残干断树,在被水冲过的沙子上也不时可以看到马鹿和大角鹿的脚印。太阳向越来越昏黑的森林里沉落下去。在日落前,饕蚊成群肆虐,树林里更闷热,更静悄悄,更浓密少光了。几只秋沙鸭鸣叫着飞过我们的头顶,垂下尾部,拍打着色泽鲜艳的脚掌,擦着水面降落在河上。这些鸭子左顾右盼,嘎嘎地叫着,把一些小茴鱼驱赶到水浅的地方,然后,就开始大嚼起来。
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过七分了,我暗自笑了一笑,心想:我们一口气干了十四个小时,这可不是平常的当班,深入密林,有的地方要用胸膛开路,有的地方要匍匐前进,有的地方要涉水而行,如果在生产岗位上要我们干这样的活儿,我们非向工会写控诉信不可。
柯利亚找了个沙滩,直挺挺地躺下了。原始森林四周虽然是密不通风的,但是顺着那条七弯八曲的小河狭谷还是透进了一丝凉意。脸上可以微微感到空气的流动,简直像原始森林在呼吸,徐徐袭来一阵阵令人陶醉的气息,这是那些即将开完最后一批花的稠李、芍药、石松和其他各种草木所散发出来的香味。
小岬角下边不远处,一棵被河水淘空了根部的雪松,像一条恐龙张开爪子站在水里,一个小漩涡弄出一条条水纹在打转,漩涡上方显现着我儿子瘦小的身影。那儿有一条“大茴鱼”三次上了钩又脱身了。
我喊了儿子一声,他惋惜地放弃了那条没钓着的茴鱼。我和儿子把一棵枯雪松推倒,用斧子把它劈开。一会儿沏茶藨子的水开了,为了要酽一些,我又加上了茶叶,茶煮得泡起来了,香味也出来了。弟弟脸朝下趴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我斟了一杯茶,推了推他的肩膀。
“等一下。”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声,又若有所思地躺了一会儿。后来他吃力地稍微抬起一点身子坐了起来,一边用手掌抚摸着左边的胸部。“森林娘娘作弄人,捧着奶头让人亲,莽撞小子扑上前,自己咬碎了舌头根……”
柯利亚喝了茶,稍微舒坦了一点。他侧身躺着,手掌托着面颊,倾听森林娘娘的声音——然而她毫无动静,屏息凝神,远离尘嚣,沉浸在她自身、针叶、树叶、青苔和深不可测的沼泽所汇成的灭寂之中。然而毕竟还是可以听到声音的:一只鸟儿,大概在一俄里以外的地方,很不灵活地和笨重地落到树上;一些甲虫在树干上爬动,发出像嗑坚果的声音;几只秋沙鸭在窃窃私语,它们被黄昏中越燃越亮的篝火弄得惴惴不安;隔年的松球果落下来,干巴巴地敲打着树杈;金花鼠吱吱吱短促地叫着;黑啄木鸟不知被什么吓着了,惊恐地冲着整个林子在哀啼;突然间这一切都被牧人呜呜咽咽的桦树皮号角声打断了,这号角声几乎要和河水流过浅滩发出的汩汩水声融而为一了,不过毕竟还是能把这种温柔的、充满热情的召唤同流水声分辨开来。
“你怎么啦?”弟弟转过身来问我。“这里哪来的牧人?这里只有牲畜——马鹿、花鹿、驼鹿……”他说得很不客气,几乎是气呼呼的,他显然身体不太舒服。但是他一接触到我的目光,就有意无意地拨了一下火,温和地解释说:“母马鹿带着幼鹿在草地上吃草……”
两条狗也站起来了,竖起耳朵听着。我把斫杉树枝做铺垫的活儿停下了。不过两条狗很快就安静下来,夹起了尾巴。狡猾而聪明的库克拉躺在火的下风,烟熏得蚊子近不了它身。塔尔桑就差没往火里钻,但蚊群仍然死盯着它不放。它不时地用爪子去赶脸上的蚊子,并且以责备的目光望着我们,好像在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你们为什么不能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坐着呢?柯利亚把棉袄扔到砍下来的树枝上,把旧外套的领子翻到耳朵上,再把便帽往下一拉,就在篝火一边躺了下来;我的儿子用帆布裤子把自己的身子包起来躺在篝火的另一边。
我不想睡觉,睡不着,酽茶喝多了。心里替弟弟难受,另外,我那么多年一直梦想着能在尚未开发过的原始森林里,说得确切些,也就是在还没有横遭人们摧残过的原始森林里围着篝火坐一会儿。难道能把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白白睡过去吗?!
在奥巴里哈河上,我面对着这堆孤零零的篝火,它像带尾巴的彗星那样在黑暗的森林中窜动闪耀,身旁是那条白天似醉若狂、夜晚却像女人那样驯顺、喁喁私语的小河。当时我体验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体验到了。也什么都没有体验到。
在家里,在城里的住所,当你无精打采地待在暖气片旁边的时候,常常会幻想:到了春天,夏天,我就去森林里慢慢地溜达溜达,在那里可以看这看那,领略种种感受……我们俄罗斯人全都是到老都脱不了孩子气的,老是盼望有节日礼品,有奇迹,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暖人肺腑的、使我们这颗貌似粗鲁而实则毫无防范的心能留下一些深刻印象的事情;我们这一颗赤子之心时常想方设法要在这精力疲惫、受尽折磨、日益衰老的躯体里完整无缺地保存下去。
那么,那一次我的弟弟去泰梅尔冻土带的杜迪普塔河,难道也是为了期待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寻求那种永恒的幻想,还是为了渴求奇迹?!在那里女巫师让他害了一场绝非幻想的大病和忧郁症。那么究竟是什么把我们吸引到这条奥巴里哈河来的呢?当然不是为了来喂蚊子,那些蚊子,越是夜深,就越是密密层层,围着我们打转,嗡嗡地叫个不停。在篝火映在水中的倒影里,蚊群不仅像灰蒙蒙的云朵,而且像面团腻子,不经搅拌就在火的上方团成一堆,如同发面似的鼓得越来越大,然后像黄色麸子一般纷纷散落到火里去。
柯利亚和我的儿子把手藏在身子底下,在睡梦里忽而牵颤,忽而惊跳。两条狗紧挨到了火的跟前。我在河边洗了一番,擦去脸上的汗,厚厚地抹上一层驱蚊油膏(如果有天堂的话,我要先向那儿递一份申请书,请求在天堂里给那位发明驱蚊油膏的人留一个最好的位置)。有的蚊子老奸巨猾,照样找得到可以饱餐一顿的部位,有时可以听到“吱噗”一声——这是长鼻子的家伙喝足了血以后吃力地离开我的身子飞走了。不过这种蚊叮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老派人称之为“享福”的那种安逸和心灵上的枯寂来,它并不妨碍你去呼吸、生活、观察和聆听。
河上升起了雾。借着气流的托扶在水面上冉冉而过,卷挟着扎根在河水里的树木挦扯成一个个云卷,在三步一弯、水花层层的河面上舒卷开合。不,也许还不能把这些轻若薄纱、随风悠荡的丝缕称之为雾。这是白天的溽暑以后大地轻松的呼吸,是对窒息人的闷热的一种解脱,是整个有生命的世界得到的凉爽的抚慰。甚至河里那刚孵出来的小鱼也停止了游动和嬉水。河水像盖上了一层青苔般地徐徐流动,到处都变得湿漉漉的,树叶、针叶、石头、花朵开始闪烁着水气,河柳潮湿得耷拉了下来,对岸的稠李不再向水里掉白色花瓣了,水流刷涤着稀落而零乱的花穗,在这种开花开得又晚又少的、令人嫌恶的稠李的情态中颇有几分现代女人的风致,尽管已经上了年纪,还竭力卖俏,精心装扮,要饮尽最后一滴爱的酒浆,享尽大自然所赋予的青春。
那棵像出水恐龙似的雪松,在夜里更像太古的野兽,在它的后边,也就是在我的儿子没能钓到那条大茴鱼的地方,河水一再闪烁出光亮,好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剖开一张锌板似的把河面从一岸到另一岸切成两半,把雾也剪成两片,各自分开了,一片由河水托着往下飘去,另一片聚积成一团烟,躲到河边,沉落在我们篝火近旁的灌木林里。
整个空间布满了暗淡的光,原始森林的幽深处好像敞开了,从那儿吹来一阵清凉的寒气,眼看着成群的吸血小飞虫开始四散纷飞,不知消失在哪里了;稀稀落落、像烟一般盘旋在空中的只是一些不大活跃、不出声的蠓虫。小伙子们在篝火旁边声音十分清晰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紧张了好一阵子的身体开始松弛了,终于睡熟了,全身都在休息——听觉、嗅觉、劳累过度的手和脚都在休息。有个小伙子甚至还像奏乐似的短暂地打了一会呼噜,但立刻自动把鼾声压制住了,仿佛下意识地发觉自己不是睡在家里,不是在屋子里锁着门睡觉。他的大脑的某一部分是醒着的,在担任警戒。
我把篝火拨动了一下,火旺了一旺又暗下去了。烟向水边缭绕飘去,明亮的小火苗也朝那边弯。我把身子又朝篝火移近了一点,伸出双手,像摘花瓣那样,把手指不断地握拢和张开。两只手,特别是左手,麻木了,肩部和上臂像绑着一块阴冷的铁板似的隐隐作痛,这都是因为长期在城里坐着工作,一下子干了那么重的活和昨天天气燠热的结果。
月亮像一条银鳞斑斓的鱼在树梢头闪耀了一下,轻轻触及云杉的尖顶,就落向沿河的林带深处,再也没有跃起来。天上的星星隐下去了,河色变暗了,曾在月光下摇曳着的树影又消失了。只有在浅滩处闪着回光的奥巴里哈河沿着冲刷出来的弯弯曲曲的河沟流向叶尼塞河。它在那里顺着坡度不大的河岸分成几股支流和一些河汊子,形成一把破笤帚的模样,在体态肥硕、精力充沛的叶尼塞河的腰肢上挠抓,怯生生地挑逗着它。叶尼塞河老爹在一个很突出的长形白石沙嘴上稍微停顿了一下,使强大的水流激起汹涌的波涛,随后又把一条小溪纳入它的怀抱,它把这条小溪和另一些湍急清澈的小河汇在一起。它们从千百里外川流不息地奔赴而来,为的是一点一滴地用青春的活力去充实这条伟大河流的永恒运动。
寂静好像已经到了,但是我凭借的既不是听觉,也不是肉体,而是凭借了对自然的内心感应,感到了极顶的寂静,感到了新生婴儿在诞生之日囟门上的搏动——正如古人说的,这是独一无二的圣灵在世上翱翔的刹那来临了。
一滴椭圆形的露珠,饱满凝重,垂挂在纤长瘦削的柳叶的尖梢上,重力引它下坠,它凝敛不动,像是害怕自己的坠落会毁坏这个世界。
我也凝然不动了。
在前线,战士就是这样手里握着炮绳,守在大炮旁边凝然不动,等候发布命令的声音的,这声音本身不仅是出自人口的一个微弱的声响,而且支配着一种可怕的力量——火,在古代,它被目为神灵而后来变成了杀人毒焰。火这个词,它曾经使人从四肢爬行中直立起来,把他抬到万物之灵的地位,而如今它竟变成了惩治者的铁腕——“开火!”[3]在我所知道的语汇中不论过去和现在,都是一个最可怕和最有吸引力的语汇了!
一滴露珠垂挂在我脸的上方,清莹莹,沉甸甸。柳叶使它滞留在叶面的折槽里,露珠的重量还胜不过,或者说,暂时还无法胜过柳叶的柔韧。“别掉下来!别掉下来!”我念叨着,祈求着,祝祷着,全身心领略着内心和外界的宁静。
森林的深处好像听得到一种神秘的气息,轻微的足音。甚至觉得天空中浮云也像是别有深意,同时神秘莫测地在行动,也许,这是天外之天或者“天使翅膀”的声响?!在这天堂般的宁静里,你会相信有天使,有永恒的幸福,罪恶将烟消云散,永恒的善能复活再生。两条狗惶惶不安,不时地抬起头来。塔尔桑好像喉咙里滚动着一块小石头似的,低声地吼着,后来已重新打起盹来了,忽然又猛地张开嘴,却把一声猛吼连同嗡嗡叫着的蚊子又咽了回去,只是含含糊糊地号了一声。
小伙子们都睡得很香。
我给自己斟了一杯混有灰烬和蚊子的茶,望着火,想着有病的弟弟和我那半大不小的孩子。我觉得他们好像都还很小,是两个被人遗忘和抛弃而需要我的保护的孩子。我的儿子已经念完九年级了,两个肩胛骨突得高高的,撑着一件紧贴脊背的短上衣,腕关节的皮绷得紧紧的,两条腿像两根细棍接在膝盖下面。总而言之,他还没有发育成熟,还不结实,完全是个少年。可是他也快离开家庭了,去学习,去部队服役,去陌生人那里受人家管教。弟弟按年龄算,虽说已是个男子汉了,生了两个孩子,走遍了整个原始森林和叶尼塞河沿岸,去过遥远的泰梅尔,但他的身材比我的这个尚未成年的儿子还要小。脖子上的颈椎骨像小坚果似的一粒一粒凸出在外边,手腕子又细又弱,脊背因劳累而压得紧抵在骶骨上,肚子凹进去像镰刀的形状,背有点驼,个子瘦小,不过筋骨很好,其貌不扬的外形里却蕴藏着一股男子汉气派和坚强的禀性,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儿子、弟弟和世上所有的人都很可怜。眼前在原始森林的篝火旁边,在这辽阔无垠的、警觉敏感的世界里,我的两个亲人却无忧无虑地酣睡着。在凌晨的酣畅的梦境里睡得口涎直淌,梦里也依稀理会到,不,不是理会到,而是感觉到有依靠,有人在旁边守护着他们,往篝火里添加木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并时时在想着他们。
但是要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单独留下来,留在这绚丽多彩而又严峻可怕的世界上,到那时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将再也不能给他们温暖和庇护!
我们常常会不加深思地唱些高调。比如总是唠叨说:儿女是我们的幸福,是我们的喜悦,是我们光明的未来!但儿女也是我们的痛苦!是我们永难摆脱的忧虑!儿女,是我们接受人世审问的法庭,是我们的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们的良心、智慧、真诚、贞洁——一切都一览无遗。儿女能拿我们作掩体,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把他们当掩体。还有:不管他们如何有地位,有才智,有势力,可他们总是需要我们做父母的庇护和帮助的。当你想到我们在世的日子已经为时不多,那时他们将孤单单地留在世间,除去父亲和母亲,谁还能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谁能不计较他们的短处呢?谁能理解他们?原谅他们?
而这一滴露珠呀!
如果它掉到地面上,怎么办?唉,如果能安心地把儿女留在一个太平无事的世界上那该多好呢!
但是这一滴露珠,露珠!……
我把双手放到脑后。我看到在叶尼塞河不远处,灰蒙蒙如洗的晴空里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两颗忽明忽暗的小星星,它们像原始森林里舞鹤草的花籽那般大小。星星那神灯样的光辉,那种神秘莫测和超凡脱俗,总会在我的心里引起一种夹杂着痛苦和忧郁的慰藉。如果有人对我说“彼岸世界”,那么我想象的不是什么阴曹地府,不是黑暗,而是这些微弱的、遥远的、一亮一亮的小星星。但我还是奇怪,究竟为什么这些微弱的、遥远的小星星会使我充满忧伤呢?其实,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领悟到:欢乐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常常是虚幻的;而忧伤却是永恒的、令人得益的、始终不渝的。欢乐总像昙花一现,不,更像闪电破空,夹着隆隆雷声飞驰而过。忧伤却像那神秘莫测的星星,虽然发出的是幽幽的光,却是昼夜不熄的,它能引起你萦怀亲人,思念爱情,憧憬某种神秘玄奥的事物,也说不清究竟是想到了令人苦恼而又甜蜜的过去,还是想到了那诱人的,而且由于难以捉摸而令人既畏怯又向往的将来。忧伤像个明智的成年人,它已经存在千百万年了。欢乐则永远是童蒙稚年,天真烂漫,因为它在每个人的心灵中获得新生,年事越长,欢乐就越少,犹如花朵,林子越密,花就越少。
然而这与天空、星星、夜晚、原始森林的黑暗有什么相干?
这是它,我的心灵,使周围的一切蒙上了不安、疑虑、惊慌、如临灾祸的气氛。地上的原始森林和天上的星星都是在亿万斯年前还没有我们人类的时候就有了的。一些星星陨灭了,或者碎成片片,但接替它们在天上又繁衍起另一些星星。原始森林的树木死死生生。一些树毁于雷电,被河水冲倒,另一些树的种子洒落到水里,或者随风散播。鸟儿从雪松上把松球扯下来,啄食坚果,结果使它们散落到苔藓地里,生根成长。我们只以为,是我们在改造一切,也包括改造原始森林在内。不是的,我们对它只是破坏、损害、践踏、摧残,使它毁于烈火。然而不管我们如何费尽心计去糟蹋它,它始终不会传染上我们的恐惧、惊慌,也始终不会对我们产生敌意。原始森林依然是那么雄伟、庄重、安详。我们自以为是支配着自然界,要它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但是,当你一旦窥见了原始森林的真面目,在它里面待过并领略过它医治百病的好处以后,这种错觉就会不复存在,那时,你将震慑于它的威力,感受到它的寥廓虚空和伟大。
从表面上看,这里一切都明明白白,都是每个人目所能见,耳所能闻的。你看,一只黑貂在伸过小河的树梢上闪了一下,看见我们的篝火,又害怕又奇怪,吱地叫了一声。它在追踪一只小松鼠,想捉住了带回去喂小貂。夜里,一只大雷鸟笨重地落到树上。它总是在后半夜开始时,从巢里飞出来活动活动翅膀。它的爪子由于压在肚子底下一动不动,已经发僵了,怎么也抓不住树枝,所以在落下来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它从高处虎视眈眈地在观察有没有坏家伙悄悄地来偷走它留在窝里的蛋,大雷鸟像影子似的飘了下来,吃了一些去年结的越橘果实,在树林附近绕了一圈,又回到颜色花花绿绿的树丛里去了,树丛底下有个圆巢,里面有它生的五个蛋,颜色也是花花绿绿的,因而很不容易被人家发现。它拿它褪了毛的、热烘烘的身体伏在蛋上,疲乏地闭着眼睛。这就是大雷鸟在孵化雏鸟。
一头母马鹿带着幼鹿从枯树旁走过去。母鹿摇晃着耳朵,用鼻子触碰着地面,一张一张地撕食着草叶,这与其说是在自己觅食,不如说在做榜样给幼鹿看。驼鹿走到离我们营地不远的奥巴里哈河上游来了,它吃树叶、水草,吃剩的残茎碎叶散落在河上。淡紫色的雪松果,像个玩具小球,胖乎乎地鼓在树枝上,再过一两个月这些小球就将爆开,露出黄得发亮的坚果硬壳。天边飞来一只火红色鸟儿——北嗓鸦,不知为什么用爪子一拧,把淡紫色雪松球果从树枝上拧了下来,就噗剌剌飞进灌木林里去了,在那里发出一阵刺耳的聒噪,完全和它外国鹦鹉般的美色不相协调。北嗓鸦要啄食鸟卵、雏鸟,甚至孵卵的母鸟,一只沙鹆听到北嗓鸦的啼声,也许是见到了它的影子,就从石滩上惊飞起来,跑到河边去了,不知是去喝水,还是去水面上顾影自赏;这时一只灰色鹡鸰吱地叫了一声,从栖息的地方走出来,顺便抓住一只不知是蚊子还是蜉蝣,随即钻进红茎花冠的花丛里去吃它那捉到的小昆虫了。这种长长的红茎小花,它的叶子、花和整个外表很像铃兰。但这哪是铃兰?这是茖葱!长在别处的茖葱都干了,变得很硬了,只有在这里,在原始森林的深处,在浓荫密布的河岸下面,它靠吸取冻土里提供的浆液却生长得很好。那不就是冻土里的小结晶体吗?它们在河那边雪融化了的地方一亮一亮地闪烁着;雪松上淡紫色的球果显而易见,鹡鸰在吃食,鹬在那里整容;雪鹀一只一只歇在树上,像许多白色斑点在一闪一闪……
这样的情景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晨光来临啦!
错过机会了,没看到它是怎么悄悄地来到的。黑暗渐渐地退去了,消失了;雾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林子露出颜色芜杂的树干。深夜出没在河上的猫头鹰,每次一看见篝火亮光,就缩成一团斜签着落在融雪后的泥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这一群人,其实它什么也看不见,它贴身收紧着羽毛在我们眼前渐渐淡下去,变小了。几只秋沙鸭拍击着水面,从河里飞起来,带着几声尖叫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去,并且不约而同地回头望着篝火,紧贴着越过火堆上方袅袅上升的一缕长烟,徐徐向空中飞去。
一切都应该如此!因此我不愿意,也不想去思考原始森林之外的一切。一句话,我无此愿望!好在北方的夏晚很短,也不像坟墓里那样一片漆黑。如果夜是漫长和黑暗的,那么各种阴暗的、愁思绵绵的意念就非涌上心头不可,我也就准会把它们联系起来一起想:从这个未曾开垦过的、幅员辽阔的寂静天地,联想到那个由人设想出来、建造起来并把它硬挤入城市行列的沸腾世界。
我哪怕能逃离这个世界一个夜晚,我的内心就能求得一夜的解脱,一夜的宁静,坚定宇宙无穷、生命永恒的信念。
原始森林在呼吸,在苏醒,在成长。
而这一滴露珠呢?!
我环顾周遭,近旁无数银白色碎斑点正在变成一片耀眼的光晕,使我不得不把眼睛眯了起来。我的心猛地一震,高兴得呆住了,因为我看到所有的叶片上、针叶上、草上、花冠上、冷杉的树枝上、戳在篝火火焰外面的没烧完的木柴上、衣服上、树木的枯枝上和活枝上,甚至在酣睡的伙伴们的长筒靴上,都有一滴一滴的小水珠,明灭隐现,闪烁发光,它们每一滴都洒落下一点小小的闪光,而这些闪光汇聚到一起,使周围的一切都浸沉在生意盎然的光辉中,在战后这四分之一的世纪里,在这一瞬间,我似乎第一次不知道该感谢谁,我喃喃地说,也可能是在心里说:“多好啊,幸亏我在战场上没被打死,能活到今天早晨……”
四周都变成湿漉漉的、充满着具有生命活力的水分。树叶片片向下低垂着,依稀可以听到一滴一滴的水珠,簌簌地滚落到地面上、沙土上、奥巴里哈河的河岸上、黄色的斧柄上,以及灰不溜丢的背包上。小草柔顺地倒伏着,花朵低低地垂着,雪松的针叶,叶尖朝下地倒悬着,像梳理过似的。河对岸稠李的穗条都擀成棉絮一样。小伙子们靠在将要熄灭的篝火旁边缩成一团,两条腿蜷到了胸口。两条狗站起身子,开始伸起懒腰来,张大着筋条凸突的嘴,尖声地打了个呵欠。
“呵,你们这两个可恶的东西!”我并无恶意地埋怨它们。“嘴巴要撕破了!”
库克拉表示歉意地摇了摇尾巴,把嘴闭上了。塔尔桑用足劲尖嘶了一声,打完一个又香又甜的呵欠,开始抖擞身子,撒出了一些沙子和毛。我把它从篝火旁赶走,然后脱下橡胶长筒靴,把靴里两块潮湿的包脚布晾在棍子上,就挽起裤腿下水蹚河了。两条腿像被冰钳子钳住了一样,胸口下面感到一阵酸痛,透不过气来,直想恶心。但我还是慢慢地蹚过河去,割了一大抱茖葱回来。我把茖葱扔在篝火跟前,穿好靴子,这时我瞥见:在邻近的苏尔尼哈河上游的一个地方,太阳正从一个隆起的浅滩后边、森林后边、接近原始林带的地方,显露出来。还没有一丝光芒像针穿透熟羊皮似的穿过原始森林,天际已经渗现出一个与天穹齐宽的凹陷,天空深处的鱼白色渐渐地融化着,融化着,终于显出一种淡淡的、晶莹透明的蔚蓝色。在这蔚蓝色的空间,用肉眼或者凭另一种更加敏感、更具有记忆力的视觉可以感觉到一股暂时还有些怯生生的、力量不甚充沛的温暖。
森林、灌木林、草丛、叶子,四周的一切逐渐洋溢出生机勃勃的气息。苍蝇开始飞来了,甲虫和天牛又重新在树干、石头上啪哒啪哒地撞得直响;金花鼠在露出水面的枯树干上用爪子洗完脸以后,就无忧无虑地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星鸟到处在啼鸣;我们那堆冒着烟、快要熄灭的篝火又开始旺起来,劈劈啪啪地响了一次又一次,柴火自动地爆着,燃烧起来。篝火突然声音很大地爆了一次,惊起了近旁河柳后面一只什么动物,它打着响鼻,笨重地窜到一边去,弄得石头轧轧作响。两条狗立即冲进灌木林去,争先恐后地狂吠,碰得灌木上的露水纷纷滴落下来;一只矇眬欲睡的猫头鹰在河柳上摇摇晃晃,拍着翅膀飞起来,但是没飞多远,就啪的一声落到河那边的青苔地里去了。
“是驼鹿,笨蛋!”柯利亚抬起头来,一面擦着那被蚊子叮肿的嘴唇和惺忪的睡眼,一面说道,同时向狗鼻子上弹了一下,这两条狗刚从灌木林里追逐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唉!两个混账!光知道睡觉,差点把人给吃了……”
库克拉惭愧地转过脸去。塔尔桑以为柯利亚在逗它,伸出脏爪子往柯利亚的身上扑去。柯利亚把塔尔桑掀翻在沙土上,并在它的湿肚子上砰地一拍,拍得水珠四溅。
弟弟在逗乐,兴许是心里舒坦些了。
“好了,别胡闹了!”我以兄长的身份埋怨道,从背包里取出肥皂叫他去洗脸。我自己则急匆匆地涉水向那棵始终倔强地顶着水流,耸立在河里的雪松走去,我还惦着那条大茴鱼,想把它弄上来。漂子碰到水,就躺直了,尖头敏捷地顺着树浮过去。我想打个呵欠,可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把甜丝丝的呵欠打完,漂子一点没有震动和跳跃就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回旋的水流里,一条力气很大的大鱼带着钓钩乱窜起来,它冒着河水的回浪拼命地往枝丫丛生的雪松底下游去。但是我没让茴鱼钻到这棵浸在水里的雪松下面去,因为在那儿,它可以钻入杈丫的树枝,脱钩逃掉。我迅速地趁势把它平稳地牵引到沙滩上。这条“好斗的勇士”在短短的钓丝上拼命挣扎,银鳞闪闪,它全身弯成一个圈,把钓竿也扯得像个箍一样。在河鱼当中没有一种鱼能在钓丝上翻转成圈的,只有茴鱼和细鳞鱼才能作这样的杂技表演!
柯利亚从河边抬起他那涂满肥皂沫的脸,向我的儿子大声喊道:
“你那条茴鱼这下可完啦!”
“多漂亮的家伙!”我的儿子抬起头来,眨了几下眼睛说,他开始穿鞋,一边给他的叔叔递了个眼色:“本来我要把它钓上来的,可是爸爸为了这条茴鱼一夜没睡,让他享受享受吧!”……
“好啊!可真会寻欢作乐!你们睡够啦,精神足啦!就差那个捕鲱鱼的人给你们搭档了!”
不过他们没有阿基姆也干得很不错。喝茶的时候,他们还跟我闹着玩,逗弄那两条放跑了一只驼鹿的狗。
太阳一下子光芒四射地升到林巅上面了,一束束断箭一样的光束从林子这头穿透到另一头,在奥巴里哈河的激流上洒下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连成一片的喧嚣平地而起,风还没吹到我们的宿营地,而篝火的炭灰却已经翩翩起舞了,乌荆子的叶子簸动不止,白杨树簌簌如诉,稠李的白色花瓣飘入河里随水流去。最初是雪松稠密的树梢摇晃了,然后是高高的云杉上十字形的枝干震动了,折断了,整个森林都开始晃动,树枝东仰西偃;第一阵风吹到小河上,吹得篝火里的火直往外窜,焦味刺鼻的烟在篝火上空盘旋打转,但是滚滚而来的喧嚣声响还在远处,好像还在养精蓄锐,眼下不打算远走天涯,但是每棵树、每条树枝、每片叶子和每根针叶却偃仰得越来越步调一致,越来越形同一体。而远方原始森林的喧嚣声仍在那深深的林海里回荡,它把所有树叶、草茎、针叶、树枝、树梢摆动的声音都集而为一,并同它自身融成一体,这已经不是什么喧嚣的声音,而是变成隆隆震耳的轰鸣,它像激浪一样气势汹涌地滚过大地;接着从树林后面吹出一两团浮云,渐渐变得像毛茸茸的羊群一般向湖上辽阔的空间铺散开来,一层不太显眼的灰黯好像要抹去林天交接的边缘,一望而知,这是由北方刮来的预兆恶劣天气的乌云。
怪不得我们昨天呼吸那么困难,空气又闷又热,一团团吸血小飞虫上下翻飞,身体感到疲乏极了,心脏压抑得难受。看来阴雨连绵的天气马上就要来临了。
大家在路上走得很快。很少去钓鱼。风开始越刮越厉害了。在叶尼塞河上遇到刮风,尤其是北风,那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们的小船是一只旧船,发动机几乎已经是一台完全不顶用的废物,不过驾驶的人倒都是老手。
原始森林摇曳着,雪松林的树枝沙沙地喧哗着,桦树、白杨和阔叶林的叶子不住地哆嗦。柯利亚越来越紧张地催促我们赶路,他叱骂塔尔桑。这条狗的腿简直没法走路了,因为它的脚掌碰伤了,经过一夜已经肿了起来,它落在后边,越落越远,悲伤地哀号着,后来简直是号哭了。我们想等一等它,即使背着它走也行,可是弟弟冲着我们嚷了起来,骂了一声,向叶尼塞河跑得更快了。
离河越近,风势就更猛。在原始森林深处并不感到风大,在那里尽管风势连成一片,却只在头上呼啸翻滚,因此倒不怎么可怕。可是到了叶尼塞河那就是白浪滔天,风一阵阵地刮着,啸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风暴越来越凶猛,把河上的那些小船和吃水浅的船全都刮得四散漂流。
阿基姆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船也准备妥当了,就在那里干等我们,所以一见到我们,非但没打招呼,竟骂将起来:
“他们城里人不懂事!可你呢,你那个脑袋瓜子管什么用?”他责备着柯利亚。
“塔尔桑掉队了,得等一等它。”
“等塔尔森,那自己就会在浪里淹死!”阿基姆严峻地拒绝了我们这两个城里人不懂事的要求,直等到我们顺利地把小船驶离河岸,不再受到拍岸回浪的冲击时,他才稍微变得温和了一些。他说:“狗是丢不了的!让它在原始森林里多待会儿吧,挨挨饿会聪明些。”
当我们转入背风方向的陡岸下面时,这才开始明白,阿基姆这个和气的人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河水常常涌过船头,有时候甚至把整个船身都盖没了。我们大家抢着用罐子、桨、水桶把船里的水往船外舀出去。罐子和桨算个什么舀水的家什?我丢掉罐子,脱下一只长筒靴,开始拿它来舀水。阿基姆紧握舵柄,使陡削的船头破浪前进,还抽空对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的儿子没到过大河,也没经过这么大的风浪,脸都发白了,可是仍然一声不响地干着,也不往船外看。发动机虽然破旧,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地开动着,烟不仅从排气孔里排出来,而且还从缝隙里冒出来。发动机的声音几乎要消失了,整个机身都很费劲地震动着,当船尾下沉,螺旋桨深深地往下钻的时候,船就吃力地沿着波浪的斜面爬上去,可是等它爬上浪峰,攀登到沸腾的白色峰巅以后,就又精神抖擞地噗噗噗响起来了,无所畏惧地把船往下推去,冲入湍流,因此心也忽而在胸脯里胀得顶住喉咙口,忽而又好像直落到了肚子里面。
后来风浪终于不再把船打得竖起来,不再使它忽上忽下地颠簸,水也不再打进船舱里来,尽管船头还不时会撞上个把浪头,拍打得浪头水花四溅。阿基姆已经筋疲力尽,他分别从左右两个鼻孔眼里先后往河里擤了两把鼻涕,把舵柄夹在腋下,开始吸起烟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向我们眨了眨眼睛。柯利亚在马口铁包的船头旁一块堆货物的垫板上躺了下来,他把头钻进遮棚下面,身上盖一件帆布短上衣和阿基姆的棉背心,装出睡着了的样子。阿基姆把叼在嘴里的那支已经在风头里烧尽了的纸烟往一旁吐掉之后,用脚把放在垫板上的茖葱拨到面前,拿起一小撮,一面放在嘴里边嚼,似乎还在往喉咙里咽,一面闷声闷气地嚷了一声:
“怎么样?还想钓鱼吗?”
“当然!”我们带点多余的神气劲儿回答说。我的儿子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从船的一头爬到另一头柯利亚身边,这位叔叔摸到他,就把他拉到身边紧贴着自己,想把那件短得可怜的棉袄拉长一点,盖住两个人的身子。
奥巴里哈河已经落在船尾后边,落在偶尔还会陡然掀起的大浪后面,河口分岔的地方显得很亮,白茫茫的河柳像片片白云笼住了河岸,沿着陡岸盛开的野蔷薇则宛如一条红色绸带飘拂在上。再远处联成黑沉沉的一片的,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但如今重又悄然无声,陷于沉寂的原始森林。一条由石灰石和沙子筑成的白色岸滩,越来越明显地把远处那个森林——那个从这里看去似乎是毫无动静的原始森林以及远方的山隘,同我们这儿,同这汹涌澎湃的叶尼塞河,划分开来了。奥巴里哈河像一条青色的筋脉,在河床里弯弯曲曲,转折起伏,张翕搏动,两边像丝绒般柔软的青草,随水款摆,只有这一切才使远处的景色增添了几分柔和。有很多日子,甚至很多年以来只要我一合上眼睛,面前就会出现这条青色的筋脉在大地的太阳穴里跳动,它的旁边和它的后面就是那一片经过多少世纪才浑成一体、并在未来的世纪里仍将屹立如磐石的原始森林。
[1] 叶尼塞河畔的一个边区中心城市和船埠。
[2] 意即流浪汉。
[3] 在俄文里“火”和“开火”都用同一个词“oГoh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