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2/2)
大鱼平静下来,它好像是摸索着靠向小船,使劲地挨着船帮——一切有生之物总喜欢紧挨着点儿什么!尽管它眼睛已被打瞎,身上被鱼钩扎得遍体鳞伤,因而神志模糊,但它还是用灵敏的吸盘在水里摸索着什么,鼻子尖顶着了人的腰。伊格纳齐依奇战栗了一下,吓得魂飞魄散。他似乎觉得大鱼咯吱咯吱地砸吧着大嘴和鳃帮,正在慢条斯理地把他活生生嚼下肚去。他试着让开一点,双手攀着倾侧的船帮移动,但大鱼尾随不舍,执拗地探找着,触摸着,冰冷的鼻子软骨一旦戳到他暖和的腰部,就不再动弹,并紧挨着他的胸口吱吱嘶叫,这简直像是一把钝锯子在锯他的肋骨,他的内脏好像被吸进了那湿漉漉的、张得大大的鱼嘴,就像落入了绞肉机的进料口一样。
鱼和人都筋疲力尽,鲜血流淌。人的血在冷水中凝结不起来。鱼的血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也是红的。鱼血。冷血。鱼身上的血毕竟很少。它要血有什么用呢?它生活在水中,用不着用血来暖和身子。人居住在陆地上,才需要温暖。那人跟鱼又何必互不相让,何必呢?河流之王和整个自然界之王一起陷身绝境。守候着他俩的是同一个使人痛苦的死神。鱼受折磨的时间会长些,它是在自己家里,再说它也不懂得如何去结束这种拖延的痛苦。可是他却很清楚,只消从船帮上松手就可一了百了。鱼会把他压到水下,使他战栗,钓钩刺得他皮开肉绽,促使他……
“怎么呢?促使我怎么呢?断气吗?挺尸吗?不!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捕鱼人更使劲地按住结实的船帮,猛地从水里往上一冲。他想耍个花招骗过这条鱼,突如其来地用足狠劲引体向上,想翻过这近在咫尺的、不高的船舷!
鱼被惊动了,激怒地把嘴一咂,弓起身子,尾巴一扫,渔夫立刻感到腿上一阵刺灼的疼痛,但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像蚊子咬人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伊格纳齐依奇抽噎了一下,身体耷拉下来。鱼也立刻安静了下来,挨近他,似醒非醒的样子,已经不再顶住他的腰部,而是直抵他的腋下,鱼的呼吸声已经听不到了,鱼身四周的水波也只有轻微的晃动,于是他暗暗高兴起来——大鱼已昏昏欲睡,眼看就要翻身朝天了!空气正在消蚀着它的生命,它流血过多,在与人的搏斗中精疲力竭了。
伊格纳齐依奇不再动弹,默默地等待着,感到连自己也昏昏欲睡。
鱼似乎明白,他们是系在同一根死亡的缆绳上的,因此它并不急于跟捕鱼人同归于尽。它扇动着两鳃,发出一种像摇篮曲一般令人诧异的枯燥的吱吱声。鱼摆动着鳍和尾以保持自身和人都得以漂浮在水上。静谧的梦幻境界笼罩着鱼和人,使它们的躯体和神志都处于抑制状态。
在疫疠流行,大火成灾,各种自然灾害猖獗一时的年代里,野兽和人两相对峙的事在在可见,野熊、恶狼、猞猁和人觌面相迎,虎视眈眈,有时候双方一连几个昼夜等待着死亡。这种可怕的场面,叫人毛骨悚然,但是,一个人和一条鱼同遭厄运,一条通体冰凉、动作迟钝、满身鳞甲、眼珠蜡黄的鱼,这双眼睛不同于野兽的眼睛,不,野兽的眼睛是聪明的,而这对眼睛却像猪崽的那样饱食餍足而毫无理性——这种事世界上难道有过吗?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但并非事事为人所知。这会儿,他这个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马上就会精疲力竭,全身冻僵,抓不住船帮,和大鱼一起沉入河底,然后在那里漂来荡去,直到牵绳烂掉为止。而牵绳是卡普隆的,足以维持到冬天!有谁会知道:他在哪里?是怎么死的?受了多少罪?库克林老头大约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奥巴里哈河附近的什么地方葬身水底,一命呜呼的。连尸首都没捞着。水!自然力!在水底下乱石成堆,坑穴遍布,冲到了什么地方,就卡在哪个旮旯缝里了……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淹死的人。那具尸体就横在紧靠岸边的河底。大概是从轮船上掉下来的,挣扎着都快靠岸了,不知怎么一来竟挺不住了。可能是心脏出了毛病,也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另有蹊跷,反正搞不清楚啦。死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铅样的翳,这是死亡的翳,这对眼睛又大又圆,甚至一下子很难相信这是人的眼睛。伊格纳齐依奇看着这副情景,惊愕得人都蜷缩了起来——由于小鱼啄光了眼睫毛,啃去了眼皮,有些小鱼钻到眼珠下面,这对眼睛就十分难看地翻了出来。尸体的耳朵和鼻孔里露出小泥鳅和小鳗鱼的尾巴,这些小鱼正在津津有味地吸吮着人肉。鱼则在他张开的嘴里翻游……
“我可不愿意,不——愿——意!”伊格纳齐依奇猛一挺身,尖叫起来,他动手捶打鱼的脑壳。“走开!走开!走——开!”
鱼挪过一点,身后拖着捕鱼人,笨重地搅得水浪起伏。他的手顺着船舷滑过去,手指松开了。当他一只手捶打鱼的时候,另一只手完全瘫软了,于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身体往上一拔,让下巴颏儿够到了船舷,就搁在它上面。颈椎骨咯咯作响,喉咙嘶哑干裂,好在手臂轻松了些,但是身体,特别是两条腿好像离得很远,不像在自己身上,右脚完全感觉不到了。
于是捕鱼人开始劝说这条鱼快点死掉:
“唉,你要什么呢?”他嘶哑地颤声说道,带着一种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可怜巴巴的、装出来的阿谀奉承的口气。“你反正要死了……”转念一想,万一鱼倒真懂话呢!于是改口道:“……你就闭上口眼,认命了吧!你会好受些,我也会好受些。我在等弟弟,可是你有谁好等呢?”他发抖了,嘴唇哆嗦,愈来愈低地轻声叫着:“弟——弟!……”
他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回音。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紧缩成一团的心的跳动。捕鱼人再次昏迷了,黑暗从他身子四周更紧密地袭来,耳中鸣响,说明他已极度衰弱了。鱼侧转身体——它也奄奄一息了,但还是不让水和死亡把它翻成腹部朝天。鱼鳃已经不再咯咯作响了,仅止于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蛀虫在蛀蚀厚树皮里面受潮变质的木头。
河上稍微有点亮光。远方的天空好像被月亮和无数星星从内里镀上了锡,天空像冰一般的冷辉穿过层层乌云,而乌云则像匆忙被扒到一起的干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堆成垛儿;天空变得更高,更远了,秋天的河水发出冷滟滟的反光。夜已深沉,被秋天无力的太阳照暖的表面一层河水已经冷却,像一层薄饼那样被揭走了。河底像一只蒙着白翳的怪眼向上翻着。
不应该去看河面。夜幕笼罩下的河面,寒气逼人,而且藏垢纳污。最好是向上看,看着天空。
费季索瓦河旁的割草场浮现在他脑际,不知为什么割草场呈黄色,好像是由一盏煤油灯或是一盏吊灯照亮着。虽有人在割草,却没有声音,没有人的动作,脚下也没有干草那种悦耳的沙沙声。割草场中间有一排长长的草垛,长竿矗立在凹陷的垛顶上。为什么一切全是黄颜色的呢?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呢?只有低沉的丁铃声——仿佛在每棵割倒的草下面都藏着一只小蜗蜗虫,在不停地丁铃丁铃地叫着,使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晚夏时节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催眠的音乐。“我不是正在绝命吗?”伊格纳齐依奇清醒过来。“也许,我已经沉到河底了?所以都是黄澄澄的……”
他动了一下,感觉到鳇鱼就在身旁,感觉到它的身体在半睡半醒地、懒洋洋地移动——大鱼把胖鼓鼓的、柔软的肚子紧紧地、小心翼翼地贴着他。这种小心翼翼,这种想暖和一下并保护身上孕育着的生命的愿望含有某种女性的意味。
“难道这是会变形的精怪?!”
大鱼那副旁若无人的、饱食之后懒洋洋地侧着身子打盹的样子;嘴巴咯吱咯吱地好像在嚼白菜帮子的那副模样,以及它那种执拗地要贴近人的渴望;那个好像由混凝土浇筑成形而被钉子划出一道道痕路的额头,前额鳞甲下默默转动着的那一对眼珠和那种疏远地、不怀好意地、大胆地盯着他看的目光——所有这一切都能证明:这是个会变形的精怪!这精怪的腹中还包孕着另一个精怪。在鱼王甜滋滋的痛苦中有着某种罪恶的、人性的东西,看来,它临死之前回想起了某些甜蜜的、神秘的事情。
但它能回想起什么呢,这个水生的冷血动物?这会儿它微微抖动着长在癞蛤蟆一样松弛的皮上的软触须,触须后面是个没有牙齿的窟窿,一会儿紧闭,向下弯成一条缝,一会儿张圆了往外嗝水。它除了在河底的淤泥里打滚,从泥浆里找点小虫子填饱肚子以外还会有什么念头呢?!是把鱼子孕育得大大的?是每年一次和雄鱼厮混还是往水里的沙石上磨蹭?它还能有什么呢?有什么呢?为什么他先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条鱼的模样有多恶心呢!连它那种娘儿们才会有的细皮白肉也令人讨厌,皮层裹着这些肉,尽是一层一层蜡黄的油,勉强靠软骨连结起来;加上那密密层层的鳞甲,那独此一家的鼻子,还有这些软触须,这一对在黄疸色脂肪里滑动的小眼睛,塞满了脏乎乎的黑鱼子的内脏,这都是其他鱼没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叫人讨厌,作呕,不堪入目!
竟然为了这么条鱼,为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连应该怎么做人都忘了!让贪欲迷住了心窍!连童年也因此暗淡无光,无足轻重了。但思量起来,他也确实不曾有过童年。在学校里的那四年真是如坐针毡。上课时,人坐在课桌旁,常常是一面听写,或者是耳朵里面听着诗歌,思想却早已飞到了河上,心痒难熬,腿也发抖,浑身的骨节里都在呼号——鱼逮住了,上钩了!来了!来了!能想得起来的是他一直都在船上,一直在河上,追逐这些该死的鱼。费季索瓦河旁父母的割草场对他毫无吸引力,被他撇到一边。出了校门后从来没上过图书馆——没有工夫。他也曾当过学校的家长委员会主席——后来不要他,重选了:他不到学校去嘛。企业里本来预定要他当镇苏维埃代表——他是一个好把式,规规矩矩的生产者,但上边也不声不响地把他撤了——他背着人捕鱼,捞外快,怎么能当代表?民兵组织也不吸收他,把他淘汰了。那你们就自己去对付流氓吧,把他们捆起来,对他们进行教育吧,他可没有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要去捕鱼。有人开着车把人辗死,有人动刀子杀人,更有那一班野性勃发的酒鬼带着枪械斧子在村子里乱逛,但是都奈何他不得!可也不尽然,那惹人爱的塔依卡!……
咳,你这个混蛋,土匪!竟用汽车把她撞在柱子上,断送了年纪轻轻的、美丽的姑娘,她像罂粟花的蓓蕾,含苞欲放,像娇小的鸽蛋,半嫩不熟。女孩儿在最后一瞬间恐怕是会想到亲爹和亲伯伯的,哪怕没喊出声,也一定在头脑里默默地喊过他俩。而他俩呢?他俩在哪里?他俩在干什么?
脑海里又出现了爷爷。他那套迷信传说,占卜求卦,念忏发咒:“你一抓到小鱼,齐诺维,就用细树枝抽它,从钓竿上取下来一面抽一面说:‘送来爹爹送来妈,送完姑姑送姨妈,叔叔伯伯加舅舅,再加婶娘和舅妈!’抽了几下,把它放回河里,你就等着看吧,说的话都会应验。”过去,他用细树枝抽打过鱼,起先是当真地抽,到长大了一点——有点觉得好笑,但还是照样抽打,因为对这个快板咒语深信不疑——上钩的鱼都挺大;只是没法分辨,谁是“爹爹”,谁是“叔叔”,谁是“婶娘”和“舅妈”……爷爷当了一辈子渔夫,他常躺在炉炕上,把腿蜷曲到胸前,喋喋不休地说教,那破嗓子也仿佛因患风湿而变得喑哑了:“孩子们,如果你们灵魂上有什么沉重的罪孽,见不得人的事,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就跟鱼王没有缘分,要是碰上了——就赶快放掉它。放掉,放掉……这可是伤天害理,最最犯忌的。”
爷爷的音容笑貌,哪怕是最小的特征,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渔夫的一些奇遇和他的遗训。上面这些话突然在今天记起来了,真叫人毛骨悚然!那么他究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伤天害理的勾当,竟使他这样胆战心惊呢?
伊格纳齐依奇把搁在船舷边上的下巴移下来,瞥了一眼这条大鱼和那宽阔的、木然的前额,额上的鳞甲保护着脑袋的软骨,软骨中间,一条条黄的、青的肉筋交错。一件往事清晰地,原原本本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几乎一生都回避这件事,刚才他被排钩挂住时就立刻想起来了,但他驱走了这魔影,故意把往事置之脑后,可是现在他却无力抗拒最终的判决了。
赎罪的时刻来临了,忏悔的钟声已经敲响!
……格拉哈·库克林娜,那个他曾经追求过的人,是个异想天开、花样百出的小姑娘,有一次她竟想得出来,把煮掉了肉的鳇鱼脑盖骨当做假面具,还把电筒里的电珠塞进鱼头骷髅,这个面具第一次出现在俱乐部漆黑的大厅里时,人们吓得四散乱逃,几乎把窗框都挤掉了。可怕的东西就像淫荡一样,又使人害怕,又诱惑人。楚什镇从这回起老老小小就玩起面具来了。
事情都是从那个格拉哈,也就是库克林娜开始的。
四二年,楚什镇锯木厂里派进一批军人来干活——锯炮弹箱用的木板。带队的是一个刚刚从医院出来的、瘦瘦的、尖嗓子的中尉,这样得过勋章、作过战、负过伤的军官在楚什镇上还是第一次出现,姑娘们倾倒在他的风采和战斗勋章之前,而他呢,也无意于用目不斜视去激起姑娘们的惊讶。不言而喻,中尉犀利如鹰的眼光当然不会漏掉出色的姑娘格拉哈·库克林娜的。他找了一个背静地方使她就范,于是流言蜚语就在楚什镇上不胫而走。
伊格纳齐依奇,当时还用爷爷对他的叫法,叫做齐英卡,齐诺维或齐诺维依,拖住心上人,要她回答。格拉哈扑到他怀里:“我自己也糊里糊涂……难以挽回的错误……”“你是说错误?难以挽回!好……啊!但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难以挽回的错误,代价就要双倍!”然而在表面上这位情人却声色不动,照旧东游西逛和心爱的人闲聊天,有时也做点试探,但从不越轨,能够恪守礼貌。
快到春天时军官从后方调走了。做母亲的都松了口气,镇上的热情劲头和流言蜚语消歇下来了。格拉哈本来一直六神无主,现在开始活跃起来。
春汛涨潮期间黑夜变得非常短促,春夜难驻,转眼即逝。村口和草地里的鸟儿几乎是昼夜不歇地宛转啼鸣。年轻的齐诺维带着格拉哈来到牧场外面的一块经春潮细细润湿过的河滩地上,他把姑娘按在被羊啃光了树皮的柳树上,吻她,紧紧搂着她,把手伸进了那些伙伴们关照他要伸进去的地方,这些伙伴唆使他无论如何要对“变节的女人”实施报复。“你这是怎么啦,你干什么呀!别这样!”格拉哈恳求他。“中尉就能这样?!我也要应征入伍的。等着瞧吧,我会当个上尉的!”
他一提起中尉,格拉哈就把手松开了。
一开始,他把报复,把中尉都丢到了脑后,连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只是在这以后,当冲动的热情已经过去,障眼的迷雾消散之后,他的脑海里重又显现出中尉的模样:漆黑的头发,黝黑的皮肤,脚上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勋章和纪念章在胸前闪闪发光,还有那绚丽夺目的标志着火线负伤的绦纹!这怎么受得了呢?他那嫉妒的心怎么能忍受呢?这位情人胆怯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就照老朋友们教他那样做了:他让那个唯命是从的姑娘站立在陡峭的河岸上,让她转过脸对着河滩,拉下了她身上的厚绒裤子。裤子上粗针疏线缝着颜色杂乱的扣子。就是这些扣子,给他的印象比什么都深,因为姑娘这一身寒酸的服饰曾经在刹那间打消过他那个卑鄙的念头。但他很想充当一下作奸犯科、污辱妇女的枉法之徒,而这一点使他勇气倍增。总之,他对准嘤嘤啜泣、浑身乱颤的姑娘的臀部用膝盖蹬了一下,她就跌到河里去了。这恶棍总算没有丧尽天良,特意选了个水浅的地方,他听到和看到她像一条白肚皮的鲑鱼,在浅水里挣扎,扑打,冻得惨叫,咳呛出来的不是水,而是整个的心,于是他畏畏葸葸踏着碎步回家了。
从此两个人中间就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的敌意。
齐诺维在伏龙芝城退伍后,带回了老婆:格拉哈在那期间也出嫁了,嫁了一个残废军人,这温和的外来庄稼汉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学会了会计业务。格拉哈和丈夫日子过得很简朴,生了三个孩子。伊格纳齐依奇心底里明白,无论是格拉哈的出嫁,还是她彬彬有礼的那一声:“您好,齐诺维·伊格纳齐依奇!”——她说这句话时总是垂手而立,然后飞快地跑开——都是他那回粗暴地凌辱她的结果。
任何恶行都不会不留痕迹地过去,而他对格拉哈所做的一切,当他还是毛头小伙子时,曾洋洋得意地炫耀吹嘘,引以为荣,后来却渐渐变成羞辱,变成痛苦。他原指望在异乡客地,过去的事将会淡忘,但当他到部队以后他是那么思念故乡,往事在他心里唤起那么巨大的痛楚,他悔恨交集,终于写了封表示忏悔的信给格拉哈。
没有回信。
他在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到集体农庄牲口棚旁边去等候格拉哈,她在那里当挤奶员。他把想到的、准备好的话全对她说了,请求她宽恕。“让上帝宽恕您吧!齐诺维·伊格纳齐依奇,我没有这个力量,我的力量已经碾成盐末和在眼泪里一块儿流干了。”格拉哈停了一下,让呼吸平静些,清清嗓音,然后哽咽着结束了谈话:“在我身上不只是灵魂,连骨头也好像掏空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对任何女人动手动脚;再也没有糟蹋过任何女人,他没有离开楚什镇,不自觉地指望用温和顺从,殷勤体贴,改邪归正来消除罪孽,祈求宽恕。但俗话不虚:女人是上帝所造的生物,为维护她而设的审判和惩罚也是独特的。通向他,通向上帝,只有祈祷一途。既然当年你想证明你是男子汉,那就拿出男子汉的模样来!不要垂头丧气,不要哭鼻子,不要杜撰什么祈祷词,不要自欺欺人!你在这河上干什么?等待饶恕?等谁饶恕?老弟,大自然也是个女性!你掏掉了它多少东西啊?这就是说,每人都有自己的名分,而上帝分内的归上帝安排。你就让这个女人摆脱掉你,摆脱掉你犯下的永世难饶的罪过吧!在此之前你要承受全部苦难,为了自己,也为了天地间那些此时此刻尚在作践妇女,糟蹋她们的人!
尽管他口齿也不清了,但仍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断断续续、嘶哑地喊道:
“永……别……了,格拉……哈,别……了……”他试着松开手指,但手却合拢了,抽搐到了一起。眼睛由于使劲而布满了红丝,不仅脑袋里嗡嗡响得更加厉害,连整个身体里好像都是这样。“大概,我罪还没有受满吧。”伊格纳齐依奇独自处在绝境之中,暗自寻思,他听任两手吊在船边上,但求到时候手指失去知觉,自行松开。
黑夜在人的上空笼得更紧了。水与天,寒冷与雾气,全都融为一体,停止不动,凝滞起来了。他什么也不再去想了。一切惋惜、悔恨、甚至疼痛和内心的苦楚都离他而去,他心中宁静自如,进入了另一个梦幻的、柔和的、平静的天地,只有早就伏在他左胸部乳头下方的那个家伙却不肯安静——它从来也不听他的,自管自地严密注视着,守护着主人,不让他的听觉稍有懈怠。一片密集的蚊雷般的声响划破了夜空,他左胸下方蓦然一动,还没冻僵的身体里显露出了一线光明。他精神一振,睁开双眼——河上响着“旋风”牌马达的声音。即使在这种九死一生、濒临绝境的当口,他也能根据声音,断定马达的牌子并因为自己有这种本事而得意非凡。他想呼叫兄弟,但生命力一旦恢复,脑子也清楚了。他第一个念头是命令自己等待:现在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而力气已经微乎其微。等渔夫们关上马达开始下排钩的时候,那时再拼命叫喊也不迟。
疾驰而过的船只激得小艇摇晃了一下,把大鱼冲得撞在船壳上,而它却定了定神,蓄足了力量,由于感到水浪而突然竖起了身子。水浪曾使它从一颗黑色的、软软的鱼子孵化长大,曾在它吃饱喂足以后抚拍它静静地入睡,还在僻静的深水中同它嬉逐翻腾,而到了交尾季节,在神秘的产卵时刻,又使它领略过甜蜜的痛苦。
这一撞,一挣,鱼儿翻了个身,腹部朝下,它用竖直的脊鳍试探水流,用尾巴掀起浪头,迎着水冲撞,差一点把人从船舷上硬扯下来,差一点连指甲和皮全扯掉,好几个钩子一下子就折断了。鱼儿接二连三地用尾巴翻打,终于挣脱了排钩,身上的肉被钩子一块块撕了下来,身体里还扎着几十个致命的钩子游走了。
这条暴怒的鱼虽然身披重创,然而并未被制服,它在一个地方扑通一声,杳然而逝,卷起了一个阴冷的漩涡,这条脱钩而去的神奇的鱼王已怒不可遏。
“去吧,鱼儿,去吧!我不向任何人说起你的行踪,尽情地活下去吧!”捕鱼人说道,感到如释重负。身体感到轻松是因为鱼不再把他往下拖,不再像铅块那样吊在他身上了,内心感到轻松则是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透悟的解脱的感觉。
[1] 在西伯利亚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
[2] 居住在西伯利亚西部的少数民族。
[3] 居住在苏联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区泰梅尔民族州的少数民族。
[4] 四旬斋前最后一个星期日,这天东正教信徒互相请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