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加尼达村的鱼汤(2/2)
“别胡扯!话已说得够了。喝吧!吃吧!今儿还不够你累的?”身材苗条、皮肤白净的卡西扬卡像小鸟似的忽儿从桌子飞向锅子,忽儿从锅子飞向桌子,忙个不了,直到她看清楚每个人都坐下用餐,再没事了,她才为自己找了个位置,规规矩矩地在桌边坐下。但就在这时她也是一边吃,一边留神每个人,准备随时起身侍候。
吃的时候,大大小小孩子起初还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样子,然而没过多久就吃得忘情起来。但听见匙子碰碗的叮当声,咻咻的鼻息声。随着热腾腾的鱼汤下肚,一股暖流向五脏六腑蜿蜒伸展。匙子虽然不大,但一舀就是两块,倒挺得心应手的。
成年汉子都在逗孩子们,纷纷说道:“不管你是哪号人,反正肚子不饶人!”“吃吧,小兄弟!要吃就得吃个够,不到脖子不罢休!”“磨缺水不转,人缺粮没力!”“吃了奇尔鲑[5],浮起水来像只鸭!”即使一些在别处不便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笑话,在鲍加尼达村却无所谓。有些笑话使得渔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推究起来这些笑话往往和“鱼汤”这个字眼相关。一提到“鱼汤”这个字眼,就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了……
“这儿有孩子。”她用匙子指指娃娃们,责备地摇着头道。
“真是有教养的太太!”队长朝伙伴们眨眨眼睛,接着把一只盛酒的矮胖药瓶放到桌上。“喂,伙计们!俗话说:没有面包干不了活计,没有好酒跳不成舞。喝酒吧!尝鱼汤以前,来一口垫底,吃鱼汤时候喝一口佐味,喝完鱼汤来一口解腻;一顿好汤全赖酒!……”
人们顿时活跃起来,席间掠过一阵轻微的笑声。盛酒的铝杯挨次传递。有的渔夫喝过一口后咳咳嗽,有的喝过后将拳头拭拭嘴唇皮子,有的嚼些儿生葱,有的遐想联翩,又说开了笑话:“茶和咖啡和咱没缘分,但愿每天有杯伏特加!”不过,笑话也罢,聊天也罢,已提不起人们的劲,只不过在勉强凑合。繁文已过,正戏开张该吃晚饭了。
队长挨到最后一个喝酒。他坐在上首,是一席之主,一家之长,首先得想着这一家人,然后再想到自己。瘸腿基里亚格伸长脖子,眼看瓶里的酒在一点点地减少。怎么,没有他喝的?队长先让大首长干着急一番,然后递给他一只存放茄子酱的玻璃瓶,再用手里的铝杯跟它碰了碰:
“祝你健康,神枪手!”接着举杯面向全体颔首示意。“祝咱们真诚相处的集体健康!”
“祝你好胃口!”鲍加尼达村里的孩子们回敬道。他们因为吃过了鱼汤,身体暖和,精神饱满。
队长咕嘟咕嘟把酒喝下,然后朝脚下吐口唾沫,舒了一口大气。在他动手喝鱼汤之前,先用匙子在碗里搅动一两下,仿佛经他这么一搅,鱼汤就能更浓更厚似的。
当厨师傅的往往比王公伯爵吃得饱,然而他也厕身在餐桌间,他提到今天的聂利玛鱼很肥,满是油。他又说:“小小一杯酒,不够咱一口!”说完又喝起鱼汤来。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捕捞队的人都在用餐。这一顿晚宴是对白天辛勤收获的最高奖赏,对于那些全凭流汗出力换取必需生活资料的渔民说来这是神圣而愉快的慰藉,是延年益寿的欣悦的享受。
与此同时,狗在沙滩上吃完投给它们的死鱼以后,已悄悄溜到桌子底下,根据靴子的式样和人身上的气味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小主人,用那湿漉漉的鼻子尖碰碰主人的膝盖,暗示说,可不能把它忘了。鲍加尼达村从来就有这么个风气:坦诚相处,友好无间,不但人与人之间如此,而且人与狗之间也是这样。一根根的鱼骨,一块块的鱼翅,啃过的鱼头,陆续从小主人的嘴角掉到了地上,狗照单全收,一面咿唔咿唔地轻声哼哼。而渔夫们对这么个不合规矩的事睁着眼睛只当没看见。
偏僻的鲍加尼达小村固然也发生过瘟疫,甚至发生过动刀动枪的事情。然而,怎么能把眼前这些心地单纯的北方人和“流浪汉”乃至“囚犯”这两个旧时代传下来的名词对得上号呢。瘸腿基里亚格还没有和捕捞队同桌用膳的时候,总是吓人似的用“分子”这种字眼来称呼渔业劳动组合里的人的。但是,或由于北方人心善,或由于北方人的孩子不存偏见,对一切生物,尤其对人十分信赖,因而猜疑和不信任也就消失了。鲍加尼达村尊重劳动,如若有个恶棍混进了捕捞队,胆敢横蛮无礼,诱使别人工作偷懒、玩牌赌博或者干偷窃勾当,人们必然把他打成个半死,就像教训那个“文化工作者”一样。这种人或是从此之后按鲍加尼达村的风俗习惯做事,或是夹起尾巴溜出这个村屯。
“今儿的鱼汤怎样,伙计?”这是每个值班当厨的要问的问题。而第一个答复的必定是坐在桌首的头儿——队长。他酒足饭饱,脸上已是红彤彤的了。这时解开衬衣扣子,露出毛茸茸的、有几个蚊子正在吸血的胸脯,客气地答话道:
“俗话说得好:高手艺的厨师赛过博士!”
“肚子鼓得像座山,今儿恐怕爬不回家!”捕鱼人也插话说。吃得已经动弹不得的孩子们也七嘴八舌地夸奖几句,尽管连舌头也周转不灵了:
“棒极了!”
男人们点火抽烟。桌子上空烟雾缭绕,连蚊子也都纷纷回避,改而躲到桌子底下,贴紧地面,向狗进攻去了。小白鲑等小字辈打起了瞌睡,鼻子尖快就要掉进碗里。机灵的莱卡狗正在津津有味地舔着孩子们小手上无力地垂下的汤匙。它认为,匙子之所以出现在桌子下面就是为了给它舔个干净。舔过之后,并不是出于贪心,而是为了表示尊敬,又舔舔拿着匙子的小主人的手掌。大人们开始叱喝孩子们回家去。
卡西扬卡把孩子们聚到一块儿,然后拖呀、推呀,一一发落他们回家。吃过鱼汤,个个都成了大肚子,如果在岸上睡着了,谁能挪动得了他们?担任其在野地里待着,蚊子可不得了。
阿基姆不让自己在桌子跟前打盹儿,便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碟:先把匙子放进木桶,接着把盆、钵、碗垒成一堆,再从铁锅里舀了些热水,于是带上这肮脏的食具,提着桶往小船走去。待到了船上,往桶里掺上冷水,他就开始洗刷。洗过的餐具放到河里漂洗干净。他在洗涤的当儿还不断眯起眼来打嗝。这时值班员已从铁钩上取下大锅,搁置到一旁。锅底还剩有两三勺子鱼汤。那只是零碎鱼肉跟焦糊了的花椒面搅成黏糊糊一团的残羹而已,卡西扬卡却像厨娘似的把它细心舀进瘸腿基里亚格那只铜制大饭盒,再将饭盒搁在篝火余烬上不使冷着。把这拾掇好后,她帮哥哥洗碗碟去了。铁锅内的油泥她用沼苔以及河柳韧皮加上细沙擦洗干净。她一边干活,一边吹去叮咬的蚊虫和垂到脸蛋上的缕缕发丝,竟然还在哼着小曲:“情郎呀,我……向你问候。”
“在这弱不禁风的妞儿身上哪来这么大的劲儿呢?”阿基姆觉得奇怪。他自己好不容易熬受着像一片茫然大雾绕着他的困盹。和卡西扬卡差不多年纪的男女孩子都在自己那用烟熏过蚊子的屋里呼呼熟睡了,而她还在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里还在唱歌。虽说人已乏了,声音有气无力,但她在唱呀!阿基姆默默地从她手中夺过刷帚,赶她下船。卡西扬卡顺从了他,上岸去了。睡眼惺忪、夹着尾巴的莱卡狗跟在她身后。它们今儿真也够忙的:在桌子下面拾掇残羹剩肴,抢劫同类的嘴边食,有时还得跟贪婪但又动作敏捷的海鸥争夺一番。
捕捞队的人喝过提神的浓茶,便晾起渔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到工棚去了。这时,工棚里的俄罗斯式大炉子炉火正旺,专等他们来烤干衣服。报务员兼看风水星相的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大婶,按岁数和脾性说来她可以做这里所有的人的妈妈,她向渔业劳动组合“总部”汇报了本地段的捕鱼数和人员、工具的情况之后,欣然同意汉子们到她小小的天地里歇歇,抽抽烟,听听新闻和音乐,聊天儿,然后打发他们各回自己的处所睡觉。明天一早,繁重的水上作业还在等着他们。
而明天已即将来临,清晨的阳光很快就要透过苔原上的晓雾,穿过这昏濛濛的小窗,进入蚊蚋乱舞、人们正在酣睡的工棚。睡懒觉、补渔网、修理木船,到浴室洗澡——这只是逢到风恶浪险的坏天气(本地人叫做倒霉天气),不出船的时候干的事。现在正值鱼汛旺季,在这儿,在叶尼塞河上,就像农民在大田上干活那样,一熟夏收,要管一年吃穿。
基里亚格继续在收鱼处待了一会儿,他的木腿在地板上咚咚地来回响着,烟斗里的火星一明一灭。他趁着酒兴,跟婆娘们吹牛。这些妇女原是趁夜凉蚊子少,从村里来到这儿加工鲜鱼的。
“如果我再能打死七个法西斯鬼子,本来就该授予我英雄称号了,但我咋的回来时走错了道呢?……”
“莫不是你喝醉了?”婆娘们故意逗弄瘸腿基里亚格。
“喝醉?你们说什么来了?怎么可以瞎说一气?!在火线上,狙击手都该像酸黄瓜那样的好汉子!只有打从火线下来以后方可以喝点儿,休息休息。”
“那你是太急于赶路了!……”
“赶到哪儿去?”
“找酸黄瓜下酒呗!”
“嗳,跟你们就像跟德国俘虏谈话似的谈不到一块儿去!尽叽里呱啦地乱扯!”瘸腿基里亚格绝望地唉声叹道,叹气过后下了道严格的命令:“注意,得把这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像医院一个样!”
“走吧,快走吧,首长,还是去喝您的茶吧!”加工鲜鱼的婆娘们笑出了声来。
瘸子基里亚格恨恨地说:
“哎哟,这些泼婆娘!这些泼婆娘!真是不懂得道理!”于是一瘸一瘸上山坡去了:所谓山坡,在鲍加尼达村和其他村舍都是指那些冒出水平线的、被浪涛冲刷成阶梯的冻土状河岸而说的。瘸腿基里亚格拾级而上,伫立在河岸上,忧伤地凝视着前方。可能,他记起了战争,也可能想起了他昔日的战友。荒凉的冻土上升腾起湿闷的雾气,愈入冻土带,雾气愈浓,它弥漫遮掩了无边的旷野和低矮的草木,并且跟河流湖泊的水气相混,成了扑朔迷离的一片,后来,连这位歪斜右肩、棉坎肩上挂有奖章、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的狙击手也罩入浓重的雾幔里去了。
小阿基姆清除了舱内的积水,刮干净舱底,清除了鱼鳞鱼脏等污物,再把垫舱板放回原处,桨板送到收鱼处,并用斧子重做了几个桨架。他在等待值班人下班休息。值班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他搔了搔头皮,打了个哈欠,关心地问道:
“看来都收拾好啦?”
“都好啦。”
“那么说,我能下班了?”
“请吧,老哥!”
阿基姆目送值班员消失在鲍加尼达村那些排列得乱七八糟的灰色农舍中间之后,轻松地叹了口气,便从盐堆里扒出一只桦树皮匣子,再拎起另一只旧食盒的把儿,悄悄地,像影子一样闪过收鱼处敞开的大门,绕过一大摊子放在桌子上的鱼和围着桌子忙忙碌碌的加工工人,赶忙朝村角的一幢墙角倾圮、傍岸而筑的农舍走去。他要把他和卡西扬卡共同积省下来的一块面包,一块鱼肉和尚未完全冷却的鱼汤带回给母亲。
每次当母亲听到小心翼翼的推门声,她就默默地,而且每次都是默默地从铺板上抬起身。她似乎害怕这等待会落空,紧张地注视着小阿基姆。后者将食盒搁到炉上,拾起早些时候从岸上拣来的柴爿塞进炉膛,凝视着火怎样在没抹过泥灰的炉膛里熊熊燃烧起来,同时把盛有一丁点儿面包和鱼的树皮盒子递到身后的黑暗中,连瞧都不瞧一眼。可是,每次接触到向他伸过来的那两只冷冰冰的手掌总突然感到害怕。
“不舒服?”
“不。我会有什么不舒服?”母亲尽可能说得若无其事的样儿。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她在吃鱼。她就跟孩子一般,出声地吮吸鱼骨,舔自己的指头。母亲称赞阿基姆道:“阿基姆是个好人!阿基姆是个好儿子!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这些像鱼胶一样黏糊糊的奉承话反使得自认已是大人的阿基姆很不受用,感到屈辱和心烦意乱。
母亲低声下气的口吻弄得阿基姆很不高兴,他对着火啐了一口,看也不看她,便以粗鲁的成年汉子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叫她别尽说废话,给吃,吃就得了。母亲顺从了,歉疚地不再说话,只是摇摇头,那意思是说:好的,好的,我不再啰嗦了,别恼火,赡养人!阿基姆本不是粗暴的人,这时想起了他所崇拜的捕捞队队长的话来:“在家吃饭可以拣爱吃的吃,出门作客可不能嫌这嫌那。”于是改变了态度,用低得刚能听见的声音鼓励说:
“吃吧,吃吧,你还要喂孩子呢。小孩不懂事,只要奶吃。”
母亲一口一口地呷着食盒里温过的鱼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面包,边吃,边像母鹿那样喘气。“饱人可不知饿人饥呀。”阿基姆凄然一笑。母亲害怕再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默然递还给他食盒,只是摸索着碰了碰他的手,让他知道这会儿她手已暖和了,她全身也暖和了。
“谢谢,好儿子!”她那柔和的像歌唱一样的嗓音逐渐低落下去,她扶着墙壁,已退到农舍深处,钻进老鹿皮和狗皮缝制的被褥里去了。母亲从一堆破烂中抱起哇哇哭闹、快饿得要死的婴孩,先把掉在他鼻孔和嘴里的毛挖掉,然后把她没有发育好的乳房塞进嗷嗷待哺的婴儿的嘴里。贪婪的婴儿像只小崽一样将牙床贴紧在乳头上用力吮吸,直使她一阵阵哆嗦。她感觉得到婴儿火热的软骨棱棱的上颚。母亲忍住痛,把周身的血汗化成一滴滴乳汁,像甘露一样浇灌到柔弱的、动弹着的幼芽上。
小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幼小时也是这样开始他们的生命的,他们和这婴孩一样,盲目地、贪婪地寻觅过母亲的乳房。而现在呢,阿基姆坐在炉子旁边,已经成了一家之主了。卡西扬卡睡到母亲身边,用身子暖和她的腰背——小孩,活生生的小孩。母亲的整个身心充满了安宁、平静,充满了幸福。她真想对大孩子阿基姆和一切她所认识的人再说一声“谢谢”!抚摸一下卡西扬卡,抚摸一下孩子们光滑而清凉的脸颊,为他们驱走蚊虫。但她头晕眼花,克制不了分娩后的虚弱,这时仿佛乘上了一只颠簸着的小舟,顺着急流打旋,坠入了做母亲通常有的那种似睡非睡的境地,在农舍的拥塞着各种气息的深渊中飘荡。
阿基姆终究猜到了并且感受到了母亲的心情,于是,他原谅了她。总该有人谅解这个头脑简单、既看不远、又不善于思考的母亲。他一动不动地待着。母亲终于在床边躺了下来,舒了口气,喂奶的那只手垂了下来。小阿基姆踮起脚尖,走近她身边,把她盖严实了,小心翼翼地把妈妈的手搁到婴儿身侧,赶掉了在卡西扬卡脸颊上吮血的蚊虫。他对着入睡了的一家人整整瞧了一分钟,在考虑要不要点起熏蚊的火堆。但家里婴儿还小,受不了烟熏,算啦!再说,他自个儿也累得没有多大力气了。
昏暗的小屋里嘶哑的鼾声混合着手指甲搔挠皮肤的声音,暖洋洋的气息令人昏昏欲睡。他站在屋子中间,好像渐渐离开了自己的躯壳,离开了周围的一切,但他还是挣脱了睡意,强制自己走出户外,在阴冷的潮湿里瑟缩着,去岸上捡碎木片和从水上漂到岸滩上来的木柴。阿基姆从原木心子里掏出枯朽的木屑,然后在烟叶筛子里揉碎,用筛子筛成粉末再装进罐子里放到母亲的床旁,以便给婴孩当爽身粉使用——脱了毛的狗皮褥子把孩子的皮肤都沤得通红了。能采集些荅藓那就更好,晒干后也可以放到母亲床上。但巧手卡西扬卡早已想得周到,办好了。唉,一个人为了活在人世,该有多少事要做啊!
阿基姆找了把扫帚,把蚊子从屋里赶出去,再把弟妹们挤挤紧,自己就在铺板的尽边处睡下,免得弟妹们滚下床来。他躺下身子,脸刚碰到床头,便像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地睡去了。然而,过了约莫一个钟点,一种难以解释的力量——对于许多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使他又突然醒来,从床上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
一家人都睡了,他的弟妹们都睡了,母亲睡了,新生儿也睡了。母亲在一个星期以前又像以往许多次那样,蹑手蹑脚地到工棚里去找过莫兹格莉娅科娃了。在那儿她平平安安地解除了“累赘”,然后捧了个小包,又像做了错事似的回到家中。
“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一个孩子活蹦鲜跳来到了人世,那么,就让他在人世间生活下去吧!”阿基姆黯淡下去的思路又豁然闪出亮光,他重又心安理得起来。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总之阿基姆似乎看到了坐在白木长桌周围的捕捞队员们和一个紧挨一个坐着的孩子们长长的队伍。他赶紧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这个孩子也能在集体的大铁锅旁长大成人!”
他就这样带着微笑,直睡到翌日清晨,在他睡醒以前,脸颊上始终浮现着微笑。
这一切结束得突然而干脆。
原计划要通过整个极北地区的筑路工程停止了。
鲍加尼达村于是十室九空。
母亲去普拉熙诺渔业社签订了一份“合同”,领到了渔网、工作服、预支款。她带回了糖果、蜜糖饼干、酥糖、漂亮的项链、头上的饰带、发响玩具,还为卡西扬卡买了铜扣束腰带,为自己买了一块圆圆的表。可惜那表带回没隔多久就被孩子们掉进地板缝里,丢失了。带给最小的孩子的礼物除了发响玩具之外还有一套别致的连衣裤:袜子、裤子和衬衣全都连成一起!有了这么多钱,真不知往哪儿花去!母亲还许愿说下次将买鞋子、衣服和被褥。
开始了捕鱼工作。乍一看去,这份工作简单、轻松而且快活。阿基姆和母亲整整两个秋季都要出门“船捞”。“船捞”——就是说人在船上,用拖网捕捞马克鲟鱼,鸦巴沙鱼,凹目白鲑,鲱鱼,奇尔鱼和高白鲑。夏季捕鱼,人并不觉得累,虽然歇风的时候难免有蚊虫向你纠缠,但夏天白天延长,只能用固定的板网和鱼钩。用拖网进行“船捞”则要等到八月,黑夜拖长的时候。
开始时,阿基姆因为能自由自在而又能独当一面感到非常高兴。他高兴,这还因为他不但挣钱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全家,帮了母亲忙。头一年八月的天气特别好,气候暖和,日长夜短,一天收网两次也累不了人。母亲在船尾划桨,不时地抽几口烟,朝河水吐口唾沫,唱道:“哎哟,我的人儿呀,我这马林果和可爱的琼花果熟透啦……”准是卡西扬卡学到了新的歌又教给母亲的。阿基姆曾经因为她们拖长着声音唱“情郎”而发过火,说这是淫荡的曲子,坏透了,卡西扬卡唱这种玩意儿终有一天会被赶出校门。于是她们为了让家里这个“男当家”高兴,才学了唱这“琼花果”。
再过一个月,卡西扬卡就要去寄宿学校了。已从船上的流动商店里为她买了两件连衫裙,一双皮鞋和一件滑雪衫。虽然滑雪衫太宽大了些,而且是男式的,但卡西扬卡还在长身体,将来会合身的。捕鱼季节过后阿基姆也要上学读书。但现在还得工作,供养家庭。弟妹们守在小屋里的炉台旁边,正急切地盼他们的哥哥和母亲回家,到时他们就会一窝蜂地涌到河岸上去迎接。就像不久之前,孩子们抢着奔到岸边去迎接捕捞队归来一般。但是出了什么事?捕鱼队怎么不来了?村里的人又都上哪儿去了?鲍加尼达村本来人口就少,现在又一个个远走高飞,孩子们也跟着父母走了,走得一个也不剩,只有卡西扬一家无处投奔。筑路工程停了——去他的!极北地区从来没有过铁路,今后没有它也过得去。但是,捕鱼呢?为什么连捕鱼的事也撂下了呢?鱼可不是铁路,鱼可是在任何时候对所有的人都是需要的。
没过多久便开始降霜。浓霜驱走了螫人的蚊蚋,将小草打得俯伏不起。所有探头在地面上的植物都结了籽,地面上撒遍了包裹着种籽的飞花。灌木丛的叶子发黄了。苔原上的越橘蒙上了一层绛紫色。至于水越橘和欧洲越橘的叶子,更是凋落殆尽。晚熟的莓果已经发酸,而北极莓果已从枝头掉落到地上。石楠草越发卷紧了叶子。湖泊、冲积地、小岛上的河柳已经斑斑驳驳,显得颇有几分憔悴了。鸟儿成群地在河面上回翔,因为湖泊沼泽早晨起结了薄冰,没有它们栖身之所了。薄冰要到大白天的时候,风打日晒才会开溶消散。夏日的晨雾飏散以后,太阳像是被细绢擦拭过一般,光洁明亮,现在正张大嘴巴,惊讶地从高处探视它所照耀着的野趣盎然的无垠荒原。正午的太阳,就像那还没有被湿漉漉的渔网粘住的硕圆的鲫鱼一样,活泼明亮。它散出阵阵温暖的气息,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依然是一派暖意。但在太阳巡天一周,到达天路历程终点的地方,天宇朦胧昏沉起来。日复一日,太阳在远处沼泽的泥泞里似乎沉落得越来越深了。好像有谁把它裹在密密层层的羽绒里,因而它每天早晨都惬意万分,恋恋不舍这柔软轻暖的绒毛被褥。而待它出现的时候,却已是高悬中天——一副似醒未醒、惫懒不堪的模样。
母子俩抛出十字网架,撒好了网,各各坐上自己的位置。母亲掌舵,阿基姆划桨。傍晚出船时只消穿件衬衣或者加上一件外套;到了晚上,增加一件棉坎肩也就行了;而早上就非披上风衣不可。阿基姆轻轻荡起双桨,让渔网斜横在流水缓缓的河面上,一面却想象着,在夜幕笼罩下乌洞洞的水底,一群群的马克鲟鱼,奇尔鱼,高白鲑,凹目白鲑怎样浮出水面,在沙滩边追逐嬉戏,就像鸟群在林间低地的野莓果树丛中戏耍一样。它们用光滑的尖嘴巴伸进沙里,挑选吃食:小虾啦,蜉蝣的幼虫啦,硬壳的龙虱啦,沉入水底的蚊子啦,蚜虫啦,粉蝶啦,一切虫子都有,有爬的,跳的,走的,飞的,大都是被风刮进或冻僵后掉进水里的。现在鱼儿拼命大嚼,而到了冬季,它们就将进入半眠状态。尽管有些跳虫、瓢虫、蠕虫不愿葬身鱼腹,尽往沙堆里、淤积的泥层里钻,但这些鱼却把河底搅得昏天黑地,有的用背鳍,有的用尾鳍,有的用鱼唇的下部像铲子似的兜底翻铲,无用的渣滓、砂粒之类经过鱼鳃会重新回放到河水里,而瓢虫、蛆虫一碰上鱼鳃的棱格就脱身无计了。这些虫子只得乖乖地让卷紧的鱼舌带进感觉灵敏而贪得无厌的鱼嘴巴里。瓢虫的爪子还没有放稳,就在狭窄的鱼腹里踢呀蹬呀,不甘心命运的摆布,但顷刻间消化器官开始动作了,分泌出一种黏液,这时不仅是软腹瓢虫,甚至连骨头、贝壳、细石子都会在刹那间酥蚀、消溶得无影无踪,总之,这鱼肚子消化起食物来就像鲍加尼达村上捕捞队的大铁锅一样干脆。卡西扬家这伙亡命之徒有一回为了发泄胸中闷气,用石头把锅砸了。
嗳!现在既没有了铁锅,也没有了捕捞队,而秋天已经来到。秋天之后是冬天,它可是个动作利落的家伙,说来就来,绝不在路上磨磨蹭蹭,你得当心,别招架它不住!冬季长达半年时间,有时还不止半年。这以后就是春天了,完全没有春色宜人的样子,反倒是挨饿的日子。
阿基姆不愿去想这人世间的烦恼,强制自己继续原来的思路,想象船底下水中发生的一切。在那儿,大鱼把河底翻得零乱不堪的景象,就像农民翻耕土地那样(他在银幕上见到过翻耕土地的情景)。大鱼身后簇拥着一群群土棍白鲑,鱼,鲱鱼以及水下的无赖——棘鲈。提到棘鲈,捕捞队长曾经编了个顺口溜:“一个戈比的棘鲈汤,翻肠倒胃划不上!”这些小机灵鬼常常跟在神色凝重、体态端庄的大鱼身后,从那些翻搅起来的东西里拣食吃,有时棘鲈竟然厚颜无耻地闯入奇尔鱼和马克鲟鱼的鱼群之中,从它们嘴边抢走泥鳅或者瓢虫。大鱼对它斜睨着眼睛,好像是说:当心点儿,我这是在耐着性子,真要是把我惹恼了,看我不用尾巴扫你一下子!仪表堂堂、气势威武的斜齿鱼有时真的生起气来,头一晃,尾巴一甩,这时密密层层的小鱼张皇逃窜,在水面掀起一阵涟漪,它们或跌跌撞撞地搁上浅滩,或躲入浅水区。海鸥赶来了。吧唧!吧唧!把他们干掉啦。海鸥这种鸟儿从来不放过机会,它们日日夜夜,注视着江面,却又总是食不果腹。它们的肚子像无底洞,任何食物,都直进直出一点也不让耽搁。白白嫩嫩的幼鱼刚刚进入它叽咕叽咕作响的咽喉,眼睛一眨,它尾巴下面便撒出一泡石灰似的鸟粪,这用鲍加尼达村工棚里的那些扑克牌牌迷的话来说,叫做“统吃”。海鸥用它鲜艳的尖喙梳啄自己的羽毛,着意修饰,把自己保养得又白又壮。这些老是七嘴八舌争吵不休的鸟儿既不安分又嘴馋,但要是它们飞走了,河面上也就显得空荡荡的,像现在的鲍加尼达村一样了。终于海鸥不再梳理羽毛了,腾起它粉红色的脚爪,挤开伙伴们,振翼高飞,到水上叼鱼儿去了,那些病了的或是伤了的鱼总要扑腾到水面上来。海鸥是卫生员,它使江河保持清洁,把弱不成器的和感染上病的鱼儿啄食一光,使鱼种永远纯洁健康。海鸥还在浅滩上训练它的幼雏,教它们做体操,如何防范意外。
阿基姆的想象一幕接着一幕,而他的渔网也不断地沿着布满砂砾的河床移动。网子中部的水面上有几排漂子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就胡乱晃动起来,忽浮忽沉。必定是有条大鱼落网了。可能是鳇鱼,可能是折乐鱼,也可能是条很大的聂利玛鱼。聂利玛鱼、鳇鱼或者折乐鱼这些水中强手游到浅水区来,闯进鲑鱼群,挤挤搡搡,抢走了鲑鱼嘴边的吃食并且觊觎那些傻头傻脑的笨蛋,只消能吞下口去就决不放过。岂不知正当它们像盗窃犯进了游乐场,好不得意的时候,渔网却顺着布满砂砾的河床悄悄地接近它们。鱼骨穿成的网领已经发出清脆的声响,罗网徐徐碰上了这个强盗的丑嘴脸。它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竟然有谁胆大包天,敢来阻挡它逍遥自在地大吃大嚼。然而,当它感到网眼已经触到它的鳃巴的时候,却着实吃慌了。这家伙自己捞摸偷抢惯了,一旦别人要抓它,它就受不了啦。它准备给那些胆敢冲撞它的冤家对头使点儿厉害,便鼓足蛮劲,来一个冲杀。这强盗动作敏捷,力大无穷。不过它那傻劲儿在浅水处施展不开,于是就不得不往前冲,一冲便冲进了渔网。它东奔西突,使尽浑身解数,想把讨厌的、绊着它身子的渔网撕裂、割断。突然间它瘫痪了,身子往下坠,把网、曳网绳和鱼骨漂子都带进了深水处。
鲑鱼安守本分,不慌也不忙,它们一面躲开渔网的搜捕,一面还在寻觅吃食。它们不愿猝然离开鱼食丰富的浅水区,又因为吃得脑满肠肥,懒得费力气。网从它们腹下兜去,于是它们像白菜萝卜头似的也被撂进了口袋。
“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世上,总有一个强者在觊觎一个弱者。所以,千万别傻眼啊!”鲍加尼达渔场四俄里长,当你驾船张网,沿着徐徐流动的河水划行时,哪样的事不会想到?但这里没有一条小舟,找不到一个磕牙说话儿的人。只有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仍留在鲍加尼达村,她负责看守财物:垫褥、床榻、盖被、渔网和一切值钱的东西。留在鲍加尼达村的还有瘸腿基里亚格。但听说连他们不久也要迁往楚什镇去了,那儿的渔业社将按规定接收这笔财产并另行分配阿菲米娅和基里亚格的工作。卡西扬一家留在鲍加尼达村怎么办呢?真是一筹莫展!母亲从来就没有学会过思考问题。就说现在,她把两条腿翘在船舷外摆来摆去,嘴里叼根卷烟,眯着眼,无忧无虑地在唱“马林果、琼花果”的小调。
九月初的冻土带有一个短暂的万木竞秀的时刻。但很快又像浇上了一层炽红的金属,这火杂杂的一片原来是矮白桦、水越橘和河柳密密簇簇的树叶,沼泽地斑斑驳驳像一块素净的印花布,这里石楠草的椭圆形浮叶在寒流来临之前始终摇曳生姿。接着,冻土带就黯然失色,万物凋零,灰色的石块,干瘪的灌木丛,灰烬似的苔藓和枯死的小草都裸露在光秃秃的苔原上,只有林间空地上的越橘叶经霜以后却愈发鲜艳,那火样的红色直要到大雪纷飞才会渐渐消褪。
朴实无华的北方大地预感到冬雪已经近在眉睫,因而靓妆艳服欢度一年中最后的几天舒心日子,有一星期到十天的时间,它甚至被自己的艳丽惊呆了。在这之后,微风便来试探,它吹动树木,就好像把一大堆篝火的火星都吹了起来,让它们在空中飞舞,然后熄灭。风儿积聚好力量,呼啸而至,狂风过处,无边落木,萧萧而下,还没有完全枯萎的树叶,一接触地面就冻僵了,粘在针苔上面。整个冻土带像浅浅翻耕了一遍的田地那样呈现出棕褐的颜色。不过,大地虽然力竭心衰了,却还在呼吸,还发散着温暖。一种万物凋零的萧杀气氛充斥在河上、冻土带上和整个极北地区的广大荒原上有几天之久。水越橘和岩高兰醉人的糜烂味儿在空气中荡漾,赤身露体的河柳所发出的苦涩味阵阵扑鼻,而那稀稀拉拉的,从来没有见过露水的北地小草,一副燋悴委顿的模样,连根带茎都在风中簌簌颤抖。
朝远处看,耸立在深渊之上的叶尼塞河岸,在傍晚时分显得愈加幽暗。漫漫长夜正从恍若黑暗王国的北方蹒跚而来,它一路播下漆黑而沉重的夜色。阿基姆看着两旁陡削的岸壁,眼下虽然还似封似闭,没有完全合拢,但已经全然不像夏天时候,两行石壁蓄势待发,郁郁葱葱,直上青天的模样。他感觉到那沉重的窒息人的雾霭,眼下虽则相距颇远,但也快要临头了,而他、母亲、拖网、他周围的一切,都将被摄进这黑沉沉的雾幔。海鸥在呻吟,潜鸟在哭泣。鸟儿们簇拥一起飞东飞西,忽儿啾啾地叫个不停,忽儿寂静无声。寒潮不久就要把它们从冻原驱逐到南方去,它们将不得不告别老窠,远走高飞。而目前,守卫同伙的大雁还昂首屹立在冻原附近的滩头上;天鹅伸着两片铲子似的阔嘴巴在河泥中拣食;不知忧悒、成天瞎忙的鹬儿像喝醉了似的,迈着长腿东追西逐,灌木丛中的山鸡不安地咯咯叫着,它哪儿也不用去,但也同样心神不宁。水面上的蚊蚋螟蛾愈聚愈多,随着河水打转,河上翻起一个一个泡沫,到了河道弯曲处旋成一团,泡沫堆不断被水下蹿起的鱼群冲破搅碎,这表明图鲁汉斯克的鲱鱼以及叶尼塞河上少有的凹目白鲑汛期到了。马克鲟鱼成群结队地出没在鱼食丰富的浅水区,奇尔鱼和鸦巴沙鱼也络绎不绝来到深潭附近。在这旺季,本来可以而且应该昼夜连续出船捕捞,但阿基姆和他母亲既非国营企业的成员,又不在哪个机关里当差,更不在哪个厂里做工,否则倒可真不好办,因为他们一网下去也打不多,三四百公斤就提不起了。鱼是反正多得捕也捕不完!
母子俩对瞧了一眼。他俩常常想到一处,一下子就能彼此明了对方的意思。母亲摆过船尾,阿基姆紧划双桨,船朝岸边驶去。“啊,萨马拉,我的心上人!我心里烦恼,心里烦恼,只有你能解开我的愁肠……”母亲一面低吟曼唱,一面挑选鱼儿准备煮鱼汤,真是怡然自得。
喝过了鱼汤,喝过了茶,两个捕鱼人挨着一堆小小的篝火,躺倒在沙滩上休息。睡得又香又甜,无论蚊虫或者牛虻都惊不了他们的美梦,而且太阳很快就会给他们送来温暖。阿基姆比他母亲醒来得早。他尽量不使桨板弄出声响,泼去舱里的积水,用簸箕刮干净鳞片鱼脏,再把十字网架、钩子和一应渔具放归船上。该下网了,可是他不忍叫醒母亲。她躺在篝火旁睡得正香,梦中也在微笑!小伙子不止一次地感到奇怪,这个穿着湿漉漉的靴子和男人长裤,把裤口塞在靴筒里,外面罩一件粘满了鱼鳞和杂碎的连衫裙的女人,或者说姑娘,怎么会把他阿基姆这个笨蛋一下子带到了世上!是她给阿基姆送来了弟妹、冻土带、缓缓流向黑暗深处的大河、明净的天空、暖人面庞的太阳、装点大地的春花、风的吟哦、雪的雅洁、鸟群、鱼儿、莓果、树丛、鲍加尼达村和周围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赐予!真是奇妙,奇妙得叫人吃惊!应该热爱母亲,体恤她;当她年迈时不应抛弃她,而应报答她的恩赐……
然而母亲命中注定不得寿终。春天时她到普拉熙诺镇去了一趟,想把阿基姆和卡西扬卡接回家并到渔业社领钱。她在那儿的俱乐部里饮酒作乐,然后跟男人们躲到岸上偷情。夏天来了,她偷偷地喝下了装在罐头听里的用焊锡水调糊的黑色火药——那是普拉熙诺那些经验丰富的妇女教给她的。“已经生了七个了,”妇女们都对她说道,“够啦!这些孩子要没有捕捞队的大锅饭,不早饿死才怪!第八个再叫谁来管?”女人们的话说到了做母亲的心里,她同意说:“即使让卡西扬卡和阿基姆休学也生不出办法。但要是他俩没有文化,就只能一辈子在河上受苦。若能有点文化,卡西扬卡将来能当个幼儿园的老师或者学成个裁缝,而阿基姆呢,可以顶替基里亚格当渔业上的首长。”
母亲在饮药酒前先扒了一个地穴,把一只死鹿的腐烂了的腿埋进去,然后在门槛下放了一根穿上线的针儿,吃过草药后便在床榻上念念有词:“耶路撒冷遇难的日子,以东人说,拆毁、拆毁、直拆到根基。耶和华啊,求你记住这仇。”[6]这句话也是由普拉熙诺的那些女人教的。她不能全部记得清,于是知书识字的卡西扬卡把这诗篇抄在一张纸上,母亲忘了哪一句,卡西扬卡就照纸上写的念给她听。
腹中的第八个胎儿一出娘胎就离开她了。是什么样儿的?上哪儿去了?怎么离开的?谁也没见到。母亲躺了一些日子。后来,像要驱走心田里的痛苦似的,她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重又说笑话,逗孩子们玩,吸烟。不过她心里老是记挂着什么,显露出不安,北方人素有的那种悒郁神色透露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她愈来愈频繁地捂住腰,愣着,像用眼睛在询问:“啊唷,我怎么啦?……”
经过一个夏天,母亲衰老得更显著了。腰弯背曲,像只母熊一样走路蹒跚,脸上的红晕也早已消失不见。眼膜上蒙上一层白翳,见风要掉泪,眼角老是在悸动,而眉睫间堆着的白屎如同凝结的颗颗霜花。“没——关——系,会好的!”她这样地安慰自己和她的孩子们。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声音喑哑,目光呆滞。她烟也不抽,歌也不唱,连说话吃东西都勉勉强强,眼看得一天老似一天。有一次母亲从岸上往船里放渔网,忽然她咬紧嘴唇,连血也咬了出来,手里的牵绳落到了地上。她腹部顶在船首的龙骨尖上,面如死灰,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腹中挤压出来似的。她那不是在眼窝深处、而像是陷在黑烟袋里的乌亮的、黑藨子似的眸子现在瞪得又亮又大,就像俄罗斯女人那样。“嗳——嗳——嗳!”母亲尖叫着。孩子们瞧见母亲这等模样,哭喊了起来:“好妈妈,别嚷啊!好妈妈,别嚷啊!”
母亲强自抑制住腰痛,走到尾舱,拿起桨来。她在去渔场的路上一个劲儿发出吓人的叫嚷:“啊——啊——啊唷!啊——啊——啊唷!……”但当她用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瑟瑟缩缩想念出一段咒语的时候,这声音却比声嘶力竭的号叫更令人毛发悚然:“神灵保佑、祛病消灾……大地乐土,滋养万物,无妄病痛,不得留存……喔……唷唷……显圣显灵,佑我身骨硬朗,血脉和顺,通体安泰……啊……唷唷,阿基姆,我不行了!我再也受不了啦!干吗瞅着我,孩子?看在上帝面上,救救你妈妈吧!”
两个渔夫被困在风雪交加的河面上,接触不到土地,接触不到人群。喊天——天不理,喊地——地不应。一个是尚未长大成人的少年,一个是历尽沧桑的病恹恹的女人,一个荡桨,一个掌舵,在这水天茫茫的空间,恰似两个鬼影附在小船上。阿基姆干的都是成年汉子干的活儿:从布网,撒漂子,拉扯沉重的牵绳,到捕罢归来把渔网撂上晒架、卸鱼,直到把小船拖上河岸、搁到小屋门前……活儿累得他筋疲力尽,全身湿淋淋地冻得发抖。嘴皮子哆嗦得连说话也说不清楚了,骨节眼呢——全在格格发响。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费力整理起将近有一百俄丈长的双面网时,并不因为捕到这么多的鱼而喜悦,只感到双手由于寒冷、水湿而引起的疼痛。心里老是在害怕:“以后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他竭力用酒来减轻不安和痛楚。起初,他刚喝下一口,便呛得眼里掉泪,从喉咙口直烧到肚肠根,肚子好像给割成了碎片。但有什么法子呢?要干活,就得使身子暖和。后来阿基姆也就习以为常了。而他母亲,还没把酒喝下肚,便又呕了出来。她用打战的手擦擦下巴,瞧瞧河面,瞧瞧胸前雨衣上那块白乎乎地冒热气的酒迹,垂头丧气而又困惑地睁大了眼看着她的儿子,那目光好像是在求援。
阿基姆自己觉得是装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掉过头去,实际上心里害怕极了,但还是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儿——他一点儿也帮不了母亲的忙。应该快快工作,赶紧捕鱼,他们还没有完成捕捞计划呢。渔期过后能有进账吗?能有多少呢?用什么来养家活口?穿什么呢?难道他们一家命定就将沉沦在人迹罕至、一片空旷的鲍加尼达落寞荒村里?忿慨、焦虑、绝望、不安,撕咬着这个年轻小伙子的心灵。有时候,他真打算像成年汉子那样破口大骂一场,对着他母亲嚷嚷:“怎么样?专门放荡、跳舞、养孩子的日子好过吧?眼下咱们咋办?”
作为一个病人,母亲对一切事物特别敏感。她不再是小姑娘而是老太婆了,因而耐着性子努力干活,以此赎她的罪过。她扶住船舷,跨进船舱,站到垫板上开始理网。母亲身穿雨衣,围了湿淋淋的罩单。她紧紧咬住嘴唇好不哭出声来并且机械地拾掇一节节牵网的绳索。但这也只能支持一会儿工夫,不久绳索从她手里滑去,她空着两手,人像睡着了似的。这时候“老大”便狠狠地瞪她一眼。岂是瞪一眼呢?那是投去的鱼叉!她赶快抓起牵绳,双手忙个不停。可是奇怪,堵在湿漉漉的渔网眼里的鱼就是捡不起来。指头弯不过来,腰也不能弯,一俯下身子,脑袋直往下沉,终于一头栽进了水淋淋的、蹦跳着鱼儿的渔网里。乍一看见,还以为她是有意躲着在闹着玩呢,但她的眼珠直往上翻,从撕裂的嘴唇中间嘟噜着避邪的咒语和痛苦的呻吟:“心力充沛,身骨硬朗,消病祛灾,不见血光……喔!……疼死我啦,哎——唷——唷!……祈求天使显圣……上帝保佑!求主怜悯,赐我慈悲……”
“你又不信教,干吗唠叨不休?”阿基姆恼了。但他立即遏制住怒气,背过母亲,对他自己说:“上帝是俄罗斯人的,可是你妈妈是多尔干人。”
“孩子,女人们说,上帝只有一个。”母亲垂下浮肿的眼皮,驯顺地回答道。小伙子阿基姆哪怕能理解她的片言只语也好!母亲要活下去,就必须要有一个信仰,指望在冥冥之中得到支持。她早先习惯于从人们那里得到帮助,但人们都离开了鲍加尼达村,各奔东西去了。她没有地方可去,只能乞求于上帝。但是,看来她在神的面前作的孽太多了,简直可以说是罪孽深重,因而上帝慈悲为怀的面容不屑对她顾盼。
终于到了这一天,母亲再也不能出船捕鱼,永远地躺倒了。“老大”气得直打哆嗦,狠狠地骂过一通,便把两个弟弟赶上船去——你们既然能吃鱼,当然就能去捕鱼。
卡西扬卡留下来掌管家事并照料母亲。卡西扬卡瘦得皮肤像层透明的薄纸,已能看出皮包的骨头。由于睡眠不足和力不胜任的劳动,她头晕,鼻子出血,如同劳累过度的娘儿们一样双手酸痛。阿基姆明白,手脚不停干活的卡西扬卡眼看就会病倒,到那时,大家可都得完蛋。
鸟儿南飞,而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却从上游乘汽艇来到鲍加尼达村。她是来运走留下的财物和捕鱼工具的。她看望了卡西扬全家的人,探视了阿基姆母亲的病情,这时母亲已神志不清,谵语连篇:“消病祛灾……天使显圣……不见血光……”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听了摇摇头:
“你寻欢作乐的日子过去啦,姑娘。眼下这病绝不是什么好征兆,得送你去边区医院。”于是把她载上返回普拉熙诺镇的汽艇。走时留下话说,渔业社将另派人来接卡西扬家的孩子。
测量船“勇敢”号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收取航标,关闭转运站。并且熟门熟路驶近了鲍加尼达村。大概是来装鱼的——卡西扬家的孩子们想道。但是从又陡又滑的跳板上,抓着木扶手,倒转着身子走上岸的,却是基里亚格和他那早为人熟悉的被油腻沾污成黑色的瘸腿。基里亚格一上岸,就伸开两只胳臂,恨不得把这一大堆孩子都搂到胸前,并用他光秃秃的湿润的面孔伸到这些头发蓬松的小脑袋中间,忍着眼泪反复地说:“你们这些小孤儿啊,小孤儿啊!”不知因为悲哀呢,还是说认为他自己犯了过错呢,或者是他患了感冒呢,瘸子基里亚格的声音像是在呜咽:“孩……孩……”孩子们到头来也没有闹明白他说的是啥,又为什么要哭。
没花多大会儿工夫就把卡西扬家的孩子装上了“勇敢”号轮船。能够乘船离开这荒芜的鲍加尼达村到别的地方去,孩子们当然高兴。他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追逐嬉闹。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尽管想制止他们,并且竭力作出黯然神伤的样子。但是,不成啊!他们无忧无虑惯了,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过悲伤,从来也没有为将来担过忧,而“死亡”这个词儿无论如何也和他们的母亲对不上号,他们不能相信,妈妈会由于某种原因而不在人世。不,像母亲这样的人只能是活生生的。
瘸腿基里亚格带走了卡西扬卡,送她学习涂灰、刷墙、油漆这类手艺去了。卡西扬家其他的孩子则由普拉熙诺镇苏维埃用飞机送往叶尼塞孤儿院。只有阿基姆留下,因为他心里兜着上光荣的“勇敢”号轮船的愿望。
他在市立寄宿学校待了一个冬天,食宿由公家供给。说是在学习,其实他大半时间都是在船坞里度过的。他自告奋勇、完全尽义务帮着张罗“勇敢”号的冬泊和修理,终于把这条外形古板而并不起眼的船的来龙去脉、性格脾气摸得一淸二楚。船上的船员爱上了这个生性勤劳、酷爱河运事业的小伙子,而他也爱上了这帮船员。阿基姆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艘从早春到深秋都在河上执行主要任务的“勇敢”号,他的日子该怎么打发。
河面刚刚解冻,流冰过去以后,这艘被冰凌撞得满是凹坑、遍体鳞伤的小火轮,就神气十足向着北方破浪而进,点燃起沿岸的一个个灯标,一路撒下红色的和白色的浮标。照阿基姆看来,在“勇敢”号没有将这项任务完成之前,这条河上压根儿谈不上航道啦、航行啦这类事儿。封江以前,又是这“勇敢”号最后一个离开。它噔噔地擦冰而过,沿途收拾起被风暴打得七零八落、又被夏天的太阳晒得油漆剥落的航标。有时没等回到船坞便被冰冻在某个荒僻的地方。然而人们并不抛弃他们心爱的轮船,他们在就近的岸上搭了个小小土屋,住下来看守“勇敢”号,防止它被冰冻坏,进行修理整新,将船名啦、驾驶室啦重又油漆得亮亮堂堂。船员们还擦洗了汽笛,机器,舵,船舱,然后用圆木段垫在船底下,利用船上拆下的绞盘,把这船像牵牛似的移往不通航的河汊或者河湾里,免得流冰期间冰排将船碰伤。
“勇敢”号上掌管航行大权的最高首长是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此人令人望而生畏,长得像凶神恶煞一般。这号人根本就不可能上别的船上去工作,要上客轮上去当差就更别提了,因为他那副尊容和大嗓门准能把乘客全都吓跑。船员把这年轻小伙子推到了最高首长跟前,由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给新手进行一次“考核”。虽说要录用他事先已经决定了,但是这种考核还是少不了的,这条船上的每个船员都经历过。
“你能干啥?”雷神爷似的首长将眉毛下的大眼一瞪,那对眼睛就像是从毛茸茸的袖筒里伸出来的拳头,牙齿格格地响着,问道。
“什么都能!”阿基姆尖着喉咙答道。他这是情不自禁地模仿瘸腿基里亚格的说话。不过,说过这话,心里愈发慌乱。
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张开江鳕似的阔嘴巴,呼啦一声,宛如锅炉放气一样叹了口气。
“哈!”接着,手指头往码齐在岸上的煤气瓶一指。阿基姆明白了:要把瓶子搬到“勇敢”号上去。搬就搬,没说的。他让出右肩。船员们忍着笑,把这六十五公斤重的煤气瓶搁到了他右肩上。船员们都撂下手里的活儿等瞧热闹。
阿基姆顺着跳板一步步往前跨。煤气瓶子怎么愈来愈沉?脚步怎地愈来愈重?他先是奇怪,后来则感到害怕。天空、河面、太阳和这“勇敢”号轮船不知什么原因全都变成了红色,而人们则像一只只红色的蚂蚱,向他跟前跳、跳,落进了红色的河水……
才走完一半跳板,阿基姆就感到他马上便将跌落进红色的深渊。只是责任感使得他勉强站住。把煤气瓶丢落了怎么办?他肩上的这个瓶子带有锃亮的阀门,上面画着火灾图,是个值钱宝贝呀!要跌就一起跌!可不能单单让这珍贵而又漂亮的东西失落水中。失落了煤气瓶,首长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准得受牵累……他已经在往下跌了,但凌空被人抓住,放到了舱面上。当眼前红雾消散,阿基姆发现自己抱着煤气瓶站着,周围的人们在哈哈大笑。
“记住:什么都能的只有上帝一个!”首长竖起一个手指,着实满意地用他轰雷似的嗓门教训说。“人往下摔,可手里的瓶子却不扔掉——你这人看来可以派上用处!”
听到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的宽容的语调,阿基姆料定事情快成功了,他的期望不至于落空了。首长夫人跟首长同样高大,身子骨儿结结实实,不过头发是淡黄色的。她请阿基姆吃鱼馅饺子,自己在一旁听他谈他的身世,难过地抽动着鼻子(她的鼻子又宽又扁,和她丈夫那像一扇舵似的鼻子完全不同),同时不住口地说:“真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到这时候阿基姆已确认他已经考试及格,在“勇敢”号上站稳脚跟了。
阿基姆进入测量船的船员队伍不算学徒,不算见习生,而算作正正式式的成员,工资也拿得和大家一样。为了使他在成年人中间不感到孤单,又为了不让他做那些力不胜任的重活(阿基姆什么事都抢在头里,因为他从鲍加尼达村的早年生活中懂得了一个道理:面包是要靠力气挣得来的),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另外又吸收了一个少年跟他做伴。无论何时何事,无论是集体饮宴,颁发奖金以及其他乐事他俩一概不受歧视,只是喝酒除外。
帕拉蒙·帕拉蒙内奇自己常常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但狂饮以后,他必定要在人们面前痛悔自己恶习难改,并且总要现身说法,数落自己,好让人们以此为戒:“青年朋友!凭我的聪明和能耐,我现在怕不早就飞黄腾达了?”说到这里,帕拉蒙·帕拉蒙内奇总要有好一会儿不吭声,然后富有表情地抬眼向上,接着把眼光从高处滑向地面,再垂下头来:“贪杯好酒把我前程葬送啦!……”为了给年轻人好影响,免得他们沾上恶习,首长不惜花费,经常往船上的图书室添置新书;只要有可能,便让他们上岸参加舞会、看电影。
叶尼塞河下游地区即使是在夏天也常常有狂风恶浪,秋天就更不用说了。有冷彻骨髓的风雪,有漫过船舷的大浪。这儿和在鲍加尼达渔场一样,只能用酒来暖和身体。就是到了岸上,年轻小伙子也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如何花钱。吃的伙食差不多不用掏腰包,鱼、野味、野果在船上有的是。船员之间,感情也好得不能再好了,工作时同心协力,休息时热热闹闹。渴念岸上生活的水手们说起话来真是口没遮拦。反正姑娘们总有办法找得到。阿基姆在十六岁那年就开了戒。他记得,母亲曾眯缝起乌黑的眼睛,朝他点点戳戳说:“全像我!……”
鲍加尼达村,鲍加尼达村!怎么也忘怀不了它!记忆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不好的,已经全都忘却,再说,这不好的,曾经有过么?实在,也没个比较处。有一次白天,他们经过鲍加尼达村。在那荒凉的、被水浪舔平的河岸上已看不出任何居民的痕迹了。长满了细小的灌木丛、茅草和针苔的河岸已经和冻土带连成一片。村舍全都坍落,在那断垣之上丛生着叫做蓬蒿的莠草,还丛生着不知从何处来的柳叶草和茎儿刺人的荨麻。柳叶草和荨麻这儿从来也没有见过,大概是装载干草的驳船经过时失落下的种籽。它们掉在地下眼下,旷无一人,终于等到出头的机会了。村头的小屋,阿基姆曾在那里长大成人、弟妹和母亲曾在那里生活的小屋,现已消失不见——春天时冰排将它冲塌,后来河沙填平了凹坑,只剩得一根根朽木胡乱抛散在河柳丛里。渔民住过的工棚后墙已经裂开,骨架子不胜负担向下陷落,把窗户压扁了,壁板杈杈丫丫戳了出来。在工棚塌陷的墙背后,支在十字梁架上的俄罗斯式大炉台赫然在目。莫兹格莉娅科娃的小房间里斑斑驳驳的墙灰也都剥落,露出了一块块钉成菱形的灰板条。最使得阿基姆郁郁不欢的不是在风里飘荡着的灰色油毛毡,不是那两根单杠,不是那堆朽木和遍地蓬蒿,而是那泛着白色的炉台,它像一个活人那样,虽然被人遗弃,却执拗地、倔强地依然待在原地,毫不屈服。还有那工棚也使他黯然神伤,早先工棚是看不见的,它难为情地躲在农舍后边,可现在却无所顾忌地露了出来,成为这个村子唯一残存的建筑,过路的船只打老远就能望到它,以此来纠正航向。在倾圮倒塌了的工棚上戳起着当初充作天线用的汽笛。只见几根垂下的断线纠缠一起,在风里悠悠忽忽地晃荡。沙地上还剩下长条木桌的两条腿儿,这时有两只海鸥蜷曲着爪子在上面休憩。往上游稍走几步,能见到生满锈的大铁锅碎片像把犁头似的扎在浓霜覆盖的草丛中。
所有这一切细节阿基姆只是在船经过鲍加尼达村时看在眼里的。每次过往,阿基姆的眼睛始终也离不开那隐现在工棚废墟中的当过银幕的白色炉台壁……从中他看见的是消逝不久的童年景象。在这里,就在这河岸上,从春到秋捕捞队的人忙忙碌碌;瘸腿基里亚格发号施令;鹅黄色头发的卡西扬卡懂得了生活,学会了唱歌;渔业劳动组合的大锅里煮过鱼汤;长条木桌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商讨和决定劳动组合的大事。而在这些成年汉子的庇护下,土生土长的卡西扬家的孩子和其他家的孩子得以躲过风雨,逐渐成长。白色的炉台壁那时曾充当过银幕。当母亲见到银幕上的一个坏人正想偷偷地打死一条名叫白牙的狗时,她抑制不住了:“你们怎么只管傻眼看得下去呢?!”她呐喊一声,便扑上去救狗。当然,母亲总是像孩子那样天真。但涅涅茨人古利绍依却是个专门从事狩猎的成年汉子,他从馒头礁旁乘坐鹿拉的雪橇到这里做客。一眼看见电影上的熊,他猝然拔出刀子向银幕扑去。再说渔汛以前的盛大节日呢?难道身穿橙黄色连衫裙、肩上围了天蓝色披巾的母亲形象能够忘记吗?只消闭上眼,耳朵里便响起她跳舞时直使得地板都蹦离钉子的跺脚声。她用披巾掩住嘴角,而披巾上印着展翅飞翔的鸽子,印在披巾上的“和平”两字忽而在人群中消失,忽儿又映入眼帘。和平是什么意思,不想也能明白。它就是渔业劳动组合,就是捕捞队。和平——那就是母亲。当她寻欢作乐的时候也不忘记孩子们,用她神采奕奕的眼睛不时注视杂乱地躺在俄罗斯式炉台上的小孩,对他们眨眨眼。而他们,虽然还是一丁点儿的小人,也想溜下炉台,蹬脚挥手地跳舞,直跳得地板咚咚响,拥抱个什么人,搂紧他,或者把他抛向天空。和平和劳动——它是生活道路上的永恒的节日!
阿基姆没有能亲手把母亲埋在地下,他也不能在心中把她埋葬掉。他暗自想:终将有一天他的船会开到渔业社所在地那个小镇,而在那里,他母亲身穿橙黄色连衫裙,手里拿了个出院时带在身边的包裹,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小阿基姆,小阿基姆!”她说,“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我两腿都等得发酸啦!”正因如此,有一次帕拉蒙·帕拉蒙内奇提议在鲍加尼达河口停靠一下,让他去探望阔别许久的村庄——无论如何这里终究是他的故乡啊!可以到墓地上去瞧瞧,凭吊一下故旧。但阿基姆却不领这份情,听到这话竟然嘴唇颤抖,尖着嗓子叫喊起来:
“谁也没有在这儿住过,也没有人葬在这墓地里!”他一边说,一边沿着铁扶梯奔往机舱去了。凡遇上心中有疙瘩,他就在那机舱角里躲着。
从此以后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再也不提停靠鲍加尼达村的话了。他只是举起望远镜来,定睛凝望已从地面消失了的渔村旧址。岸边有水浪冲塌的工棚废墟,河滩上有泛滥带来的原木、板条。一度炊烟袅袅的渔村如今杂草丛生。作机务房用的小屋倾倒在地,像嘴啃泥似的。墓地上,最后幸存的几个十字架也因地冻而从土地里松脱出来,累累荒冢挤成一堆,掩映在灌木的虬根荆条之间,已经看不分明。而支撑长条木桌的两根木腿也已经不见了,只有铁锅的碎片像尖尖的楔子露出沙土之外。不久,连这露出的铁片儿也将被风沙,被一路蔓延而来的杂草遮盖……
“生活就是这样。”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声音很大地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任其挂在胸口,而自己则陷进了遐想之中。“时间把人们从静止中唤醒,于是人们便随着生活的浪花飘流。把谁抛到什么地方,谁就在那儿生根。而人一旦像挣脱了锚链的船一样随波逐流而去了,又何必再为陆地上的事牵肠挂肚呢……”
有一次,卡西扬卡寄来一封信,使得阿基姆记起了她。信封上的署名是:“卡西扬卡·阿基莫芙娜·阿加菲娅。”好啊,把她哥哥的名字当做父名用了!那也好,读来怪好听的:阿——基——莫——芙——娜!从信中得知卡西扬卡学油漆工已经满师,如今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市附近的一个工地上工作。
“卡西扬卡!她是个有头脑的人,到哪儿都能生活!”信把阿基姆感动了。“其他几个弟妹怎样了呢?他们学了些什么?在干什么工作呢?如果能见上一面,该有多好。”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于连卡西扬卡的信也没有回。他从来不写信,也没有写信的时间,再说,那阵子谁对他都似乎可有可无,他什么也不需要。
然而阿基姆命乖运蹇,顺顺当当的生活眼看着又叫哪个恶心肠的人给毁了,居然发明了金属结构的自明灯标。“这些待在中心地区的人真是闲得没事干,干吗老是把人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弄得人不得安生?一会儿是铁路停建了,一会儿鲍加尼达村没有了,一会儿是母亲不在人世了,家庭也拆散了,一会儿又生出了个新鲜事——灯标换成自动的了!”阿基姆忿忿然地想道。
“勇敢”号拖了一条小驳船,带着捕鱼人驶向北方。但几趟以后再也出不了远门了,它已经老朽,早已没有昔日的雄姿了。它难得有机会运一次当地的货物。到后来,只是运运工厂里的垃圾破烂,大半时间都是停泊着,船首对着堤岸,上上下下都是窟窿和缝隙,就像拉水的驾马那样半死不活。后来“勇敢”号被曳进了船坞,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在水上出现。听说,它被肢解为一堆金属了。
春上,当另一艘轮船在另一个人的带领下驶往叶尼塞河下游去安排那些个自动装置时,这条河上的老河运工作者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猝然中风了。他那硕大的身子卧在连地板都洗得一尘不染的医院病榻上,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只求早死。此时已进了汽车驾驶员训练班的阿基姆,给他送来了名贵的糖水菠萝。小伙子恭恭敬敬地坐在这个一声不吭的老河运工作者身旁,替他把毯子盖盖好,装作无心地碰碰他那毛茸茸的手,谢天谢地,手还有热气。阿基姆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三脚两步走出病房,一边走一边脱去白大褂,奔到医院的院子里,揪心扯肺地为这个巨人放声痛哭。
巨人终于死里逃生,又活了过来,可是却把他所有的水手服装统统在市场上贱价卖掉,穿上了一件灰不溜丢的、小得不合身的西装上身,戴上了一顶鸭舌帽,扁扁的帽子一直压到他的两道浓眉上。这两道浓眉依然十分威严,可是由于缺了顶绣金丝的制帽,和这张脸显得很不相称。
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用拳头砰砰地捶着胸脯,宣布从今往后他永远不再同河流打交道,永远不再吃这口饭!他决定去生荒地培植果树和蔬菜,有必要的话,即使去种庄稼也干,实在不行,哪怕要他去铺路,打扫厕所也情愿,但是,他决不屈服!决不受这口窝囊气!阿基姆尽管闹不大清帕拉蒙·帕拉蒙内奇不愿受谁的窝囊气,可还是激动得声音发颤地吼道:“多——好——的——人——啊!多好的人,多好的一个船老大,叫他们给坑害啦!”
“咱们这些个老河运工作者干哪一行都会有出息的!”帕拉蒙·帕拉蒙内奇说服阿基姆道,也许也是在说服他自己吧。阿基姆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怕离开叶尼塞河,想找个人陪着他,壮壮胆。像这样的好人,阿基姆心甘情愿去做他的伴当,无奈阿基姆的胆子还要来得小。在他看来,叶尼塞河以外的地方是另一个星球,那儿的人是另一种人,穿的是另一种衣服,吃的是另一种东西,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总而言之,不管阿基姆心里多么难过,他还是硬着心肠送别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和他的妻子去人地生疏的生荒地。多少年来,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的妻子待他如同亲娘,很快他们就打生荒地给他邮来了信。夫妇俩情绪挺好,字里行间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味道,因为帕拉蒙·帕拉蒙内奇收回他原先讲的话了。他告诉阿基姆说,哈萨克斯坦也有一条河,叫做额尔齐斯河。“这条河当然不能跟咱们的叶尼塞河比,可走走船还是行的,在那里的驳船上当当船长倒也可以……”
“谢天谢地,这就好啦!”阿基姆高兴地想,他理解帕拉蒙·帕拉蒙内奇,那人只要能在河上工作,哪怕是一条无风无浪的河,胸中那颗狂暴的心也就能平静下来,于是阿基姆也不再为他担心了。这时阿基姆已经当上司机,开一辆自卸卡车。按他的衣着打扮以及每天上电影院和参加舞会那兴味儿说来,他已是地道的城里人。然而,他常常去河岸上溜达。在夏天的夜晚,他往往通宵达旦地坐在河边的草地上,下巴抵着双膝,凝望远方蔚蓝的夜空,滔滔的叶尼塞河正向那里滚滚流去,在那儿更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江河湖泊,而尽头处便是冰冷的大洋。每年春天,在通往海洋的道路上,花冠里藏着冰珠儿的小花便破土绽开,装点着这冰峭雾凝的半是黑夜的大地。
[1] 居住在俄罗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区泰梅尔民族州的少数民族。
[2] 汉戴人的旧称,居住在西伯利亚西部地区。
[3] 指居住在西伯利亚东部的通古斯人。
[4] 这些渔民大都是由劳改营里出来,原来是剃光头的。
[5] 一种淡水鲑鱼的名称。
[6] 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