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竹越文次郎的手稿:
在长达三十四年的警官生涯里,显然是失去的多,获得的少。一张奖状与警官的头衔,就是我获得的全部,然而,它们并不能减轻我内心的痛苦。
不过,这痛苦和我的职业无关,任何人都无法向他人诉说自己真正的痛苦。也许那些整天游手好闲的人,也会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吧!
我五十七岁取得优遇退休时,也有部属大感意外。我并不是贪图那百分之五十的退休金,不少人担心退休之后,顿失生活重心,无法适应,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年纪大了,有些警察工作做起来恐怕会力不从心,难免有失误,所以还是选择退休一途。其实,这二十多年来,光荣退休的景象,一直在我脑海盘旋,就像少女对于披白纱的憧憬一般!一直把这些自己亲手写的东西留在身边,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事。虽然也曾下定决心,只要能顺利退休,就不再碰这些东西,然而,退休后终日无事可做,便又忍不住提起笔来。也唯有在这些当年制作笔录的纸上书写,才感觉自己又恢复了昔日的活力。
在此我必须将一直恐惧的事坦诚相告。随着地位的提高,责任也随之增加。老实说,早年我并未为我的工作感到烦恼,但是当儿子也选择了同一行业,而且也一路爬升到应有的地位,我的恐惧就愈来愈大,一心期望能平安无事地捱到退休。既然如此担心,何不早点自递辞呈呢?原因是胆小的我连这都不敢做,其原因有二,第一是我认为当警察是我的天职,并无离职的理由;其次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同事的异样眼光,或作何解释。当然,那件事一旦东窗事发,不论我有没有离职,结局都是一样。总之,不明不白地离职,恐怕只会让我变成被侦查的对象。
一直在我脑海萦绕,令我心有余悸的,就是发生于昭和十一年的梅泽家血案。在那个黑暗时代里,经常发生一些集体屠杀或神秘事件,梅泽家的事件也是其中之一,这件命案是由樱田门的刑事一组负责侦办的,我当时是高轮警局的侦查组长。那个时期各分局都设有侦查组,由于我的成绩优良,所以才三十岁就升上组长之职。
当时,我在上野毛买了一栋房子,长子也刚出生不久,可说是意气风发之时。然而,我永远也忘不了昭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晚上发生过的事。使我卷入这不幸事件的,就是发生在上野毛的金本一枝命案。包含一枝命案在内的梅泽家命案,战后成为家喻户晓的奇案,一般人虽然都认为一枝命案和梅泽家的数条命案或许无关,不过,以下我所记述的事实,也许可以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年轻时,我为了争取晋升的机会,工作得格外卖力,经常早出晚归。但是升上组长后,我每天总是准时六点下班,走到那一带大约是七点多,所以如果对方是早有预谋,要引我入陷阱,是很容易达到目的。那天我走出车站,大约走了五分钟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个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蹲在路边。当时路上并无其他行人,她双手捂着肚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我还记得当时她说:“我临时腹痛如绞,只好蹲在路边休息。”一听说她就住在附近,我就发挥人民保姆的服务精神,送她回家。我把她抱进屋子,让她躺着休息后本想告辞,她却留我多坐一会儿。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一个人独居。坦白说,我对太太一向很忠实,不过,我也不认为夫妇以外的男女关系是一种羞耻。我敢发誓,当时我绝对没有打她的主意,只有当她哀怨的表情及敞开的裙摆映入眼帘时,我就把持不住自己的欲望了。
虽然我到现在还猜不透那个女人的心理,可是当听她说自己是个寡妇时,便猜想她可能是难耐空闺寂寞。事实上,当我拥抱她时,她也一再地在我耳边重复:我好寂寞哦!后来,她还频频向我致谢,并叫我不要开灯,赶快回家,否则家人会为我担心。她还说:我只是一时熬不住寂寞,请你忘了我吧!我绝对不会对别人提起刚才的事!
我摸黑穿好了衣服,遮遮掩掩地走出大门,然后一面走一面想,觉得自己好像被狐狸精迷住了。我也想到:或许她的腹痛是装出来的。嗯,我愈想愈有可能。她会不会是连续剧里经常出现的女骗子?我摸摸口袋,钞票一张也没少。看来如果她刚才是装病,也是难耐深闺寂寞,才出此下策吧!于是,我内心毫无罪恶心,反而庆幸自己救了她。看她刚才的样子,绝对不会对外透露口风,只要我也保持沉默就没事了。不过,就算被我太太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
我回到家时大约是九点半,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就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第二天什么事也没发生,直到第三天(二十五日)早上,我才得知她的死讯,并由报上得知她叫金本一枝。报纸以不小的篇幅报导这件命案,同时也刊登了她的照片,但是我觉得照片和她本人不太像,或许那是她年轻时的照片。我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逃出了警局。一枝家虽然距我家颇有一段距离,但是如果我事前即得知消息,理当先到现场调查。因此,我不敢细读报纸的内容。
据报载,一枝的尸体是二十四日晚上八时许发现的,也就是我下班回到家以后的事。最让我惊讶的是一枝死亡推定时刻。如果说是二十三日晚上七到九时之间,正好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虽然我一向粗心,记不得正确的时间,然而我记得在距上野毛不远处遇到她时,大约是七点半,或是再晚一点,不过绝不会超过八点。既然那个时候一枝还活着,在那之前更不成问题,然后我送她回家,等我从她家出来时,大约是八点四十五分或八点五十分。
根据研判,凶手可能是一个小偷。这个小偷在一枝面向梳妆台时,击毙一枝。从时间上推算起来,那个凶手极可能和我擦身而过,也可能一直躲在屋子里,等我和一枝燕好过,我离开之后,在一枝坐在梳妆台前,梳理散乱的头发时,下手杀了一枝。这个案子里,最令我忐忑不安的,就是警方研判一枝曾经被强暴,还查出强暴者的血型为o型。而我的血型的确是o型。
回到家以后,我也不敢再看有关这个命案的消息。报纸对于一枝命案的报导,不像阿索德命案那样大篇幅,所以我也不清楚报纸如何报导一枝的命案。但是,我想报纸应该没有报导一枝曾被强暴之事。我之所以知道,是从警察局里听来的。尸体身上的和服,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样;被当作凶器的花瓶,也确实放在那间屋子的桌子上。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已经三十一岁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也许是为了诱惑男人,而刻意打扮吧!当时,我心满意足地拥抱着她,事后,她隔了一扇纸门在隔壁梳头发,谁知道就此香消玉陨。我很同情这个和我有一夜情的女人,也对杀人的凶手相当愤怒,不过,由于辖区不同,我也没理由公然参与侦办这个事件。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四月二日我突然收到一封限时信,上面写着竹越文次郎亲启,邮戳是四月一日,寄信处是牛进局,一开头就写着:看完之后,请立刻将此信烧毁,一切依指示行事,请谨记于心!
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我们是为皇国之利益而行动的地下组织。关于三月二十三日发生于上野毛的金本一枝命案,我们已掌握确实的证据,证明是阁下所为。阁下身为治安人员,却知法犯法,实在令人深感遗憾。阁下的罪行本该被绳之以法,但有鉴于目前时局动荡不安,我大和民族自应团结一致,不宜自相残杀。故特赐下一戴罪立功之机会,以赎前愆。
此任务之具体内容为:处理六具女尸。这些少女均是中国间谍,虽已处刑,却不能公开。因为一旦引发中日战争,后果堪虑,故不得不故布疑阵,使世人误认为这是一般民间的无头怪案。因为本组织之人员无法出面,也不能使用本组织之公务车。希望阁下能自行调度车辆,在指定的时间内,依照指定的方法,到指定地点,遗弃此六具尸体。另外,请阁下了解:一旦事迹败露,你和本组织毫无关系,一切责任均由阁下自行负担。六具尸体已置于阁下犯案的金本一枝住宅的仓库,行动期限为四月三日至四月十日。希望阁下在夜间行动,并且严禁向当地人问路,原则上也不准在餐馆逗留,不要留任何痕迹。此事攸关阁下生死,请牢记于心。随函附上一张地图,也许资料不够充分,但希望阁下能及时完成任务。
就记忆所及,那封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我当然大吃一惊,可是直到那时才发觉,要是有人指证我是嫌犯,我也很难找出有力的证据,来洗刷自己的冤屈。
不管我和一枝一起进入她家,以及从她家出来时,是否有人目击,一枝的死亡时间推定是七点到九点之间。我是七点半到她家的,当时她当然还活着。然后,我离开时大约是八点四十五分到五十分。换言之,那段关键时刻的大半,我都和一枝在一起。我被冤枉的可能性仅仅只有九点之前的这十分钟而已。更何况死掉的一枝体内,还残留着与我燕好的证据,只要警方传讯我,就会认为凶手是我吧!我在绝望之余,隐隐感到自己的警官生涯已接近尾声了,唯一的补救之道,就是依照这个地下组织的指示,圆满达成任务。
我知道当时的确有某些秘密组织的存在,对我这种低阶警官来说,他们几乎不像是现实生活的人物。但是,要是他们的组织十分严密,相心必不至于言而无信。更何况,他们既然一连杀了六名少女,应该也会极力隐瞒吧!
我继续看信,却又吓出一身冷汗。本以为只要把尸体丢在一个地方就好了,没想到却必须把尸体散置于日本各地。这件任务相当艰巨,即使通宵工作也无法在一天之内完成。信上除了指定各具尸体的遗弃地点之外,连行程的顺序,以及洞穴的深度也有详细的说明。幸好信中不只写出弃尸地的地点,还画出地图,注明在某座矿山附近。要是没有这些说明,我想我根本找不到那些地方。但是,我又同时觉得拟定这个计划的人,一定也没到过这些地方,否则他应该把地图画得更仔细才对。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尸体散置各地?我至今仍然百思不解。不过,也许是为了制造悬疑气氛,而故布疑阵吧!只是,我无意中发现了她们的身体被切断一部分的理由。因为,这么一来,正好可以把她们放在我的凯迪拉克车的后座,否则就很难办了,我想应该是为了运尸方便起见。
第二天,我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只是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我根本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才能保住性命呢?不过正如前述,所有情况都对我十分不利。尽管我没有杀人,然而和一枝做爱却是事实,如果要证明,就不得不供出这段事实,而这段事实却足以使我背上败坏警纪的罪名,受人唾弃。到那时,不但我的名字会上报,也会害家人蒙羞,甚至走投无路。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当时我内心竟然燃起一股求生欲望。也许,在人生的旅途中,每个人都会面临一次生死关头的抉择吧:我才三十岁就担任侦查组长,家中又有娇妻稚子,绝不能轻易被打倒。于是,我下定决心了!
昭和十一年时,不但我没有自用车,就连周遭那些收入比我高很多的同事,也没有人拥有私人汽车。局里虽然有公务车,可是这件事并非一、两天即可完成,所以也不能向局里借车。左思右想之后,终于想起一个因犯诈欺罪而认识的建筑商,由于他暗中经营不法事业,所以对我极力讨好。事后回想起来,若不是和他有这段渊源,运尸的交通工具就没有着落了。
至于警局方面,由于我是个从不休假的模范警员,所以只编了一套谎言,说太太染病,想送她到娘家附近的花卷温泉疗养,就轻易得到一周休假。其实我的东北之行并非谎言,我打算旅程途中在花卷小憩,并买些当地的土产分送同事。四月四日早上,我对太太说即将远行,要她做三天份的饭团。四月五日是星期天。由于时间相当紧迫,于是我四日半夜即启程,先到一枝家里运出两具尸体,然后往关西的方向出发。
根据那封信的要求,我必须按照顺序,将这些穿着衣服,被切割过的尸体,掩埋在不同的地方。这些有如畸形儿的尸块,如果不尽快处理,势必会发出臭味,引来注意,到时候上野毛的一枝家,一定会再度招来搜查,所以我不得不立即行动。幸好当时与现在不同,即使深夜在国道上行走,也不必担心被拦下来查询,就算被查询了,只要我亮出我的警察证,应该可以顺利过关。
由于路途遥远,所以直到第二天晚上我才抵达第一个指定地点:奈良县的大和矿山。我先在滨松附近的山林假寐了片刻,等待夜深才动手埋尸。四月的夜晚并不长,实在不适合做这种事,因为我顿然察觉埋尸工作必须花费许多时间。由于怕触及当时的恐怖景象,故不想再次描述细节,不过,在埋尸过程中,曾有几次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因为山路崎岖,为了节省燃料,走得很辛苦,我虽然准备了三罐汽油,还是不太放心。当时的汽油行很少,如果到那里再买汽油,一定会让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至少在尸体尚未掩埋之前,我不想在汽油行露面。
信上指定的埋尸地点依序为奈良县的大和、兵库县的生野、群马县的群马、秋田县的小板、岩手县的釜石、宫城县的细仓。
我借来的凯迪拉克汽车,没办法一次运六具尸体。虽然也曾考虑使用卡车,可是又想到借车时必须亮出警察证,只好打消此念。因此,只好以东京为界,分两次进行,原则上一次处理三具尸体。不过,因为群马是指定的第三个地点,埋第三具尸体,与进行第一天处理时,必须来回经过东京,也就是说,必须载着一具尸体回到东京做补给,再上路。所以我决定第一次只处理两具尸体。奈良和兵库两地,我都按照指示,各挖了一百五十公分的深洞。前一次的洞挖得深,只处理两具,后面的洞挖得浅,多处理几具,这样也不失平衡。
按照指示的顺序掩埋尸体,确实让我感到不安。是不是对方另有用意?或许对方会在途中埋伏,监视我的行为,并且设下陷阱。但是,就算是那样又如何?我只能依照信中的指示做。
六日清晨两点,我在大和矿山开始作业。一个人挖一百五十公分的大洞,的确是超乎想像的辛苦。我一直挖到黎明时分才挖好,挖好之后就累得倒头就睡。
傍晚时,我忽然感到有点异样,睁开眼睛一看,有个奇怪的男人用布巾包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正在向车里面窥探,我吓得差点停止呼吸。心想:这下完蛋了。不过,对方显然是智障儿,我一跳起来,他就溜掉了。当时尸体用布覆盖着,也没什么臭味。由于当地人烟罕至,而且就算心里发急,也没办法做任何事,只得等到黄昏才出发。
生野的工作也非常辛苦。不过,我自我安慰地想:深的洞只剩下这里和另外一个了。
回程的七日那天,我在大阪加满了油,连带来的汽油罐都装得满满的。回到家已经是八日下午了。只埋了两具尸体,就花掉四天时间。我的休假只到十日止,看来是来不及了。于是在家饱餐一顿之后,交代太太说若有电话,绝对不可以接,当天晚上又载了另外四具尸体,踏上旅途。预计十日到达花卷后,立刻和警局里联络,推称太太的病势恶化,等病情稳定之后,立刻打电报或写信回去报告。幸好接下来的十一日、十二日正好是周末和周日。
九日清晨,终于抵达高崎附近。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山径,连睡觉的地方都很难找。九日傍晚我再度出发,半夜抵达群马矿山附近,又开始挖洞理尸。和一百五十公分的洞比起来,这次的工作着实太轻松了。因为依照指示,只要刚好把尸体盖住即可。接下来,从十日凌晨起,就马不停蹄地赶路,经过更曲折崎岖的山路,终于到了白河。
十一日凌晨三时左右,终于抵达花卷。我在当地的邮局寄出一封限时信,信上说预计十五日可以回去销假。如果按照这个速度,不可能提早完成,所以我决定不用电报。
十二日的清晨,完成了小板矿山的工作。当时因迷途而耽搁不少时间,所幸后来也如期完成任务。
十三日凌晨,完成了岩手县釜石矿山的工作,十三日半夜,最后的宫城县细仓矿山的任务也圆满达成,至此,总算大功告成了。根据信上指示,弃置在细仓的尸体不一定要掩埋,所以我也乐得轻松。不过,该处离林道不远,可能很快就会被发现。果然不出所料,那具尸体十五日就被发现了。
十四日的凌晨,我回到福岛附近。这一个礼拜来,几乎是不眠不休,也不曾进食。到了后半段,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近乎疯狂,只知拼命工作,根本无暇思及自己在做什么。
总之,十四日深夜,我终于平安地回到东京。当天晚上,我整个人瘫在床上,像一团烂泥。
回想起来,当初骗妻子病重的谎言,实在很高明。当我十五日回到警局时简直判若两人。我的眼眶深陷,两眼布满血丝,下巴变尖,身体也瘦了一圈,不但妻子深感讶异,同事及部属也惊诧不已,都认为我是为了照顾病重的妻子,而劳累过度。当时的我虽然年轻力壮,也禁不起这种折腾,后来还因此多次在执勤时昏倒或作呕。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体力才逐渐恢复。我想,要是弃尸的指定地点再多一个,那我一定会完全崩溃。不管怎么说,完成了那个工作之后,我人生中的劫难算是已经消除了。幸好当时我年轻力壮,才能完成任务。要是在那之前或之后,恐怕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因为,在那之前,年纪尚轻,又无地位,根本不可能休那么多天假;在那之后,则体力不济,无法完成任务。而自此之后到退休离职,我再也没有缺勤过。
不过,我内心的不安,却并未随着体力的恢复而消除。当陷入忘我之境的时刻过去,心中随即闪过一丝疑问,我是否中了圈套?虽然那封信上说我是凶手,不过实际上对方知道我并非真凶,只是把一枝遇害的情况,造成凶手就是我的假象。然后再利用我,要我把尸体运到各地丢弃。不过,尽管我知道事实如此,又能怎么样呢?当时我实在别无选择。这个疑惑,从十五日早上,最后被我弃置的尸体在细仓被发现的消息传入警察局时,便和突然涌上心头的心痛一起,不断地在我心中扩散。
其后,另外几具尸体也陆续被发现。每一次我都尝到心悸的恐怖。正如我所想的,埋得较浅的尸体较早被发现。不过,直到第二具尸体被发现时,我才发现这就是被称为阿索德命案的梅泽事件。在那之前,我只听到过梅泽家占星术杀人案的名称。但是因为公务繁忙,并不清楚一枝姊妹的种种。若由一般人的常识来判断,这个事件很显然是灭门血案。可是调查后发现,一枝的丈夫虽是中国人,应该不至于使她的妹妹也被怀疑是间谍吧。这么说,以地下组织之名,叫我做埋尸的工作,根本是骗人的!自己被利用的事,让我的自尊受到很大的伤害。因为我一直相信自己之所以答应都么做,一方面固然是被当时的情势所逼,另一方面也是受到爱国心的驱使。
埋在釜石矿山的尸体,于五月四日被发现,七日又掘出埋在群马矿山的尸体,然后是三具埋得较深的尸体,十月二日发现里在小坂矿山的尸体,十二月二十八日发现了生野矿山的尸体。至于大和矿山的尸体,则直到次年的二月十日才被发现。
警察局的同事一直在谈论这一连串的事件,让我觉得毫无容身之地。然而,让我从无地容身的状况下得到解脱的,竟然是阿部定事件。
逮捕阿部定的经过,至今仍历历如绘。五月二十日下午五点半。他用大和田直的假名,投宿于品川车站前的品川旅馆时,被警方逮捕。品川车站属于高轮派出所的辖区,所以破案的功劳,就由找的同事安藤刑警获得。由于阿部定案的侦查总部设在尾久警局,所以当夜双方的刑事组员,都围着安藤,举杯同贺,所有高轮警察局的同仁,都陶醉在破案的甜蜜里。我才得以喘一口气。
六月,我得到阅读梅泽平吉的手记的机会。平吉的手记被誊写了很多份,在各警局之间传阅,因此才得知有关制作阿索德的想法。不过,我对于这个手记的内容,仍是半信半疑。由于我是当事人,所以知道那些身材娇小的少女,被切断二、三十公分之后,搬运起来格外方便。因为,当时我一直有个先入为主的观念,那就是凶手之所以毁尸,主要是为了运尸方便。不过,至于为何要分别弃置于不同的地点,我就想不明白了。
从此,我深深迷上这个事件,并一再地思索答案。我个人的结论是:凶手是醉心于平吉思想的某一个人,这个人为了制作阿索德,而对六名无辜的少女遽下毒手。除了这个理由外,我实在无法解释这个命案的杀人行为与动机。而我,竟成了这个狂人的助手。不过,我仍有不解之处。就算弃尸地点有西洋占星术上的特殊含意,但是为何大和与生野的尸体,比其他地方埋得更深,而细仓的尸体又为何不加掩埋?这其中的文章,都和占星术脱不了关系吗?
我忽然想到,是否以洞穴的深度,来调节被发现的时间呢?不过,为何小坂、大和、生野三处的尸体,要较慢被发现呢?这三具尸体,并没有明显的特征,而且腐烂的程度也不是特别厉害。我在埋葬尸体之前曾经检查过。如果真是那样,也可以理在别的矿山,或离矿山较远处,即使挖的洞很浅,也不容易被发现。说起来都因为有了平吉的手记,才会较早被发现。为什么一定要依照平吉手记所述,弃尸于产相关金属的矿山呢?其理论上的根据究竟是什么呢?看来,只有归咎于占星术,或疯狂的行为吧!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我认为梅泽家除了一枝之外的六个表姊妹,根本不可能是间谍,那只是凶手假借地下组织之名引我上钩,为他处理尸体的手段。不过,一枝的行动又该作何解释?这一切都是由她的行动引起的。是否她早就有意引我上钩?我虽然也想过,会不会是凶手无意中发现我和一枝的奸情,才想出这个借刀杀人的阴谋?不过,这也不太合理,因为阿索德命案显然是早有预谋的,凶手早已决定杀害六名少女,然后考虑了许久,才找到担任运尸工作的最佳人选——我。因为,既拥有驾照,运尸时即使被发现,也能随口搪塞过去的,除了警官之外无他。若是一般老百姓,很容易被逮捕,就算自称是医生或科学家做为研究之用,也很难逃脱罪责。而且最重要的是,谁会想到警察就是犯人呢?因此,一枝自然是和凶手一伙的,她的任务就是引诱我,使我自投罗网。
那么一枝为何会被杀呢?不,这个问题本身即有矛盾。凶手既然想利用一枝的死来威胁我,就表示一开始就决定置她于死地。如果一枝早就明白自己难逃一死,还愿意为凶手做如此大的牺牲吗?或是凶手并未告诉她实情,而以别的理由说服她?那么,那又是什么理由呢?既然早已预谋杀人,除了逼我为他运尸之外,还有什么理由?也许一开始时只是预定以我和一枝的暧昧关系,作为威胁我的利器。至少,凶手是让一枝误以为是这样的吧?不过,这样的理由也牵强。以我和女人的暧昧关系,来威胁我,事实上并不会有太大的效果;更何况不是我去强迫她,而是她来引诱我的。
此外,我又突发奇想,作出以下的推论:一枝就是凶手,她杀了六个人,并预先写好那封匿名信,然后故意引诱我,再故布疑阵造成他杀的假象而后自杀。——因为我只收过那封信,之后就再无任何联络。刚接到信的时候,我本来还想辩驳一番,却因为信封上并无寄信人的地址,使我无法回信。于是我不禁怀疑:是否寄信人已死,才无法再来信?
不过,这种假设似乎也不可能。首先,一枝是被击伤后脑而死的,就算她可以事先在镜台沾上血迹(她的身体均无其他外伤),也不可能做出类似后脑部被重击的自杀行为吧!况且凶器显然是玻璃花瓶,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他杀。
另外一个重要的疑点,就是我最后见到一枝时,是三月二十三日,而那六个姊妹已被证实在三月三十一日早上仍然活着。一个已死的人怎么可能行凶呢?
我是个倒楣鬼,平白无故地被卷入这桩诡异、荒谬的事件,被迫成为神秘凶手的共犯。一般说来,无论任何刑案,都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自人们记忆中褪色,但这个案子却是例外。战后不久,这一连串的命案,竟然成为脍炙人口的“梅泽家占星术命案”,许多读者在看完书后,也纷纷把他们的感想或搜集到的资料,寄到侦查刑事组。每当同事从小山般的投书中,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而发出欢呼时,我就再次意识到自身的危机。看来,我只有到退休后,不,即使退休,也不能减轻内心的不安。
我被调任到樱田门侦查一组,也可算是运气不好。现在的一组是专门负责纵火案件,和帮忙处理火警现场的单位,但是当时的一组只有四十六名组员,却还要负责现在三组、四组负责的欺诈、防火、不良份子、强暴、强盗案,因此每天都会听到一些让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事件。当时高轮署的副长小山先生,看中我的沉稳与经验,就调我到尚有空缺的一组,专门负责处理诈欺案。
昭和十八年时,战事十分激烈。对我而言,负责处理诈欺事件,真是另一种不幸。因为我不得不对那个曾借我凯迪拉克的建筑商徇私,因此,我的不安又再度扩大。由于空袭频繁,警政署也各处疏散,我们遂移驻于浅草的第一女高。当时,我真宁愿自己被征去当兵,战死沙场。不过,由于干部均需留守,所以尽管许多同僚都开赴战地,我却接到缓召的通知。这件事也增加了我的痛苦。当时还不满一岁的儿子文彦,日后竟也选择了警察这一行,女儿美沙子也嫁给警察。至此,我的苦恼更是有增无减。
由于我是没犯错、不请假、不迟到的模范警察,而且每次的升级考试都通过,在退休之前,已经做到警视之职,在别人眼中看来,我的警察生涯可说是一帆风顺。然而,我最热切盼望的,却是退休之日。虽然大家对我的离去感到惋惜,不过,对我来说,退休之日,就是我走出监狱大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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