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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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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卢姆先生松开手指,打了个谦恭和蔼的手势,随即双手交叉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35]。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36]马车从法雷尔[37]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个弯。于是,他们就听任膝头毫无声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

一个衣着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边,举着他要卖的东西,张着嘴,靴。

“靴子带儿,一便士四根。”

不晓得此人是怎么被除名的。本来他在休姆街开过自己的事务所。跟与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师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里。打那时候起,就有了那顶大礼帽。住昔体面身份的遗迹。[38]他还服着丧哪。可怜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39]奥卡拉汉已经落魄了 [40]。

还有夫人[41]哪。十一点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莱明大妈已经来打扫了。她一边哼唱,一边梳理头发。我要,又不愿意。[42]不,应该是,我愿意,又不愿意。[43]她在端详自己的头发梢儿分叉了没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44]唱到tre这个音节时,她的嗓音多么圆润,声调有多么凄切。鸫鸟。画眉。画眉一词正是用来形容这种歌喉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鲍尔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鬓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报以微笑。微微笑,顶大用。也许只是出于礼貌吧。蛮好的一个人。人家说他有外遇,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对他老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然而他们又说——是什么人告诉我的来着?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谁都会认为,那样很快就会吹台的。对啦,是克罗夫顿[45]。有个傍晚撞见他正给她带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要么就是莫伊拉饭店的吧?

他们从那位披着八斗篷的解放者[46]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47],”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48]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抱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49]的雕像前经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车人的脸,抽冷子热切地说了起来:

“关于吕便·杰和他儿子,有个非常精彩的传闻。”

“是船家那档子事吗?”鲍尔先生问。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么事呀?”迪达勒斯先生问,“我没听说。”

“牵涉到一位姑娘,”布卢姆先生讲起来了,“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定主意把儿子送到曼岛[50]上去。可是爷儿俩正……”

“什么?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伙子吗?”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去搭船,他却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51]!老天爷,我但愿他能淹死!”

鲍尔先生从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发出的笑声持续了好半晌。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是儿子本人……”

马丁·坎宁翰粗暴地插嘴说,

“吕便·杰和他儿子沿着河边的码头往下走,正准备搭乘开往曼岛的船,那个小骗子忽然溜掉,翻过堤坝纵身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迪达勒斯先生惊吓得大吼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翰大声说,“他可死不了!有个船夫弄来根竿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围观哪。”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最逗的是……”

“而吕便·杰呢,”马丁·坎宁翰说,“为了酬劳船夫救了他儿子一条命,给了他两个先令。”

从鲍尔先生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哦,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摆出大人物的架势,赏了他一枚两先令银币。”

“非常精彩,对吗?”布卢姆先生殷切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达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说。

鲍尔先生忍俊不禁,马车里回荡着低笑声。

纳尔逊纪念柱[52]。

“八个李子一便士!八个才一便士!”

“咱们最好显得严肃一些,”马丁·坎宁翰说。

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

“不过,说实在的,”他说,“即便笑一笑,可怜的小帕狄也不会在意的。他自己就讲过不少非常逗趣儿的话。”

“天主宽恕我!”鲍尔先生用手指揩着盈眶的泪水说,“可怜的帕迪!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跟平素一样那么精神抖擞呢。我再也设想到会这么乘马车给他送葬。他撇下咱们走啦。”

“戴过帽子[53]的小个儿当中,难得找到这么正派的,”迪达勒斯先生说,“他走得着实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翰说,“心脏。”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满脸通红,像团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红鼻头疗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头喝成灰黄色的了。为了把鼻头变成那种颜色,他钱可没少花。

鲍尔先生定睛望着往后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伤。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样死再好不过啦,”布卢姆先生说。

大家对他膛目而视。

“一点儿也没受罪,”他说,“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没有人吭气。

街的这半边死气沉沉。就连白天,生意也是萧条的:土地经纪人,戒酒饭店[54],福尔克纳铁路问讯处,文职人员培训所,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有个原因。不是太阳就是风的缘故。晚上也还是这样。只有一些扫烟囱的和做粗活的女佣。在已故的马修神父[55]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脏。[56]

前额饰有白色羽毛的几匹白马,在街角的圆形建筑那儿拐了个弯儿,飞奔而来。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赶看去下葬哩。一辆送葬马车。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马。单身汉用花斑马。修女用棕色的。

“实在可惜,”马丁·坎宁翰先生说,“还是个娃娃哩。”

一张侏儒的脸,像小鲁迪的那样紫红色而布满皱纹。一副侏儒的身躯,油灰一般软塌塌的,陈放在衬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费用是丧葬互相会给出的。每周付一便士,就能保证一小块草地。咱们这个小乞丐。小不点儿。无所谓。这是大自然的失误。娃娃要是健康的话,只能归功于妈妈。否则就要怪爸爸[57]。但愿下次走点运。

“可怜的小家伙,”迪达勒斯先生说,“他总算没尝到人世间的辛酸。”

马车放慢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响,颠簸石路上。不过是个穷人,没入肯认领[58]。

“在生存中,”[58]马丁·坎宁翰说。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鲍尔先生说,“自寻短见的人。”

马丁·坎宁翰匆匆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塞了回去。

“给一家人带来莫大的耻辱,”鲍尔先生又补上一句。

“当然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应该用更宽厚的眼光看这个问题。”

“人家都说干这种事儿的是懦夫,”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凡人所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欲言又止。马丁·坎宁翰那双大眼睛,而今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通情达理,富于恻隐之心,天资聪颖。长得像莎士比亚。开口总是与人为善。本地人对那种事儿和杀婴是毫不留情的。不许作为基督教徒来埋葬。早先竟往坟墓中的死者心脏里打进一根木桩[60],惟恐他的心脏还没有破碎。其实,他们有时也会懊悔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在河床里发现他的时候,手里还死命地摸住芦苇呢。他[61]瞅我来着。还有他那娘儿们——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一次次地为她把家安顿好,然而几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家具典当一空,让他去赎。他过着像是在地狱里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颗石头做的心脏,也会消磨殆尽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膀顶着轱辘重新打鼓另开张。老天爷,那天晚上她那副样子真有瞧头。迪达勒斯告诉过我,他刚好在场。她喝得醉醺醺的,抡着马丁的雨伞欢蹦乱跳。

他们称我作亚洲的珍宝,

亚洲的珍宝

日本的艺妓[62]。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明白。骨骼咯咯响。

验尸的那个下午。桌上摆着个贴有红标签的瓶子。旅馆那个房间里挂着一幅幅狩猎图。令人窒息的气氛。阳光透过威尼新式软百叶帘射了进来。验尸官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泍浴在阳光下。茶房作证。起先只当他还睡着呢。随后见到他脸上有些黄道道。已经滑落到床脚了。法医验明为:服药过量。意外事故致死。遗书:致吾儿利奥波德。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无人肯认领。

马车沿着布莱辛顿街辘辘地疾驰着。颠簸石路上。

“我看咱们正飞跑着哪,”马丁·坎宁翰说。

“上天保佑,可别把咱们这车人翻在马路上,”鲍尔先生说。

“但愿不至于,”马丁·坎宁翰说,“明天在德国有一场大赛——戈登、贝纳特[63]。”

“唉呀,”迪达勒斯先生说,“那确实值得一看。”

当他们拐进伯克利街时,水库附近一架手摇风琴迎面送来一阵喧闹快活的游艺场音乐,走过去后,乐声依然尾随着。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利?[64]凯歌的凯,利益的利。接着就是《扫罗》中的送葬曲[65]。他坏得像老安东尼奥,撇下了我孤苦伶仃![66]足尖立地旋转!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67j。这是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前边。[68]一座庞大的建筑,那里为绝症患者所设的病房。真令人感到鼓舞。专收垂死者的圣母济贫院。太平间就在下面,很便当。赖尔登老太太[69]就是在那儿去世的。那些女人的样子好吓人呀。用杯子喂她东西吃,调羹在嘴边儿蹭来蹭去。然后周围屏遮起她的床,等着她咽气。那个年轻的学生 [70]多好啊,那一次蜜蜂蜇了我,还是他替我包扎的。他们告诉我,如今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马车急转了个弯,蓦地停住了。

“又出了什么事?”

身上打了烙印的牛,分两路从马车的车窗外走过去,哞哞叫着,无精打采地挪动着带脚垫的蹄子,尾巴在瘦骨嶙嶙、巴着粪的屁股上徐徐地甩来甩去。打了猪红色印证的羊,吓得咩咩直叫,在牛群外侧或当中奔跑。

“简直像是移民一样,”鲍尔先生说。

“嘚儿!”,马车夫一路吆喝着,挥鞭啪啪地打着牲口的侧腹。

“嘚儿!躲开!”[71]

这是星期四嘛。明天该是屠宰日啦。怀仔的母牛。卡夫[72]把它们按每头约莫二十七镑的代价出售。兴许是运到利物浦去的。给老英格兰的烤牛肉 [73]。他们把肥嫩的牛统统买走了。这下子连七零八碎儿都没有了,所有那些生料——皮啦,毛啦,角啦。一年算下来,蛮可观哩,单打一的牛肉生意。屠宰场的下脚料还可以送到鞣皮厂去或者制造肥皂和植物黄油。不晓得那架起重机如今是不是还在克朗西拉[74]从火车上卸下那些次等的肉。

马车又穿过牲畜群继续前进了。

“我不明白市政府为什么不从公园大门口铺一条直通码头的电车道?”布卢姆先生说,“这么一来,所有这些牲口就都可以用货车运上船了。”

“那样也就不至于堵塞道路啦,”马丁·坎宁翰说。“完全对,他们应该这么做。”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找还常常转另外一个念头:要像米兰市那样搞起市营的殡仪电车[75],你们晓得吧。把路轨一直铺到公墓门口,设置专用电车——殡车、送葬车,全齐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可是个奇妙的主意,”迪达勒斯先生说,“再挂上一节软卧和高级餐车。”

“对科尼来说,前景可不美妙啊,”鲍尔先生补充了一句。

“怎么会呢?”布卢姆先生转向迪达勒斯先生问道,“不是比坐双驾马车奔去体面些吗?”

“嗯,说得有点儿道理,”迪达勒斯先生承认了。

“而且,”马丁·坎宁翰说,“有一次殡车在敦菲角[76]前面拐弯的时候翻啦,把棺材扣在马路上。像那样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回太可怕啦,”鲍尔先生面呈惧色地说,“尸首都滚到马路上去了。可怕啊!”

“敦菲领先,”迪达勒斯先生点着头说,“争夺戈登·贝纳特奖杯。”

“颂赞归于天主!”马丁·坎宁翰虔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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