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她思忖:一个人需要有五十双眼睛来观望。她想,要从四面八方来观察那个女人,五十双眼睛还不够。在这些眼睛中,必然有一双对于她的美是完全盲目的。一个人极其需要某种神秘的感觉,它像空气一般缥缈,可以穿过钥匙洞眼,在她坐着结绒线、谈天或独自默坐窗前之时,把她包围起来,把她的思想、她的想象、她的欲望蕴蓄珍藏,就像空气容纳了那轮船的一缕浓烟一般。对她说来,那篱栅意味着什么,那花园意味着什么,一个浪花的飞溅又意味着什么?(莉丽抬头仰望,就像她曾经看到过拉姆齐夫人抬头仰望;她也听到一阵浪涛落到海滩上,浪花四散飞溅。)当孩子们在玩板球时喊道:“怎么啦?怎么回事?”这时有什么感觉在她心里翻腾、颤抖?她会暂时停止编织绒线。她看上去正在屏息凝神。随后,她又会陷入沉思,突然,正在踱方步的拉姆齐先生在她面前站住不动,某种奇特的战栗通过她全身,在极度的激动不安之中使她震惊,这时拉姆齐先生站在那儿,弯下身来俯视着她。莉丽可以看见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来,把她从椅子里搀扶起来。好像他以前也曾这样做过;好像有一次他曾经以同样的方式把她从一条小船里搀扶出来,那条船离开一个岛屿好几英寸,需要先生们来搀扶女士们上岸。那是一个老式的场面,它差不多要求女士们穿着有衬架扩撑的长裙,先生们穿着臀宽踝窄的陀螺形猎裤。让他搀着她的手扶她上岸之时,拉姆齐夫人心里想(莉丽猜测):现在时机终于到来了。是的,现在她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是的,她愿意和他结婚。于是,她从容、安详地上了岸。也许,她只说了一个词儿,让她的手仍旧留在他的手心里。也许,她让他握着手对他说,我愿意嫁给你;但是再也没别的话了。在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地产生同样的激动——情况显然如此,莉丽用画笔在草地上给蚂蚁扫平一条道路时想道。她并非虚构捏造;她不过是试图把多年来隐藏起来的某种东西摊出来罢了;那是她曾经目睹的某种东西。因为,在那崎岖不平、充满波折的日常生活道路上,周围还有那些孩子和宾客,你会不断地有一种老调重弹的感觉——感到曾经有一样东西掉下去的地方,又落下了另一样东西,响起了一阵回声,在空气中振荡不已。
她想,然而这是一个错误。她想起了他们怎样手挽着手一起走开,走过了那座暖房,去解开他们夫妻之间的疙瘩。她冲动而急躁;他阴郁而易怒——那可不是一种单调平静的幸福生活。噢,决不是。一大早,卧室的门就会砰的一声猛然关上。他会在早餐桌上就开始大发脾气。他会把他的盘子嗖的一声从窗口扔出去。于是整幢房子里就会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好像门户在乒乒乓乓直响,窗帘在风中飞舞飘扬,人们匆匆忙忙四处奔跑,设法关上天窗、把被风刮散的东西整理好。有一天,她在楼梯上遇到保罗·雷莱,当时的情况就是那个样子。显然有一条&17825;蚭掉到他盘子里去了。别人还可能会发现蜈蚣呢。他们笑个不住。
然而,像这样嗖的一声将碟子飞出窗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可实在使拉姆齐夫人感到厌烦,感到气馁。有时候,他们两人之间会长时间地僵持沉默,这种心理状态使莉丽感到烦恼,使她既忧郁又愤慨。拉姆齐夫人似乎不能对这种风暴处之泰然,或者像他们一样付之一笑,但是,在她的厌倦之中,也许还隐藏着什么东西。她低头沉思,默然端坐。过了一会儿,他会悄悄地在她周围留连——在她坐着写信或谈天的窗下徘徊,在他经过的时候,她会故意忙着干些什么事情,来避开他,假装没瞧见他。于是,他就会变得像丝绸一般光滑柔软,谦逊和蔼,文质彬彬,试图赢得她的欢心。她还是不容他接近,她一反常态,暂时摆出和她的美貌相应的傲慢骄矜的气派,她会转过脸去,或者转过身去,老是面对着在她身边的敏泰、保罗或威廉·班克斯。最后,站在圈子外面的那像条饿狼似的身影(莉丽站起来离开草坪,她望着石阶和窗口,在那儿她曾经看到过他),他会呼叫她的名字,只叫一次,活像一条在雪地里嗥叫的狼,但她还是不容他接近;他就会再叫她一次,这一次的声调中有某种东西惊动了她,她就突然离开他们,走到他身边,他们俩就会一起走开,在梨树、菜畦和野莓丛中散步。他们会在一起坦率地解开心中的疙瘩。但是,当时他们是抱着什么态度,使用了什么语言呢?这时,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之中,有一种庄严的气氛,使莉丽、保罗和敏泰转过身去,掩盖起他们的好奇心和不快之感,开始摘花、扔球、谈天,直到晚餐时刻,他们俩又回来了,像平时一样,分别在餐桌两端就座。
“为什么你们没人研究植物学?……你们都有腿有胳膊,为什么一个也不去研究……?”就这样,他们会像平时一样,在孩子们中间又说又笑。一切都和平时一模一样,只是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好像有一把刀刃在空气中闪晃,往他们中间砍将下去;好像在梨树和菜畦之间散步了一个小时之后,孩子们坐在他们周围喝汤这个司空见惯的景象,在他们俩眼中看来,也显得特别新鲜。特别是拉姆齐夫人,莉丽想,她会瞅着普鲁。她坐在中央,夹在兄弟姊妹们中间,似乎总是忙着、留神照应着,使一切都能顺利进行、不出差错,因此她自己几乎不说话。为了落在牛奶里的小虫,普鲁多么埋怨责备自己啊!当拉姆齐先生把他的盘子从窗口扔出去时,她脸色变得多么苍白啊!父母之间长时间的沉默,又多么使她颓丧啊!无论如何,现在她的母亲似乎在给她弥补方才的损失,向她保证一切顺利,向她许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同样的幸福。然而,她后来享受婚姻的幸福,还不到一年之久。
她让她篮子里的鲜花掉到地上了,莉丽想道。她把小眼珠儿往上一转,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在看她的图画,然而,她并不在绘画,她所有的感官都处于神思恍惚的梦幻状态,她的外形呆若木鸡,但内心以极快的速度活动着。
她让她的花朵从篮子里掉出来,撒落、滚散在草地上,她自己也带着勉强犹豫的心情离去,但是没有疑问或抱怨——她不是具有完全服从的本能吗?田野和溪谷里一片白色,遍地撒满了鲜花——她本来应该那样地把它描绘出来。那些山峦是质朴无华、巉岩陡峭的。波涛低沉地拍打着下面的岩石。他们走了,他们母子三人一起走了,拉姆齐夫人相当快地走在前头,好像盼望到路角去和什么人相会。
突然,在她注视着的窗子后面,出现了白色的人影。最后终于有人走进客厅,坐在椅子里了。上帝保佑!她在心里祈祷:让他们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千万别乱哄哄地跑出来和她谈话。谢天谢地,不管他是谁,他仍待在屋里,而且碰巧在石阶上投射出一个三角形的奇特阴影。它稍微改变了画面的布局。它非常有趣。它可能有点用处。她的兴致又回来了。你必须死死地盯着它瞧,一秒钟也不能放松那种紧张集中的情绪和决不迷惑上当的决心。你必须抓住那景象——就这样——就像用老虎钳把它牢牢夹紧,不让任何不相干的东西搀杂进来,把它给糟蹋了。她一面用画笔从容不迫地蘸着颜料,一面深思熟虑地想道:你必须和普通的日常经验处于同一水平,简简单单地感到那是一把椅子,这是一张桌子,同时,你又要感到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令人销魂的情景。归根结蒂,这个问题是可能解决的。啊,但是出了什么事情?一阵白色的波浪掠过了玻璃窗。一定是那空气的幽灵在房间里引起了某种骚乱。她的心向她猛扑过来,抓住了她,折磨着她。
“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她失声喊道,感到某种恐惧又回来了——不断地欲求,却一无所得。她还能克制那种恐惧的心情吗?后来她安静下来,好像她已抑制住自己,让那种情绪也变成了日常经验的一部分,和那椅子桌子处于同一水平。拉姆齐夫人——那个身影是她完美品德的一部分——就坐在椅子里,轻巧地来回抽动着她手里的钢针,编织着那双红棕色的绒线袜子,并且把她的阴影投射到石阶上。她就坐在那儿。
好像她有某种东西要和别人共享,然而她又几乎离不开她的画架,她心里充满着正在想到和看到的东西,莉丽经过卡迈克尔先生面前,手持画笔一直走到草坪边缘。现在那条小船又在哪儿?还有拉姆齐先生呢?她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