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学期最后一天(1/2)
滴答……滴答……滴答
不管月历上是怎么计算的,对我来说,学期结束那天,才是夏季开始的第一天。天气越来越热,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地一片青翠,天空清朗剔透,淡淡的云轻柔如棉絮。咄咄逼人的热浪一阵阵随风飘散,仿佛在向我们示威,提醒我们夏天快来了。棒球场的草皮都已经修剪整齐,重新画上白线。另外,游泳池也已经重新粉刷过,放满了水。塞尔玛·内维尔太太是我们班的导师。期末考的煎熬已经结束了,大家排排坐在教室里听内维尔老师的精神讲话。她说,我们就像一棵棵的小树,这一年来,在知识的灌溉下,我们渐渐茁壮成长。我们听着她催眠般的声音,眼睛盯着墙上的时钟。
滴答……滴答……滴答
我坐在座位上,耳朵听着老师的长篇大论,心里却暗暗祈祷她赶快结束。我脑子里塞了太多金玉良言,真希望能够把脑袋打开,把那些金玉良言倒出来,让它们在灿烂的夏日里随风飘散。只可惜,在下课铃响之前,我们还是内维尔老师的囚犯。我们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忍受煎熬,等待时间之神来解救我们。说不定时间之神会像电视里的原野奇侠一样,在夕阳余晖中出现在远处的山巅上。
滴答……滴答……滴答
求上帝赦免我们。
从教室四四方方的窗口望出去,外面那辽阔的世界正等着我们。在这个1964年的夏天,我和我那几个死党将会有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冒险奇遇呢?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这将会是一个漫长而悠缓的夏天。当太阳渐渐隐没在天际,当夜幕渐渐笼罩大地,我们将会听到此起彼伏的蝉鸣声,看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做功课了。噢,那真是无限美好的夏日时光。我数学及格了(想知道我考了几分吗?偷偷告诉你,学期平均负c),总算逃过了暑期辅导的厄运。不过,当我们在那自由的天地尽情奔驰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忘记为那些没有逃过暑期辅导的苦难同学默哀三分钟,因为,我们的好兄弟本去年就没有逃过厄运。对他们来说,那种感觉仿佛就像时间静止了,他们跳过了生命中的这段夏日时光,只可惜,他们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年轻。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是最无情的。
我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开始大笑大叫。听得出来,那是一种纯然的快乐,沸腾的喜悦。看样子,别班的老师决定提早放学了。我心里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只可惜,戴着助听器的内维尔老师仿佛听不到门外惊天动地的喧闹声,继续说她的。她应该已经有六十岁了,一头橘色的头发。我忽然觉得,她根本就不想放我们走。她想把我们留在教室里,越久越好。而且,说不定那并不是因为她比别的老师严格,而是因为她太寂寞,家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夏日时光的美妙?
“暑假期间,希望各位同学要记得多到图书馆去借书。”内维尔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慈祥,不过,万一惹毛了她,她爆发出来的怒火绝对比国庆节的烟火还壮观。“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放暑假了就不读书了。大脑不用是会退化的,所以,在9月开学之前,大家还是要尽量多用头脑——”
铃铃铃铃铃铃——!
全班同学立刻像蚱蜢一样跳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老师说,“再等一下。还没下课。”
噢,真要命!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内维尔老师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黑暗面,比如说,抓苍蝇来扯掉翅膀。
“出教室不要争先恐后,要有规矩。”她大声说,“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出去。奥尔科特,你来带队。”
嗯,虽然慢了一点,但最起码大家一个个出去了。后来,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我是最后一个。我听到走廊里回荡着一阵阵的笑声。这时候,我忽然听到内维尔老师在背后叫了我一声:“科里·麦克森,麻烦你过来一下。”
我只好乖乖走到她桌子前面。内维尔老师对我笑了一下,“你数学考及格了,应该很开心吧?”
“是的。”
“要是你这整个学年都这么用功,说不定拿得到奖学金。”
“我知道。”我还想到,要是去年秋天开学的时候就喝了十号魔法药水,那该有多好。
教室里已经没有别人了,走廊上回荡的喧闹声也渐渐变得遥远。空气中飘散着粉笔灰的味道,餐厅的辣椒味,还有削铅笔机里的碎屑的味道。我感觉得到,幽灵已经开始在教室里聚集了。
“你很喜欢写文章,对不对?”内维尔老师的目光隔着眼镜凝视着我。
“还挺喜欢的。”
“你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拼字课的成绩也是全班最高的。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今年你有没有打算参加比赛?”
“比赛?”
“写作竞赛。”她说,“每年8月,文艺委员会都会举办写作竞赛。”
我根本没想过。文艺委员会的主席是格罗夫·迪安先生和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写作竞赛就是他们出钱赞助的,竞赛项目包括散文和小说。得奖者会拿到一面奖牌,并且会应邀在图书馆的餐会上当众宣读他们的作品。问题是,我写的故事,不是妖魔鬼怪,牛仔侦探,就是外星怪物,这种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得奖的东西。那些都只是写给我自己看的,自得其乐。
“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去参加比赛。”内维尔老师继续说,“你很有写作的天分。”
我耸耸肩。老师忽然把你当成是大人,用一种对等的姿态跟你说话,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那么,祝你暑假愉快。”内维尔老师说。我忽然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走了。
那一刹那,我兴奋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我立刻说:“谢谢你!”然后立刻转身往门口冲过去。到了门口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了内维尔老师一眼。她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桌面上看不到考卷,也看不到半本书。她已经不需要再改考卷,也不需要再看教科书准备讲课的材料。她桌上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削铅笔机,一片吸墨纸板,就只剩下一个红苹果。那是葆拉·厄斯金拿来给她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内维尔老师身上,而她慢慢伸手拿起那个苹果。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觉得很像是在看电影里的慢动作。空荡荡的教室里,那张桌子上刻满了历届毕业生姓名的缩写。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都曾经是这间教室的过客,从这里走向他们未来的人生。内维尔老师愣愣地看着窗外,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她看起来很苍老。
“老师,祝你暑假愉快。”我站在门口对她说。
“再见。”她微微一笑。
我沿着走廊一路横冲直撞,手上没有拿书,而数字、等号、历史年代,学校里的一切都被我抛到脑后。我奔向金黄灿烂的阳光。暑假开始了。
问题是,我还是少了一辆脚踏车。自从那天和妈妈去找过女王之后,到现在已经三个星期了,我一直求妈妈打电话给她,可是妈妈叫我要有耐性一点,等女王准备好了,我的新脚踏车自然就会出现,急也没有用。有一次我听到爸妈谈起女王的事。那天一大早,天都还没亮,他们坐在门廊上谈了好久。我是无意间偷听到的。我听到爸爸说:“我才不管她梦见什么。反正我不去。”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总是会听到爸爸在哭,然后妈妈在一旁拼命安抚他。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了一些话,像是“……在湖里面……”,或是“……那里面好黑……”。我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已经像水蛭一样缠在他内心深处。有几次吃晚饭的时候,我注意到爸爸东西都没吃完就把盘子推开。他好像忘了平常他总是教训我:“科里,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干净,你别忘了,在印度还有多少小孩子没饭吃。”他越来越瘦,每次穿上送奶员的制服,他的腰带都必须扣到最后一个洞眼才绑得紧。他的脸越来越瘦削,颧骨越来越突出,眼眶深陷。他整天听收音机的棒球转播,要不然就是看电视上的现场转播。有时候,他会坐在那把他心爱的休闲椅上张开嘴呼呼大睡,可是就算在睡觉,他脸上还是露出一种畏惧的表情。
我越来越担心他了。
我觉得我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吞噬爸爸的心。那并不单纯只是因为他亲眼目睹死人,也不是因为那个人是被谋杀的,毕竟,那并不是奇风镇第一次出现谋杀案。尽管我们这里难得碰到这种案子,但终究不是第一次了。我认为,令爸爸内心饱受折磨的,是那种残酷冷血的行径,那种恶毒。爸爸算是一个聪明人,很多东西他都懂。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他通常都很快就能够判断是非对错。而且,他说话算话,言出必行。只不过,在某些事情上,他却显得过度天真。我觉得他好像不相信奇风镇上会有邪恶的人。没想到,他竟然亲眼看到一个人被严刑拷打,活活勒死,两手被铐在方向盘上,而且还没办法用基督教的仪式好好安葬,灵魂永远不得安息。更可怕的是,这种事竟然发生在他出生长大的故乡。这才是最令他感到痛心的。他内心受到太深的创伤,已经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复原了。另外,也可能是因为那位被人谋杀的死者到现在还查不到身份,而且,尽管艾默里警长已经查遍了全国各地,却没有半个人回报失踪人口。仿佛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一定有个身份。”有一天晚上我隔着墙壁听到爸爸对妈妈说,“难道他没有妻儿吗?难道他没有兄弟姐妹吗?难道他没有父母吗?老天,丽贝卡,他一定有个身份,他一定有个名字!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就是警长该去查的。”
“jt不可能查得到。他早就放弃了!”
“汤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找女王。”
“不要。”
“为什么?她画的那张图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你心里很清楚,那跟你看到的刺青一模一样。你最起码可以去找她谈一谈,不是吗?”
“因为——”他迟疑了一下,我感觉得出来他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不相信她那种法术。这就是为什么。那是骗人的东西。她一定在报上看到过刺青的事。”
“你明知道报上根本就没有报道得那么详细。而且她说她听到有人在讲话,听到有人在弹钢琴,而且她看到一双手。去吧,汤姆,去找她谈一谈。求你去一趟,好不好?”
“我不觉得她能告诉我什么。”爸爸还是很强硬,“而且,我也不想听。”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然而,那个沉冤湖底的无名幽灵依然在梦中纠缠着我爸爸。
不过,在这夏日开始的第一天,我没有去想这些,也没有去想老摩西,没有去想午夜梦娜,没有去想那个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我只想去找我那群死党,想跟他们一起庆祝夏天的来临。这是我们一年一度的盛典。
我从学校一路跑回家,叛徒早就在门廊上等我了。我跟妈妈说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然后我就朝我们家后面那片森林跑过去,叛徒跟在我后面。森林里苍翠蓊郁,温煦的风轻拂过树梢,枝叶随风摇曳,阳光灿烂遍洒林间。我沿着那条小径往森林里面跑,叛徒偶尔会跑到旁边去追松鼠,而松鼠总是一溜烟就蹿到树上去。大约十分钟后,我终于跑出了森林,来到一片草地。那片草地坐落在起伏的山腰上,而山底下,我们的奇风镇一览无遗。我那几个死党都已经到了。他们都是骑脚踏车来的,而且他们的狗也都跟来了。约翰尼带着他的红酋长,本带着他的南哥,而戴维·雷则是带着他那只身上有黄白斑点的巴弟。
山上风比较强,仿佛龙卷风绕着这片草地盘旋,仿佛随着快乐的夏日回旋起舞。“我们终于熬过来了!”戴维·雷大喊,“放暑假了!”
“放暑假了!”本一边大喊一边像白痴一样绕圈子跳来跳去。南哥在他旁边猛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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