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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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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

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地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一一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黯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响,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北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的,便叫“天桥”。

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

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摊。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撂地抠饼的卖艺人。

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化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廿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

“去去!张罗着填饱肚皮还来不及。谁爱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

“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些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馄饨、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响,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徕,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小吸引着满嘴馋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打把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

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父是个粗汉,身子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锣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

“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

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父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

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扮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父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出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着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

“哎呀!”

采声陡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他猴儿身上。

人丛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啦糟啦,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有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滥的玩艺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

“回去再夹磨个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呐。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师父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父赔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用的铜锣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父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可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到早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嘎?”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一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边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壁。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声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地: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的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地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嗡动,无声:

“娘!”

关师父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壁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式,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沈。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魆魆。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艺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睏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鹜。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曲。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攥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笼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起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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