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2)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眼神突然呆滞,流露忧虑。
“我不担心乌拉,”我说,语气更轻柔,“我担心你。如果莫德纳回来,你要待在阿布杜拉身边一阵子,或我身边。”
她看着我,紧抿双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或不愿说出口。
“说说这场戏?”我建议,想把我们带离乌拉渐渐沦入的寒冷黑色漩涡生活。“这部电影在演什么?”“发生在夜总会,或至少是电影版的夜总会。男主角从有钱的政治人物那里偷了一件珠宝,嗯……大概是,然后跑到这里躲起来。他看到那女孩,也就是姬米,在演大型歌舞剧,迷上她。警察出现时,他把珠宝藏在她的假发里。接下来的情节演他如何想办法接近她,取回珠宝。”她停下,端详我的表情,想解读我眼神的意思。“那……我猜你觉得那有点蠢。”
“没有,我不这么觉得,”我大笑,“我喜欢这部戏,彻头彻尾喜欢。在真实世界里,那个男人会直接痛打她,取回珠宝,甚至可能会开枪射她,我比较喜欢宝莱坞版的世界。“我也是,”她说,大笑,“我喜欢那样的世界,喜欢他们用彩绘帆布和细木条拼凑出来的世界,他们……就像是在制造梦境之类的东西。我知道那戏叫人觉得煽情,但我是说真的,我喜欢这个世界,林,我不想回去另一个世界。”
“嘿,林!”有人从背后叫我。原来是昌德拉·梅赫塔,制片人之一。“耽搁你一分钟?” 我离开莉萨与那群德国游客,到一台金属起重机下见昌德拉·梅赫塔,树状的明晃晃灯光由起重机撑住。他反戴棒球帽,松紧带紧箍住头,让他的胖脸显得更圆。大肚脯下是褪色的反vis 牛仔裤,克塔长衫从上往下,几乎把大肚子完全盖住。密闭制片场有点潮湿的空气,让他汗流侠背。
“嘿,老哥,如何?我一直想见你,yaar 。”他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别有居心。“我们去外面透透气,我热得快把他妈的红利都烧光了,yaar 。
我们在金属圆顶建筑之间漫步,穿着戏服的演员和拿着道具、器材的男子,与我们擦身而过。途中,九个漂亮的跳舞女郎,身穿怪异的羽毛戏服,经过我们身边,要去某个隔音摄影棚。我不禁转过头去,身体健止民着转,最后竟往回走了一小段。昌德拉·梅赫塔连正眼都没有瞧她们一眼。
“嗯,林,我想跟你谈的是……”他说。我们走着时,他轻碰我手肘。“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是个生意人,在美国有不少生意。achaa (嗯),怎么说呢··… 他碰上卢比换美金的现金流问题,yaar 。我很希望你·一有人告诉我,现金不流动时,你帮得上忙。”“我想,那笔现金应该换成美金,流动才顺畅?”“对,”他微笑,“很高兴你了解他的问题所在。
“回堵的情形有多严重?”
“哩!我想大概一万块应该就能打通。
我把哈雷德·安萨里目前的美元汇率告诉他,他同意那条件。我跟他谈好,隔天在制片场见他。我要他把那些比等值美元还要大捆的卢比纸钞放在软背包里,等我骑摩托车去收。我们立刻握手成交,想着我所代表的那个人: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昌德拉或我都绝不会提到他名字的那个人,我握手时施加了让对方稍不舒服的力道。我只是要让他感到微痛,隐约的些许疼痛,但那使他更加专注地注视我和善微笑上面冷酷的眼神。
“昌德拉,如果你知道会把事情搞砸的话,就连试都不要试。”我警告道,被捏疼的感觉从他的手上传到他眼睛里。“没有人喜欢被耍,特别是我那些朋友。
“呢,当然不会,巴巴!”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难掩眼中的惊恐之色。“没问题,koi bahlnahi !放心!我很感激你能帮我,我的……怎么说,帮我的朋友解决问题,yaaro 我们慢慢走回隔音摄影棚,发现莉萨和昌德拉的制片同僚在一块。“嘿,老兄!你行的!”克利夫向我打招呼,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往夜总会片场的那些桌子。我望向莉萨,她只是举起手,向我示意:你自己看粉办吧,老兄。“怎么回事,克利夫?”“我们还需要一个男的,yaar 。需要一个男的白人,坐在那两个可爱的女孩中间。”“呢,不要。”我不肯,想挣脱他的手,又怕会伤到他。我们来到桌边,那两个德国女孩站起来,伸手把我拉往她们中间的位子。“我不行!我不会演!我怕镜头!我不要!” ” na , ko&039;schon! h?r&039;auf ! ” (得了吧,拜托!)其中一个女孩用德语说,“你昨天不是才告诉我们这有多容易,na ? ”她们很迷人。我挑中他们那帮人,因为他们全是健康迷人的男女,那笑容正在诱惑我加入。我突然想到那代表什么意思:身为澳大利亚通缉要犯的我,顶着逃亡身份,在至少十个国家约三亿人会看到的电影里竟然饰演一角,那可是件既蠢又危险的事。
“呢!有何不可。”我耸耸肩。
克利夫和舞台工作人员后退,演员各就各位。明星昌基·潘迪是孟买人,英俊、健美、年轻。我在跟印度朋友看过的一些电影里看过他,发现他本人比银幕上更英俊、更有观众缘,教我颇为惊讶。一名化妆助理举起镜子,让昌基梳理他的三千烦恼丝。他凝视镜子,眼神之专注,就和外科医生在执行复杂而重要的手术过程时一样。“你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其中一个德国女孩小声对我说,“这家伙花了很多时间,才学会跳这场舞。他ng了好多次,每次一ng,拿着spiel……就是镜子的那个矮子就会跳出来,然后我们就看着那家伙再把头发梳一遍。如果把那些nc 画面和那个矮子拿着镜子让那家伙梳头发的画面全拍下来,我告诉你,光是那样,就能拍成一部卖座喜剧。”
摄影师一眼对着镜头,定住不动,导演站在他旁边,对灯光组人员下达最后指示。导演助理一个手势,要求全场安静。摄影师宣布开拍。
“音乐!”导演下令,“开拍!”几只体育馆级的大喇叭放出音乐,在片场发出砰然巨响。那是我听过最大声的印度电影音乐,但我喜欢。姬米·卡特卡尔等所有舞者,以夸大的动作走上人造舞台。
姬米从舞台一边轻快地走到另一边,再一一走过每张桌子旁边,全程跳舞,配合音乐对嘴唱歌。男主角加入共舞,然后扮演警察的演员出现,男主角钻到桌下。这场戏在整部电影里只占五分钟,却花了一整个早上排演,花了大半个下午拍摄。我的演艺处女作,其实只出现在两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当姬米跳着整套诱人的舞步,停在我椅子背后时,镜头有两次捕捉到我开心的微笑。
我们叫了两辆出租车送那些外国游客回去,莉萨坐我的摩托车回城里。那是个相当热的傍晚,她脱掉外套上车,扯掉长发上的发夹。她双手环抱我的腰,脸颊贴在我的背上。她是个好乘客,是那种绝对信赖驾驶的骑车本事,而且将自己与驾驶的身体融为一体的乘客。隔着我的白色薄衬衫,我感觉到她紧贴在我背上的胸部。我的衬衫迎着暖风敞开,她的双手抓着我腰部紧实的皮肤。我骑摩托车从不戴安全帽。后座扣有一只安全帽,供乘客使用,但她选择不戴。当我们等车子过去或转弯而停下,强风偶尔会把她长而卷的金发吹到我肩膀上,吹进我嘴里。马鞭草花的香味,在我唇上久久不散。她的大腿轻轻贴着我,好似准备或威胁要使出她大腿所有的力气夹住我。我想起记忆中的另一双大腿,那晚在卡拉屋里,贴在我手掌上柔滑如月光的肌肤。就在这时,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摩托车停下等红绿灯时,她开口说话。“那个小孩后来怎么了?”“哪个小孩?”
“那天晚上跟你在一块的那个,记得吧!在卡拉家里。”
“他很好。我上礼拜在他伯父家里见过他。他长大很多,长得很快,现在在上私立学校。他不喜欢学校,但他最后会接受的。”
“想他吗?”
绿灯了,我换档,催油门,驶进十字路口。我没答话。我当然想念他,他是个好孩子。但我也想念女儿,想念妈妈和我所有的家人。我想念朋友,想念我所有的朋友,在绝望的那几年里,我认定不可能再见到他们。对我而言,想念我所爱的人,犹如在哀痛死去的人,而且还更悲惨许多。因为,就我所知,他们都没死。我的心,有时是满布墓碑的墓园,而石碑上一片空白。每个夜晚,独自一人在屋里时,那份哀痛和想念往往压得我透不过气。梳妆台上有一叠叠钞票,有刚伪造好的,可送我到任何地方的护照。但我无处可去。不管到哪里,都见不到我心爱的人,那些失去联系或永远消失的人。因此,不管到哪里,都没有意义,没有归属,没有爱。
我是逃犯,已从人间蒸发;我是失踪者,在行动中失踪。但在我逃亡的心灵里,他们才是失踪者。在我逃亡期间,失踪的是我曾熟悉的那整个世界。逃亡之人奔跑,忍痛想毁掉过去,想连带毁掉所有蛛丝马迹,那些会泄漏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来自何处、哪些人曾爱过他们的痕迹。然后他们跑进自我弃绝的境地,以求存活,但总是失败。我们能否认过去,但无法躲避过去的折磨,因为过去是个会说话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时时提醒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直到我们死去为止。
我们骑着车,从满天晚霞的傍晚,骑到蓝黑的夜幕升起。我们随着海风冲进光的隧道,落日的长袍从这城市的肩上滑落。莉萨的双手在我坚实的皮肤上移动,像是海水不断袭来,波涛汹涌。在我们共骑时,有那么片刻,我们合而为一,成为一个欲望,一个以妥协收场的承诺,一张品尝涓滴流下的危险与喜悦的嘴。然后某种东西,或许是爱或恐惧,在渐暖的风中低语,驱策我做出选择:这是如此年轻、自由,好像你将永远这般。
“我该走了。”
“不进来喝杯咖啡或什么的?”她问,站在她公寓门口,手拿着钥匙。“我该走了。”
“你跟卡维塔说的那个故事,她真的很感兴趣,贫民窟那两个女孩的故事。那两个死而复生的女孩,她就讲了这些,蓝色姐妹花,她如此称呼她们。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但那名字取得很棒。”
她在找话说,把我留住。我凝视她天蓝色的眼睛。
“我该走了。”
两个小时后,我毫无睡意,她吻别时嘴唇的温润犹存,所以电话铃响时,我不觉得诧异。
“你能不能立刻过来?”我拿起电话时,她说。
我没出声,努力想找个欲拒还迎的说辞。
“我找过阿布杜拉,但他没回。”她继续说,然后我听到她的声音里有屈服、惊吓和茫然。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碰上麻烦了,有麻烦事……”
“是毛里齐欧?你没事吧?
“他死了,”她小声而含糊地说,“我杀了他。”
“还有别人在吗?”
“别人?”她含糊重复道。
“还有其他人在那里,在你公寓里吗?”“没有。我是说,有,乌拉在这里,还有他在地板上。那是……”
“听好!”我以命令的口吻说道,“锁上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门被撞坏了,”她小声说,声音愈来愈微弱,“他破门而入时,把锁撞坏了。”“好,拿东西顶住门,椅子或什么的。门不要开着,等我到。”
“乌拉很慌张,她……她很难过。”
“不会有事的,一定要堵好门,别打电话给任何人。别跟任何人讲,别让任何人进来。饱两杯咖啡,多放点牛奶和糖——四勺,和乌拉坐下来喝。如果她需要,给她一杯烈酒。我这就去,十分钟内会到。撑下去,保持冷静。”
夜里,我骑上摩托车,穿过拥挤的街道,蜿蜒驶入通亮的灯海中,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恐惧,没有忧虑,没有兴奋的颤抖。用安全的最大速度狂级,每次换档都猛催油门 ,让转速表的指针一下子就跑到最高转速的红区。而那正是卡拉、狄迪耶、阿布杜拉和我,我们每个人,正在做的事,只是每个人的做法不同。我们都正以安全的极速在狂帆生命,还有莉萨,以及毛里齐欧,都正在让指针转到红区。
在金沙萨,有个荷兰佣兵告诉我,他唯一一次不再恨自己,是在他面对的危险变得极大,大到他在不假思索或毫无感觉的情况下,马上付诸行动的时候。我真希望他没跟我说过这句话,因为我完全了解他的意思。那一晚我骑车咫车时,心中平静得几乎像是不起一丝涟漪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