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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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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最后的复杂或终极的复杂,也就是这复杂倾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我们或许会称之为上帝的东西或人。所有东西,只要能促进、推动或加速这趋向上帝的运动,都是善的。而凡是抑制、妨碍或阻止那运动的,都是恶的。如果想知道某件事是善或恶,例如战争、杀人、走私枪械给穆斯林游击战士,就要问以下这个问题:如果每个人都做那件事,会怎么样?那会帮助我们从宇宙里头这一小小块地方抵达那里,或阻碍我们前进?然后我们就能充分了解那是善还是恶。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那为什么是善或恶。说到这里,还可以吗?”“很好。”他说,眼睛没看我。我扼要复述他的宇宙论模型时,他闭上眼睛点头,撅起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说完时,他转头看我,那压抑的笑意豁然绽开,眼神里闪现欢乐和淘气。“你知道吗,你如果想做,你可以把那观念从头到尾表达得跟我一样好,一样精确。我这辈子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研究那观念,思索那观念。听到你用自己的话跟我说那观念,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想那是你的言论,哈德吉,你常常教导我,但我真的有两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发问了吗?”“可以。”

“好。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没有生命的,例如石头,有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例如树、鱼、人。你的宇宙论没告诉我生命和意识来自何处。如果是同一个东西造出了石头和人,那为何石头没有生命,而人有生命?我是说,生命来自何处?”“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简短又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想我希望每个提问都得到简短又直接的答复。”我答,笑了出来。对我轻浮而愚蠢的反应,他扬起一边的眉毛,然后慢慢地摇头。

“你可知道英国哲学家罗素?有读过他的书吗?”“有,我读过一些,在大学和监狱的时候。”

“他是我尊敬的麦肯锡先生最欣赏的人之一。”哈德微笑,“罗素的论点,我不全都认同,但我的确喜欢他推断出那些论点的方式。总而言之,他曾说,凡是可以言简意赅的,就言简意赅。我很同意他这句话。但话说回来,对你的提问,我的回答是:生命是万物的特色。我们可以称那是。haracter ,我最喜欢的英文字之一。对于不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character 这个字的发音令人惊奇,像击鼓的声音,或折断引火柴以便生火的声音。言归正传,宇宙中每个原子都有生命的特色。原子聚合的方式愈复杂,生命特色的表现也愈复杂。石头是非常简单的原子组合,因而石头里的生命简单到我们无法看见。猫是非常复杂的原子组合,因而猫的生命清楚可见。但生命是存在的,存在于万物之中,甚至石头之中,甚至在我们看不见生命之时。”

“你从哪里得到这观念?从《可兰经》 ?”“其实那是大部分主要宗教都有的观念,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尽相同。我稍微调整,以配合我们过去几百年来对世界万物的了解。但《可兰经》 激发我从事这种研究,因为柯自兰经》 要我研究万物,了解万物,以便服侍真主。”

“但生命特色这个词来自哪里?”我不罢休,认定我终于把他困在简化论的死胡同里。

“生命,还有宇宙万物的所有其他特色,例如意识、自由意志、复杂倾向,乃至爱,诚如我们所知,都是在时间开始时,光所赐予宇宙的。”

“在大爆炸时?你是在说那个?”“对。大爆炸扩张始于一个叫做sguritr (奇点)的点,又是一个我最喜欢的五音节英文字。那个点几乎无限稠密,几乎无限热,且如我们所知,它不占空间,不占时间。那个点是光能的大沸锅。某种东西促使它扩张,我们还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因为光,所有粒子和所有原子,还有空间、时间、我们知道的所有力量,开始出现了。因此光在宇宙诞生之初给了每颗小粒子一组特色,随着那些粒子以更复杂的方式结合,那些特色也以愈来愈复杂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停下,看着我的脸,我正努力和我心中打转的观念、疑问、情绪搏斗。他再度甩掉我,我心想,突然因为他回答了我的问题而感到火大,但又出于同样的理由对他心生敬佩。在黑帮老大阿布德尔·哈德汗充满洞见的长篇大论(有时像是布道)里,总是有不协调的地方,而且那不协调叫人觉得诡异。在阿富汗境内一个近乎石器时代的村子里,背靠石墙坐着,准备走私的枪支和抗生素藏在附近,在这样的情境下,他那冷静、深奥的演讲,关于善与恶、光与生命及意识的演讲,显得极不协调,不协调到足以让我满腔怒火。

“我刚刚告诉你的,乃是意识与物质之间的关系。”哈德宣布,然后再度停下,直到我看着他的眼睛,才又继续说,“这是种测试,而现在你懂了。若有人告诉你,他明白生命的意义,你就应该用这来测试那人。你所遇见的每个修行大师和导师,每个先知和哲学家,都应该回答两个问题:什么是客观且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善恶定义?还有,意识与物质之间有何关系?如果无法像我一样回答这两个问题,你就知道那人未通过测试。”

“你怎么知道这些物理知识?”我质问道,“这些关于粒子、奇点、大爆炸的知识?” 他盯着我,看出我无意中发出的侮辱之意:像你这样的阿富汗黑帮分子,怎么会懂这么多科学和高深知识?我回看他,想起有一天与强尼·雪茄在贫民窟时,我所犯下的残酷错误:只因为他穷,就认定他无知。

“有句俗话说,学生准备好了,老师就出现,你可听说过?”他问,笑了。那似乎是在嘲笑我,而不是在跟我一起笑。

“听过。”我紧咬牙关,耐心地吐出答复。

“呢,就在我研究哲学和宗教而需要科学家指点特殊知识时,有个人适时出现。我知道生命、星体、化学的学科,可以给我许多答案,但遗憾的是,我亲爱的麦肯锡先生除了给我最基本的知识,无法教我那些东西。然后我遇见一位物理学家,一个在孟买的巴巴原子研究中心任职的男子。他人很好,但在那时候有个缺点,爱赌。他碰上大麻烦。他输掉一大笔钱,而他赔不起那么多钱。他在一家俱乐部赌输了,而那俱乐部的老板我很熟,我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都肯为我卖力。麻烦不只一桩。那个科学家还和一个女人扯上关系,他爱上那女人,为了那份爱干了一些盆事,惹上许多危险的麻烦。他找上我,我替他解决那些麻烦,且严守口风,没把那些事告诉别人。没有人知道他做了那些轻狂的事,没有人知道我帮他解决那些事。为了回报我,自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教我,至今仍在教。他叫沃夫冈·拍西斯,我已经安排好,回去后不久就让你跟他见面,如果你想的话。”

“他教了你多久?”

“过去七年,我们每个礼拜见一次面,一起研究。”

“天啊!”我倒抽一口气,想着睿智而又呼风唤雨的哈德,碰上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即使那合法但不合理,也要强索到手,心里不禁感到些许卑鄙的高兴。但一转眼,我又为自己有这想法而觉得丢脸:我很爱哈德汗,才会跟着他参战。那位科学家难道不可能跟我一样爱他?想到这一点,我知道我是嫉妒那个人,那个我不认识且大概永远不会见面的科学家。嫉妒,就像滋生那嫉妒的不完美的爱,不理会时间,不理会空间,不理会具有智慧的推理论证。嫉妒单凭一个恶意的辱骂,就能让死者复活,或者,让人只因为听到某人的声音,就恨起那人,尽管那是个十足的陌生人。

“你问生命,”哈德和颜悦色地说,改弦易辙,“因为你在思索死。你在思考如果逼不得已你必须射杀人,必须夺人性命。我说对了吗?”“对。”我喃喃道。他说得对,但萦绕在我心中的杀人念头,和阿富汗无关。我想杀的人在孟买,在名叫“皇宫”的丑恶妓院里,那人高坐在一间密室的宝座上。那人是周夫人。

“切记,”哈德锲而不舍,一手搭上我前臂,强调他要说的话,“有时,为了对的理由,必须做不对的事。重点在于,要确认理由是否对,在于坦承做了不对的事,在于不自欺,不自认自己做了对的事。”

稍后,在闹哄哄的婚平l 走到悲喜交织的尾声时,在我们与自己人急速会合,眶当眶当而吃力地穿越新的高山时,我试图卸下哈德用话语圈住我心坎的荆冠。为了对的理由,做不对的事……在这之前,他就曾以那句话折磨过我一次。我在心里咀嚼它,就像熊会咬拴住它腿的皮带。我这辈子干过的不对的事,几乎都是出于不对的理由,就连我干过的对的事,也往往是受不对的理由所驱使。

郁闷包住我。那是抑郁而心存怀疑的心情,我甩不掉的心情。我们骑马走进冬天时,我常想起阿南德·拉奥,我贫民窟的朋友。我想起在阿瑟路监狱的会客室里,阿南德的脸隔着金属栅栏对着我微笑:那张温和、英俊的脸,如此平静,洋溢在他心中的平静心情,使他脸上没有一丝怨恨。如他所认知的,他为了对的理由,做了不对的事;如他跟我说的,他平静地接受他寂得的惩罚,好像那是特权或权利。最后,经过太多的思考,我咒骂起阿南德。我骂他,要他别再纠缠我的心,因为有个声音不断在告诉:我(我自己的声音,也可能是我父亲的声音),我永远不可能理解那份平静。我永远无法抵达心灵上的伊甸园,无法坦然接受惩罚,坦然承认对错,进而无法摆脱那像石头一样安立在荒凉的逃亡心田里的烦恼。

我们再度摸黑往北走,攀爬、穿过哈达山脉的狭窄库萨山口。那段路直线距离三十公里,但我们上攀又下降,走了将近一百五十公里。然后,天空豁然大开,我们在较平坦的地区走了将近五十公里,越过阿加斯坦河和其支流三次,然后抵达沙巴德山口的山麓丘陵。在那里,在我还在为这趟远征的是非对错而烦乱不堪之际,我们首次遇上敌人开枪攻击。

哈德下令不休息,一鼓作气攀越沙巴德山口。因为那决定,我们许多人,包括我,在那个寒冷的傍晚保住了性命。我们以小跑步猛赶路,穿过那开阔的平原之后,大家都疲惫不堪。每个人都希望在那山口的山麓丘陵休息一下,但哈德催我们继续走。他从队伍前头骑到后头,大叫着要我们不要停,不要停,跟上。因此,枪声刚传来时,我们正快速移动。我听到那声音,敲击空心金属的声音,好像有人正拿着铜管敲空的汽油桶。我盘得很,一开始没想到那是枪声,仍拖着疲累的步伐,牵着马慢慢走。然后,我们进入枪支射程,子弹打中地面,打中我们的队伍,打中我们四周的岩壁。众人急忙寻找掩护。我趴下,把脸猛埋进石砾小径的土里,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告诉自己前头那个人背部爆开往前倒下,不是真的。我们的人开始从我身边开枪反击。我猛喘气,把土吸进嘴里,吓得一动不动。我陷身战场。

要不是因为我的马,我可能会一直待在那里,把脸埋在土里,让心脏把坪坪跳的恐惧震波传进地里。我趴下时,组绳脱手,马儿怕得用后腿站立起来。我担心被它踩到,赶紧站起来,一阵乱抓,抓住四处甩的缓绳,想重新控制住它。原本非常温驯的马,这时突然成为整队马匹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它后腿立起,然后猛然弓背跃起。它猛跺马蹄,想拖着我往后走.它猛踢脚,拉着我一起急绕圈,想找到可往后踢中我的角度。它甚至还咬我,往我前臂狠狠咬下,虽然隔着三层衣服,还是让我痛得要命。我飞快地往左右看了一眼整队人马。最靠近山口的人正往山口逃,牵着自己的马往突出的岩石寻找掩护。在我前头和后头的人,费了一番工夫,已让自己的马伏下,他们就蹲在马旁或马后。只有我的马仍然后腿立起,目标鲜明。我欠缺骑师的驯马本事,要让马在交战区躺下,无异难上加难。其他马正害怕得尖叫,每声恐惧的嘶鸣都使我的马更为慌乱。我想救它,想叫它伏下,以减少中枪机率,但我也害怕自己中枪。敌人的子弹射中我上方和旁边的岩石,每个碎裂的声音都教我像只靠近荆棘篱的鹿,猛然抽动身子。

等着中枪的感觉很奇怪,记忆中最类似的经验,乃是从空中落下,等着安全伞张开。有股特别的感觉,独一无二的感觉。皮肤感受到某种不同的气味。眼睛变硬,仿佛突然变成是用冰冷金属制成似的。就在我决定放弃,任它自生自灭时,它整个身子软掉,随着我的拉扯侧身倒下。我跟着它趴下,用它圆滚滚的身体中部当掩护。我想安抚它,伸手过去轻拍它的肩,结果拍到流血的伤口,啪哒作响。我抬起头,看见马中了两枪,一枪在肩膀高处,一枪在腹部。伤口随着呼吸而大量流出血,马在号哭,我只能用这字眼形容。那是伴有粗重鼻息、断断续续的哀鸣。我把头贴着它的头,一手抱住它的脖子。

我们的人对着约一百五十米外的山脊集中火力反击。我紧贴着地面,从马鬃上方往外看,看见一颗又一颗子弹打中地面,扬起的尘土漫过遥远的山脊。然后战火平息。我听见哈德用三种语言叫喊,要大家停火。我们等了漫长的几分钟,一动不动,呻吟、悲叹、吸泣。我听见附近有嘎吱嘎吱踩过石子的声音,抬头见到哈雷德·安萨里蹲低身子朝我跑来。

“没事吧,林?”

“没事。”我答,首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枪。双手往腿、臂迅速摸了摸。“对,我没事,毫发无伤。但我的马中枪了,它——”“我在清点!”他打断我的话,伸出两只手要我冷静,要我不要说话。“哈德派我来查看你是否没事,并清点人数。我很快会回来。待在原地不要动。”

“但它——”

“它完了!”他悄声说,语气愤怒而强硬,然后变得较温和。“那匹马完了,林。它没救了,没救的不只它一个。哈比布会把它们了结。待在原地,低下头。我去去就回。”

他蹲低身子跑开,往我后面的队伍一路跑去,沿途不时停下。我的马正吃力地呼吸,每轧轧作响地呼吸三四次,就发出一声呜咽。血流缓慢但稳定,它腹部的伤口冒出深色液体,比血还深色的液体。我想安抚它,轻抚它的颈子,随即想到我还没替它取名字,让它至死都没名字,似乎太残忍。我在脑海里搜索,当思绪之网从蓝黑色的深处拉起时,一个忠实的名字,闪闪发亮的名字,呈现在眼前。

“就叫你克莱尔,”我对着那母马的耳朵悄声说,“她是个漂亮女孩。和她在一块,不管去哪里,她都让我出尽风头。和她在一块,我总显得笃定而自信。直到她最后一次从我身边走开,我才真的爱上她。她说我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肯投入。她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她说得没错,她说得没错。”

那时我吓得胡言乱语,激动得猛讲话。如今我知道那是什么症状,因为我已见过其他人首次陷身枪林弹雨时的反应。只有极少数人清楚知道该怎么办,知道在身体本能地完成蹲低、翻滚之前,就开枪还击。其他人则笑,笑到停不下来。有些人哭,叫喊妈妈、妻子或上帝。有些人变得非常安静,缩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就连他们的朋友看了都觉得害怕。而有些人讲话,就和我对自己垂死的马讲话一样。

哈比布以之字形路线跑过来,见我正对着母马耳朵讲话。他彻底检查它全身,双手飞快摸过它的伤口,伸手到分布着浓密静脉的皮下,摸索子弹的位置。他从刀鞘抽出小刀。那是把长小刀,刀尖有如犬牙。他拿着小刀谁备刺入马喉,然后停住。他发狂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遇。他瞳孔周边有如太阳般四射的金黄光芒,瞳孔似乎在搏动,旋转。那是对大眼睛,但眼神里的疯狂更大,那疯狂在他眼睛里使劲撑开,使劲鼓胀,仿佛想从他脑子里喷出似的。但他够理智,意识到我无助的哀痛,把小刀递给我。或许那时我该拿下小刀,杀死那马,我自己的马。或许那是个好男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在那情况下会做的。但我办不到。我望着小刀和马儿颤动的喉咙,下不了手。我摇摇头。哈比布把小刀插进马颈,微微地、近乎优美地转动手腕。母马浑身颇动,但乖乖接受人的抚慰。小刀抽离喉咙,血随着心脏的猛然推送大量喷出,喷到她胸膛上,喷到浸湿的地面上。使劲紧咬的额部慢慢松开,眼睛渐渐黯淡,然后硕大的心脏停止不动。

我把视线从温和、无畏、了无生气的马眼移开,定定望着在哈比布眼里横冲直撞的病态,我们共有的那一刻充满激动的情感,与我所知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情感,因而我的手不知不觉顺着身体滑,滑向枪套里的枪。哈比布对我咧嘴而笑,拂拂似的露牙而笑,叫人茫然不解的笑,然后他迅速走开,走向下一只受伤的马。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什么?”

“我说,你没事吧?”哈雷德问,抓住我的领口猛摇,直到我看着他的眼睛。“没事,当然没事。”我定定望着他的脸,不知自己盯着死去的马,把手放在它穿孔的喉咙上已有多久。我望向四周的天空,夜色开始逼近,原来只过了几分钟。“如何……情况如何?”“损失一个人,麦基德,本地人。”

“我看到了,他就在我前面,子弹像开罐器一样划开他的身子。操,真快。他活得好好的,然后背部开花,他像个断绳的傀儡一样倒下。我很确定他膝盖还没着地,人就死了。快成那样!

“你确定没事?”我停下喘口气时,哈雷德说。

“当然,我当然他妈的没事!”我厉声说,用地道澳大利亚腔说出那脏话!他的眼神让我想再度发火,我差点对他大叫,但接着我看到他表情里的温暖和关心。我转而笑了出来。他松了口气,跟着我笑。“我当然没事,如果你不要再问我,我会好得多。我只是有点……爱讲话……就这样而已。让我放松一下。天啊!有个人在我前方中枪死掉,我的马在另一边中枪死掉。我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倒霉透顶。”“你运气好。”哈雷德立刻回答,语气比他带笑的眼神更认真。“形势很糟,但本来可能更糟。”

“更糟?”

“他们没用重武器,没用迫击炮,没用重机枪。他们如果有那些武器,不会放着不用,那样死伤会更严重。那表示那是支小型巡逻队,大概是阿富汗人,不是俄罗斯人,只是想摸我们的底或碰碰运气。事实上,我们有三个人受伤,损失四匹马。”“受伤的人在哪里?”“在前头上面,山口里。想不想跟我去看看?”“当然,当然。帮我卸下马具。”

我们费劲拔下我死马身上的马鞍和马勒,快步跑过成列的人、马,来到狭窄山口的入口。伤者躺着,以一颗肩状石为掩护。哈德站在附近,皱着眉头看我身后的平原。艾哈迈德,札德正替一名伤者脱衣服,动作轻巧而迅速。我瞥了一眼愈来愈暗的天色。有个人断了一只胳臂。他的马中枪倒下,压到他。骨折很严重,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骨折,一根骨头突起,突起的角度叫人触目惊心,但仍包在肉里,未刺穿皮肤。那断臂得固定。艾哈迈德·札德脱掉第二人的衬衫,我们看出他中了两枪。两颗子弹仍留在他体内,而且太深,不动大手术拿不出来。一颗打进胸膛上部,打碎锁骨,另一颗留在肚子里,在两边髓骨之间划出一道很宽的要命伤口。第三人是名叫悉迪奇的农民,头部伤势严重。他的马把他甩出去,他头部靠近头顶的地方撞上巨石。伤口在流血,颅骨裂口清晰分明。我用手指滑过断骨突起处,血让那里变得湿滑。头皮已裂成三块。其中一块严重松动,我知道如果用力扯,就能把它扯下。他的颅骨完全靠着纠结成团的头发才不致散开。颅骨底部,头与颈交接处,还有个肿起的大包。他陷入昏迷,我看他大概永远睁不开眼睛了。

我再度瞥了一眼天空。天光稀微,时间已经不多,我得下决定,得做抉择,或许可救活一个人,但得任由另外两个人死掉。我不是医生,没打过仗。那份工作落在我身上,似乎是因为我比别人多懂一些,而且我愿意接。天气很冷。我很冷。我跪在私乎乎的血渍里,可以感觉到血透过长裤渗到膝盖。我抬头看哈德,他点头,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愧疚和恐惧教我不舒服,我拉上毯子盖住悉迪奇,以免他冷,然后抛下他去救治断了手臂的那个人。

哈雷德拉开我身旁的综合急救箱。我把塑料瓶装的抗生素粉、消毒水、绷带、剪刀丢在艾哈迈德·札德脚边那个中枪男子身旁。我火速说明了清洗、处理伤口的要领,艾哈迈德照做,开始包扎枪伤伤口,我则在这时候把注意力转而放在断臂上。那人跟我讲话,语气急切。那张脸,我很熟悉。他有项过人本事,能把不听话的山羊赶拢,我常看到他在我们营地四周晃荡,那些容易躁动的山羊自动乖乖跟着他。“他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问你那会不会痛?”哈雷德低声说,努力不让嗓音和表情露出情感,好让他放心。“我自己碰过一次和这差不多的伤,”我答,“我知道那会很痛,非常痛,兄弟,所以我想你最好拿走他的枪。”

“没错,”哈雷德答,“妈的。”

他张嘴微笑,迅速移到那受伤男子旁边,慢慢抽走他握在手里的卡拉什尼科夫枪,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然后,在夜色笼罩之际,那男子的五个朋友按住他,我使劲扭他断掉的手臂,直到它很接近原来平直而健康的样子——它永远无法完全恢复的样子。

” ee 一alh ! ee 一alh ! ”他紧咬牙关,一再大叫。天啊!天啊!

断臂包扎好并上了夹板固定,中枪男子的伤口贴上膏药之后,我火速替不省人事的悉迪奇敷药,包扎。然后我们立即动身进入狭窄的山口,货物由剩下的所有马平均担负。中枪那名男子骑马,由他朋友在两旁扶着。悉迪奇绑在驮马上,中枪身亡的阿富汗人麦基德的尸体也是。其他人步行。

坡陡但不长。空气稀薄,大家走得猛喘气,刺骨寒气冻得人直发抖,我和其他人又推又拉,逼不愿走的马前进。那些阿富汗战士从无一声抱怨或不满。坡度愈来愈陡,在这趟长途跋涉中,我们还没碰过那么陡的陡坡,我最终停下,猛喘气,好恢复体力。两个人转身看我停下,不惜放弃他们已爬上去的宝贵几米高度,滑下到我身边。他们张大嘴巴笑,拍我肩膀打气,帮我把一只马拉上陡坡,然后跳着走开,前去帮前头的人。

“这些阿富汗人或许不是世上最好同生的人,”艾哈迈德·札德在我身后吃力往上爬时,喘着气说,“但无疑是世上最好共死的人!”爬了五个小时,我们抵达目的地,位于沙里沙法山脉的营地。那营地有个庞大的岩架能挡风,下方的地面经人挖掘成大洞穴,里面有地道通往相连的其他洞穴。几个经过伪装的较小掩体呈环形围住这洞穴。掩体延伸到那平坦、岩石林立的高原边缘。哈德叫我们停下,渐渐上升的满月洒下清辉。他的斥候哈比布已把我们到来的消息先行通告营地的人,穆斯林游击战士正满怀兴奋等着我们,还有我们带来的补给品。我位于纵队中间,前面有人传话过来,说哈德找我。我小跑步上前和他会合。“我们要循这条小径进入营地。哈雷德、艾哈迈德、纳吉尔、马赫穆德和其他一些人。我们不清楚营地里有谁。我们在沙巴德山口遭到攻击,表示阿斯马图拉·阿查克扎伊已再度改变立场,改投入俄罗斯阵营。那山口由他掌控已有三年,照理我们到那里应该很安全。哈比布告诉我,那营地的人很友善,是自己人,他们在等我们。但他们仍躲在掩体后面,不肯出来跟我们打招呼。我想我们的美国人如果跟我们一起骑马过去,骑在前头,我的后面,会比较好。我不能命令你这么做,只能请你做。你肯不肯跟我们一起骑马过去?”“愿意。”我答,希望这答复听在他耳里比听在我耳里更坚定。

“很好。纳吉尔等人已备好马匹,我们立刻出发。”

纳吉尔牵来几匹马,我们疲累地爬上马鞍。哈德想必比我还要累,他的身体想必经受了比我更多的疼痛和疲劳,但他直挺挺骑在马上,僵直的手臂握着那根绿、白旗,旗竿底部撑在腰骨上。我效法他,挺直背杆,脚利落地往后一踢,驱马前行。我们几人排成短短一列,缓缓骑进银色月光里。月光很亮,在灰色岩壁上投射出模糊的巨影。从那南边陡坡前往营地,要走狭窄的石径。石径由右往左弯,弧度优美而均匀。在我们左边是约三十米深的悬崖,底下是巨石碎裂形成的石砾,右边是平滑陡峭的石壁。我们的人马和营地里的游击战士,个个聚精会神盯着我们。走过大约一半的石径时,我的右臀突然很不识相地抽起筋来,然后就立刻变成刺骨的疼痛。我愈是想不理会它,就愈是疼得厉害。我把右脚拔出马镜,想伸直腿,以减轻臀部的紧绷,然后把全身重量放在左腿,在马鞍上稍稍站起身子。突然间,我左脚的靴子从马橙滑落,左脚踩空,我感觉自己从马鞍上往旁边掉,就要掉向那又深又满是石头的悬崖底下。我整个人往下翻转时,出于求生本能,手脚狂挥乱舞,两只手臂和未受束缚的右脚抱住马颈。在叫人捏把冷汗的瞬间,我已从马鞍上落下,手脚抓着马颈,头下脚上地吊着。我要马停下,它不理我,依然在那狭窄小径上缓缓前行。我不能放手。小径那么窄,悬崖那么深,一放手,肯定会掉到悬崖底下。马不肯停,于是我就头下脚上地苦撑着,双臂双腿缠住它脖子,它的头在我的头旁轻轻上下摆动。

我听到自己人先大笑。那是不由自主、断断续续、叫人喘不过气的大笑,让人笑得肋骨发疼、一疼数天的大笑。那是你很肯定如果笑岔了气会要你命的大笑。然后我听到营地里传来穆斯林游击战士的大笑。我把头往后仰看哈德,看到他在马上转过头,和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然后我开始大笑,笑得手臂都软了,我使劲抓住马,再度大笑。我憋住气,以低沉粗哑的嗓音痛苦大叫吁!停!bank karo !众人更是笑翻了。我就这副模样进入穆斯林游击战士的营地。众人立即在我周边弯下身子,把我从马颈上扶下来,站稳。我们自己人跟着走过那狭窄石径,来到营地,轻抚或是重拍我的背。穆斯林游击战士看到我们之间的熟络,跟着有样学样,一个个上前拍我,整整十五分钟后,我才得以清闲,坐下歇歇我软趴趴的腿。

“要你一起骑,不是哈德出过最好的主意。”哈雷德说,滑下巨石,在我身旁坐下,背靠石头。“但操,老哥,耍了那把戏之后,你还真受欢迎。那很可能是那些家伙这辈子所见过最搞笑的事了。”

“饶了我吧!”我叹口气,冒出最后一个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我骑马翻越百座山,渡过十条河,其中大部分是摸黑,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月都没事,进这营地却是摇摇晃晃,像只臭猴子吊在马颈上。”

“别逗我再来一次!”哈雷德上气不接下气,大笑,手紧抓着腰。

我跟着他笑。我虽然累垮了,任由别人嘲笑,但实在不想再笑,于是瞥向右边,避开他的目光。一顶涂上迷彩的帆布帐篷供我们的伤员栖身。在帐篷旁边的阴影里,有人正在卸下马背上的货物,抬进洞穴里。我看见哈比布从搬运队伍后面拖着又长又重的东西走开,没入更远处的漆黑夜色里。

“哈比布……”我开口说,仍止不住吃吃地笑,“哈比布在那里做什么?”哈雷德立刻警醒,猛然站起身。他的急迫神情刺激了我,我跳起来,跟上去。我们跑向平坦的高原,绕过边缘的一排石头,见到他跪着,双腿跨在某人身上。那是悉迪奇。当大伙儿把注意力全放在那一捆捆迷人的货物时,哈比布将不醒人事的悉迪奇从帐篷开口下面拖出。就在我们跑到他身旁时,哈比布把长长的小刀刺进悉迪奇的脖子,如先前那般轻轻转动刀子。悉迪奇双腿小小抽动了一下,然后不再动。哈比布拔出小刀,转头看到我们正从背后盯着他。我们脸上的惊惧和愤怒似乎只使他发狂的眼神更为疯狂。他对我们咧嘴而笑。

“哈德!”哈雷德大喊,脸色苍白得如周遭沐浴在月光下的石头。“哈德拜!iddar 80 ! ”来这里!

我听到身后某处传来一声大喊回应,但我站在原地。我盯着哈比布。他转身面对我,一脚从尸体上方绕过来,蹲在地上,像是准备往我扑来。那发狂的咧嘴狞笑定在他脸上,但他的眼神变得更阴沉,或许是更害怕或更狡猾。他迅速转头,把头歪成古怪的角度,像是正以野兽的敏锐听力倾听遥远黑夜里某个隐约的声音。我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到身后营地里的嘈杂声和风吹过大小峡谷和秘密小径所发出的轻柔呼啸声。在那一刻,那陆地,那些山,阿富汗这个国家,对我而言,似乎无比凄凉,似乎给拿走了太多的亲切与温馨,因而就像哈比布那疯狂的心中世界。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他脑子里石头林立的幻觉迷宫中。

当他以动物的蹲姿绷紧身子,脸瞥向别处,倾听周遭动静时,我迅速解开枪套的钉扣。我小心地拔出枪,握在手里。我大声喘着气,不自觉遵照起哈德的指示,关保险,把一发子弹推上膛,扳起击铁,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这么做。枪支的声响使哈比布转头面对我。他望着我手里的枪。枪正对准他胸口。他把目光移回我的眼睛,移得很慢,近乎懒洋洋。长小刀仍在他手上。我不知道月光下我作何表情。想必不好看。我打定主意,他只要往我移动一分一毫,我就猛扣扳机,直到他倒地为止。他的咧嘴而笑变成嘴巴张得更大的大笑,至少看来是大笑。他动了动嘴巴,摇了摇头,但没有声音。他的眼睛完全无视哈雷德的存在,定定盯着我,从中把讯息传给我。然后我能听到他,在脑海里听到他的说话声。他的眼睛告诉我,你看?我说得没错,你们没一个人可靠……你们想杀我……你们所有人……你们要我死……没关系··一我不在意……我允许……我要你做……我们听到身后有声音,脚步声。哈雷德和我害怕得跳了起来,转身,见到哈德、纳吉尔、艾哈迈德·札德冲过来。我们回头看,发现哈比布不见踪影。

“是哈比布。”哈雷德答,在漆黑夜色里寻找那疯子的踪影。“他疯了……真的疯了……他杀了悉迪奇……把他拖到这里,一刀刺进他喉咙。”

“他人在哪里?”纳吉尔火大地质问道。

“我不知道。”哈雷德答,摇摇头。“你有没有见到他走开,林?”“没有。我跟你一起转头,看到哈德,再回头他就……完全……不见人影。我想他肯定跳下峡谷了。”

“他不可能跳下去,”哈雷德皱眉,“那有五十码深。他不可能跳下去。”阿布德尔·哈德在尸体旁跪下,双手掌心朝上,悄声祷告。

“我们可以明天再找他。”艾哈迈德说,一手搭在哈雷德肩上以示安慰。他抬头望夜空。“今晚没剩多少月光可供我们干活,还有许多事要做。别担心,如果他仍在这附近,明天会找到他。如果没找到,如果他走了,那也未必是最糟的事,non(是不是)? ” “今晚的哨班要提防他,”哈雷德下令,“我们自己的人,熟悉哈比布的人,不是这里的人。”

” oui (是)。”札德附和。

“如果可以避免,我不希望他们射杀他。”哈雷德继续说,“但我也不希望他们陷入危险。查查他所有的东西,查查他的马和行李,摸清他可能带了什么武器或爆裂物在身上。以前我没好好查过,但我想他夹克里有东西。操,真是一团乱!” “别担心。”艾哈迈德低声说,再度伸手搭在哈雷德肩上。

哈德祷告完毕,我们把悉迪奇的尸体抬回帐篷,用布包住,等隔天可以办葬礼时再解开。我们又忙了几小时,然后在洞里紧挨着躺下睡觉。打奸声很大,众人累了一天,睡不安枕。但我躺着,因为其他理由而失眠。我的眼睛不断飘回那个没有月色而阴影深浓的地方,哈比布消失的地方。哈雷德说得没错。哈德的战争一开始就不顺,那几个字在我清醒的脑海里回荡。一开始就不顺……在那个不祥的夜晚,我想把视线锁定在黑色天弯上颗颗分明的繁星,但注意力就是一再涣散,反倒不自觉盯着高原的黑暗边缘瞧。而我知道,以毋需言语就令我们知道爱已远去的那种方式,或者以我们一瞬间就笃定知道某位朋友的虚伪,他不是真心喜欢我们的那种方式,知道哈德的战争,对我们所有人而言,结局将比序幕要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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