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途中(谷崎润一郎)(2/2)
“啊,是吗?有这么回事吗?”
“在此之后,又在七月份一次,八月份两次,患了腹泻——夏天里嘛,谁都会腹泻那么一两次的。在这三次腹泻之中,有两次是极为轻微的,用不着怎么休养,但有一次多少有些严重,好像还躺了一两天。之后,也就是进入秋天后,外面兴起流行性感冒来,笔子竟得了两次。就是说,在十月里得了一次感冒——这次是比较轻的,在第二年,大正八年的新年里又得了一次,这次引发了肺炎并发症,据说情况十分危急。而在肺炎总算痊愈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笔子就因伤寒去世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吧?我所说的应该没错吧?”
“嗯。”
应了这么一声后,汤河就不吱声了。他低着头,开始思考起什么来。这时,他们已经过了新桥,走在了年终岁末的银座大道上。
“您的前妻真是可怜啊。不仅在去世前的半年中得了两次性命攸关的大病,还多次遭遇令人心惊胆战的危险场面。我说,那起窒息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来着?”
见汤河听了这话后仍默不作声,“绅士”便点了点头,自顾往下说:“那是在您夫人的肺炎已经痊愈,再过两三天便可下床的时候——嗯,既然是病房里的煤气炉出故障,那就应该是在还十分寒冷的时候,大概是二月底吧。由于煤气阀门松了,导致您夫人半夜里差点窒息而死。所幸的是,并不怎么严重,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让你夫人在病床上多躺了两三天。对了,对了。在此之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您夫人在新桥坐公共汽车去须田町的途中,该公共汽车与电车相撞……”
“喂,喂,请稍等一下!我刚才就对您的侦探手段表示过敬佩了,您又何必说起来没完了呢?再说了,您费尽心机调查这些情况,又有什么必要呢?”
“哦,倒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只是我这个人‘侦探癖’太重,动不动就想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情况也调查得一清二楚,好吓人一跳。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可就是怎么也改不了。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还请您少安毋躁,再耐心地听一下吧。呃,话说当时车窗被撞碎了,玻璃碎片扎进了您夫人的额头,令她身负重伤。”
“是有这么回事。可是,笔子是万事都满不在乎的人,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惊吓。再说,您所谓的‘重伤’,其实也就是擦破了点皮而已。”
“话虽如此,就这个撞车事件而言,我觉得您多少是应该负点责任的。”
“我?为什么?”
“您还问‘为什么’,不就因为是您吩咐您夫人不要坐电车,要坐公共汽车去,您夫人才坐的公共汽车吗?”
“我是这么说过——或许说过吧。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了。好吧,好吧,就算我说过的好了。可其中是有这么个缘故的。当时,笔子已经得了两次流行性感冒了,并且报纸上也有乘坐拥挤的电车容易得感冒的说法,所以我觉得比起电车来,坐公共汽车去更安全些。这才吩咐她不要坐电车,一定要坐公共汽车去的。我根本没想到她所坐的公共汽车会跟电车相撞呀。我又有什么责任呢?再说笔子她也没这么想啊。其实,她还感谢我的建议呢。”
“当然了,笔子经常对您的关怀表示感谢,直到临死之前,她还在感谢您呢。可是,仅就这起公共汽车与电车相撞的事件而言,我依然觉得您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当然,您已经说了,这是为了防止您夫人得病。这个说法自然也没错。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您是有责任的。”
“为什么呢?”
“好吧。既然您不明白,那我就来解释一下吧。您刚才说‘根本没想到她所坐的公共汽车会跟电车相撞’。但是,您夫人乘坐公共汽车,可不仅限于那一天啊。当时,您夫人刚生完大病,仍需要接受医生的诊疗,每隔一天就必须从位于芝口的家到位于万世桥的医院去一趟。并且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就诊方式要持续一个月。而这一段时间内,您夫人乘坐的都是公共汽车,撞车事件就是在此期间发生的。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那就是,当时公共汽车还刚刚开始运行,经常发生撞车事故。只要是多少有点神经质的人,都会担心乘坐公共汽车会不会遇到撞车事故。顺便提一下,您就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因此,您每每吩咐您所最爱的夫人去乘坐风险如此之大的公共汽车,就显得太马虎,太反常了。因为,每隔一天去一趟医院,算上回程的话,就相当于会让您夫人在一个月内去冒三十次险啊。”
“啊哈哈哈,您会斤斤计较于这样的细枝末节,说明您的神经质也并不比我轻多少啊。经您这么一说,当时的情形我倒也逐渐回忆起来了。其实在当时,我也并没怎么在意。我是这么考虑的,就是公共汽车撞车的危险与在电车上受传染的危险,哪一个的概率更大一些。即便概率差不多大,那么,哪一个对生命的威胁更大呢?我考虑的结果还是乘坐公共汽车比较安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就拿您刚才所说的每月往返共三十次来说吧,如果乘坐电车的话,那么那三十辆电车里是肯定有流感病菌的。因为当时正是流感的高发期,如此考虑是顺理成章的。既然有病菌,那么在那里受感染就不是什么偶然之事了。而另一方面呢,公共汽车的交通事故完全是偶然的灾祸。当然,公共汽车是存在撞车的可能性,但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明摆着祸因。其次,我还可以说,笔子已经得过两次流感了,说明她的体质比一般人更容易受感染。因此,如果她乘坐电车的话,在众多乘客之中,她肯定是最可能受感染的一个。而对于公共汽车的乘客来说,大家所冒的风险是一样的。不仅如此,我还考虑过风险的程度。如果笔子第三次患上流感,势必会导致肺炎,那么这次就真的无可救药了。我听说,患过一次肺炎的人,是很容易再次患上的,更何况她病后身体还没充分恢复,正是十分虚弱的时候,所以我的担心绝不是什么杞人忧天。而公共汽车发生撞车的情况呢,即便是发生了撞车,也并非一定会送命。最不走运的情况也仅仅是受重伤而已,而受重伤也不见得肯定会要了性命。所以说,我的考虑还是毫无问题的。您看看,事实上笔子往返三十次,不是也仅仅遇上一次撞车,而受的也仅仅是擦破点皮这样的轻伤吗?”
“哦,原来如此。如果仅仅听您所说的这些话,倒也是合情合理,似乎天衣无缝,找不到一点纰漏。可是,在您刚才没讲到的部分,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事实。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根据您刚才的分析,在公共汽车与电车的安全性比较方面,似乎公共汽车的危险性更小一些,即便有危险,其程度也比电车轻些,并且这种危险是所有乘客公平承担的。可是,我认为,至少以您夫人的情况,即便乘坐公共汽车,其承受风险的情况也是与乘坐电车一样,绝不会与其他乘客平等地承担风险。也就是说,一旦公共汽车发生交通事故,您夫人处在率先受伤,且受伤最重的致命境地。这一点,您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不明白。”
“哈哈哈,您不明白?这就有点奇怪了。您当时是这么跟笔子说的吧:坐公共汽车时,你一定要坐在最前面,那是最安全的乘坐方法——”
“是的。这所谓‘安全’的意思是——”
“慢来,慢来。您所谓的‘安全’,想必是这么个意思吧:即便是在公共汽车里,也多少有些流感病菌。为了不吸入这些病菌,就应该尽量处在上风处。对吧?那就是说,即便公共汽车上不如电车那么拥挤,也并非绝对没有感染流感的危险。您刚才就是忘了这一事实,是不是?然后,您还想再增加一条理由。那就是公共汽车靠前的位子震动比较小,而您夫人病后体虚,当然是受震动越小越好。就是基于这两条理由,您才建议您夫人坐公共汽车要坐到前面去的。嗯,说‘建议’或许还不太确切,应该说是‘严厉地吩咐’才对吧。您夫人是个老实人,她觉得绝不能辜负了您的一片好心,一定要遵照您的吩咐。于是,您的吩咐就得到了切切实实的执行。”
“……”
“是这样的吧。首先,您一开始并没有将乘坐公共汽车也有感染流感的风险考虑在内。尽管没考虑在内,却还是以此为借口要您夫人坐在公共汽车的前面。这里就有一个矛盾了。还有一个矛盾是,从一开始就被考虑在内的撞车风险,在此时却被您抛诸脑后了。考虑到撞车的情况,那么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前面自然危险性也是最大的了。可以说,就撞车的情况来说,坐在最前面的人,是独担其风险的。您看看,事实上当时受伤的乘客,不就只有您夫人这么一个吗?那是一起极其轻微的碰撞,其他乘客全都安然无恙,只有您夫人受到了皮外伤。如果撞车再严重一点的话,那就是其他乘客受皮外伤,您夫人受重伤。要是更严重些,肯定是其他乘客受重伤,您夫人一命呜呼了。撞车这种事情,自不待言,是极其偶然的事件。可是,这种偶然一旦发生,您夫人受伤就是必然的了。”
这时,他们二人已经走过了京桥,但无论是“绅士”还是汤河,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眼下走在什么地方了。一个津津有味地说个不停,一个则一声不吭地侧耳静听着,两人只管笔直地往前走。
“所以说您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不仅将您夫人置于某种偶然的危险之中,更是将您夫人推入了偶然范围之内的必然危险之中。这与单纯的偶然之危险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这样的话,乘坐公共汽车是否真的比乘坐电车安全,就不得而知了。首先,当时您夫人正处在第二次流感刚痊愈的时期。因此,认为她对于该病具有免疫力应该是恰如其分的。要我说的话,您夫人在当时,是绝对不会受感染的。如果要用到‘首选’这个词,应该就是安全方面的‘首选’之人。得过一次肺炎的人,更容易再次得肺炎,这完全是要看处在什么样的时期。
“您所谓的‘免疫力’之类的说法,我也并非一无所知。可是,事实上她在十月份得了一次感冒后,不是在新年里又得了一次吗?如此说来,所谓‘免疫力’云云,似乎也太靠不住了吧……
“从十月到新年,这中间已经隔了两个月了。再说,当时您夫人尚未真的痊愈,还一直在咳嗽。所以比起受别人的感染来,反倒是感染别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还有,就是您刚才说到的撞车的危险,既然这撞车本身就是非常偶然的事情,那么在此范围内的必然不也是极其稀罕之事吗?偶然中的必然与单纯的必然,其含义还是大不相同的吧。更何况这种‘必然’也顶多只会造成伤害,未必一定会叫人丧命吧。
“但是,如果是‘偶然’地猛烈撞车,就可说是必然使人丧命了吧。”
“也许是可以这么说的吧。可是,搞这种逻辑游戏又有什么意思呢?”
“啊哈哈哈,您说是逻辑游戏吗?我确实是喜欢这种逻辑游戏的,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失礼了。不过也不用着急,马上就会进入正题的。在进入正题之前,还是将刚才的逻辑游戏做一下小结吧。您尽管笑我搞什么逻辑游戏,可您自己似乎也十分喜欢逻辑,或许在这方面您可以做我的前辈亦未可知。我觉得您并非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估计您也已经察觉到了,要是将刚才有关‘偶然’与‘必然’的探讨,与人的某种心理相结合的话,那就会产生一个崭新的课题,逻辑也就不再是单纯的逻辑了。”
“怎么说呢?您所说的,似乎越来越艰深了。”
“一点也不艰深呀。所谓人的某种心理,指的就是犯罪心理。某人企图以某种神不知鬼不晓的间接方法将某人杀死。嗯,说‘杀死’似乎不太恰当,应该说是‘致死’吧。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尽量使该人暴露在危险之中。在此情况下,为了不让人察觉自己的意图,而又能在不知不觉中引导对方,那就只能选择‘偶然的危险’了。这种‘偶然’之中,如果蕴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必然’,那就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您吩咐您夫人乘坐公共汽车,在形式上不正好与之相符合吗?我说的是在‘形式上’,所以请您不必生气。当然了,尽管您并无如此意图,但对您来说,还是能够理解人的这种心理吧。”
“您的工作较为特殊,所以思考问题的方式也颇为奇特啊。至于‘形式上’是否符合,只能随您去判断了。但是,如果真有人想仅仅利用一个月内乘坐三十次公共汽车而取人性命的话,那么这人不是傻瓜就是疯子了。有谁会指望这种根本指望不上的‘偶然’呢?”
“是的,您说得不错。仅靠乘坐三十次公共汽车,这‘偶然’的命中率也确实太低了。可是,如果从各个方面找出各种各样的危险,并将无数的偶然叠加在其人身上——这样的话,‘偶然’的命中率自然也就会成倍地增长。也就是说,将无数的偶然性危险汇集起来形成一个焦点,并将其人引入其中。在此情况下,该人蒙受的危险,就不是什么‘偶然’,而是‘必然’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能举例说明一下吗?”
“可以呀。譬如说,这儿有一名男子想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应该说是想要将其置于死地吧。而他妻子的心脏,生来就比较虚弱——请注意,心脏虚弱这一事实之中,就已经包含着偶然性危险的种子了。而那男子为了增大这种危险性,就想方设法提供条件,让他妻子的心脏状况更加恶化。譬如说,那男子为了让妻子养成喝酒的习惯,就开始劝她喝酒。刚开始,只建议她在睡前喝一杯葡萄酒,但渐渐就开始层层加码,要她每次餐后都喝一杯葡萄酒,好让她习惯酒精的味道。可是,他妻子原本就不喜欢喝酒,所以并没有因此如她丈夫所愿,变成一个酒鬼。于是那丈夫便改变策略,开始建议妻子抽烟了。说什么‘作为女性是不能连这点乐趣都没有的’,买来舶来品的高级香烟让他妻子吸,这一做法倒大获成功。不到一个月,他妻子就几乎成了烟鬼,就算不让她抽,她也停不下来了。接着,听说心脏不好的人不能洗冷水澡,于是他就建议妻子洗冷水澡。他像是十分关心妻子健康似的跟她说,‘你体质差,容易感冒,所以应该每天早上都洗个冷水澡’。绝对信任自己丈夫的妻子,立刻就遵从执行了。就这样,她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断地损害着自己的心脏。然而,仅仅这样的话,那丈夫的计划尚不能圆满完成。他想到,既然妻子的心脏状况已经恶化,接下来就该给心脏加以打击了。具体而言,就是让妻子容易患上会连续发高烧的疾病——伤寒、肺炎之类。那人最先选择的是伤寒。出于该目的,他开始频繁地给妻子吃可能带有伤寒菌的东西。说什么‘美国人吃饭时都喝生水,称赞生水是最好的饮料’,于是要妻子也喝生水。还让她吃生鱼片。得知生蚝和石花菜凉粉中伤寒菌比较多后,就也让妻子去吃。当然了,要让妻子放心地吃,丈夫自己也必须吃。但是,那丈夫由于以前得过伤寒,已经有免疫力了。结果,虽然那丈夫的计划并未完全如愿,却也可以有七八分成功了。因为,他妻子虽然没患上伤寒,却患上了副伤寒,并且连续发了一星期的高烧。但是,由于副伤寒的死亡率还不到百分之十,所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妻子竟然渡过了难关。丈夫受到七八分成功的鼓励,在此之后也继续让妻子吃生东西,结果导致妻子在夏天里时常拉稀。丈夫每次都心惊胆战地观察着进展情况,可不巧的是,他妻子并未患上他所期望的伤寒。不久之后,就出现了一个那丈夫求之不得的机会。那就是从前年秋天到去年冬天的恶性大流感。于是那丈夫就想方设法让妻子患上这种感冒。结果在十月初,她果然就得了感冒——要说怎么得的感冒,其中还稍稍地费了点周折呢。她当时喉咙不好。丈夫以预防感冒为由,故意给她配制了高浓度的双氧水,让她经常漱口,结果导致她的咽喉黏膜发炎。不仅如此,恰好那时她的伯母得了感冒,那丈夫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妻子前去探望。终于在第五次探望回来后,发了高烧。所幸的是,这次感冒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就好了,随后就是在新年里得了更为严重的感冒并引发了肺炎……”
侦探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做了个稍显奇怪的动作——他轻轻触碰汤河的手腕两三次,看着就像是在抖落雪茄烟的烟灰似的——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人。随后,他们恰好来到了日本桥之前,侦探在村井银行前右拐,朝中央邮政局的方向走去了。当然了,汤河也只得紧随而去。
“那妻子所得的这第二次感冒,其中也是颇为蹊跷的。”侦探继续说道,“当时,妻子的娘家,有个小孩子得了急性感冒,住进了神田的s医院。于是那丈夫就十分主动地让妻子去医院陪护那孩子。他的理由是这样的:‘这次的感冒极容易传染,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去陪护。我内人前一阵子刚得过感冒,有免疫力,所以是最理想的陪护人选。’妻子也觉得很有道理,就去了医院。结果在陪护的过程中再次得了感冒。并且由感冒发展为非常严重的肺炎,出现了好多次险情。那丈夫的计划似乎这次总算要大功告成了。那丈夫在他妻子的枕边不住地赔不是,说什么都是自己不小心才让她身患重病云云。那妻子一点也不怨恨丈夫,怎么看都像她将怀着对丈夫之爱的感激之情而平静地死去。然而,事与愿违,就在还差那么一点的时候,妻子忽然痊愈了。对于那丈夫来说,真可谓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于是,那丈夫又开动了脑筋。他考虑到,不能光用生病的手段,而是在疾病之外,也要让妻子遭遇危险。因此,他首先利用了他妻子病房里的煤气炉。那时,妻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身边已经没有护士陪护,不过还须与丈夫分床,在另一个房间里睡上一星期。有一天,丈夫偶然发现了一个现象:为了预防火灾,妻子每天晚上都是关掉了煤气炉子才睡觉的。煤气炉的阀门在妻子的病房与走廊之间的门槛处。妻子有个半夜里起来上次厕所的习惯,而那时就必定会跨过门槛。妻子是穿着长长的睡衣经过门槛的,那衣摆五次中有三次会碰到煤气阀门。他心想,要是煤气阀门再活络一点,那么被衣摆碰到后,就肯定能打开了。那病房虽然是个日式房间,却十分密实,没有透风的间隙。也就是说,尽管十分‘偶然’,可这种‘偶然’之中,早就蕴含着危险因素了。那丈夫发现,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要稍稍再做一点点手脚,就能将此‘偶然’转变为‘必然’了。而所谓的‘手脚’,就是想办法将煤气阀门再弄得活络一点。于是在某一天,他趁着妻子睡午觉的时候,悄悄地往煤气阀门里注入了一点油,使其更容易打开。他的这一行为,自然做得极为隐秘,可不幸的是,还是被人看到了——他自己并不知道。看到他这一行为的,是他的一个女仆。这名女仆是他妻子结婚时从老家跟过来的,十分爱护夫人,也非常地伶俐乖巧。嗯,这方面就不去多说了——”
这时,侦探与汤河已经从中央邮政局前面走过了兜桥,走过了铠桥。不知不觉地,二人就走上水天宫前面的电车路。
“这次,那丈夫已经成功了七分,但余下的三分还是失败了。那妻子差一点因煤气中毒而死,可她在半夜里却又及时地醒了过来,还大喊大叫了起来。煤气泄漏的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最后当然归结为妻子自己不小心。紧接着,那丈夫所选择的手段就是公共汽车了。正如刚才所说过的那样,他想方设法地利用妻子上医院的机会,不放过一点危险因素。而在‘公共汽车事件’仍不成功之后,他就抓住了一个新的机会。给他这个机会的是医生。出于病后保养的考虑,医生建议他妻子异地疗养。说是最好在哪个空气好的地方住上个把月。于是那丈夫就对妻子说:‘你老是生病,与其异地疗养一两个月,还不如我们全家都搬到空气好的地方去住呢。当然也不用搬到太远的地方去,搬到大森那边就可以了。那儿离海比较近,我去公司上班也比较方便。’他妻子马上就同意了。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大森那儿的饮用水十分糟糕,不仅如此,或许也是由于水的问题吧,传染病十分猖獗——尤其是伤寒——也就是说,那家伙发现利用事故不见效,又回到了利用疾病的老路上来。在将家搬到了大森之后,他就变本加厉地给妻子喝生水,吃生东西。与此同时,也鼓励她洗冷水澡和抽烟。不仅如此,他还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树木花草,挖了存水的池塘,又说厕所的位置不好,将其转了个向,让下午西边的太阳能照到那里。之所以要这么折腾,都是为了在家中滋生蚊子、苍蝇。还有,还有,一旦他的朋友中有人得了伤寒,他就声称自己有免疫力,频繁地前去探望,有时候也让妻子前去探望。或许他原本是打算打持久战,准备耐心地等待结果吧,可事实上这一番心计却早早地见效了。搬过去后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见效了。就在他某次去看望了患伤寒的朋友不久,他妻子也患上了这种病——至于他是否还运用了什么阴险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他妻子最后就如此这般地死掉了。怎么样?就形式上而言,是不是与您的情况一模一样呢?”
“嗯,仅、仅就形式上而言——”
“啊哈哈哈哈,到目前为止的话,可以说是‘仅就形式上而言’。您是爱您的前妻的,至少在‘形式上’是爱的。可是,与此同时,您还在您前妻毫不知晓的情况下,从两三年之前起,就偷偷地爱上了您现在的妻子,并且是远超于‘形式上’地爱上了。因此,综合刚才所说的事实和这一事实来看,刚才的情形对于您来说,就不是什么‘仅就形式上而言’了。”
这时,他们两人已经从水天宫电车路往右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弄堂。弄堂的左侧有一座像是事务所模样的房子,挂着一块字写得很大的“私家侦探”的招牌。上下两层,镶嵌着玻璃门窗的二楼以及一楼全都灯火通明。来到那座房子前之后,侦探“啊哈哈哈”地大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不行啊,瞒不住了。从刚才起,您就一直在瑟瑟发抖。您前妻的父亲,今天晚上就会在我家里等着了。喂,您也不用这么害怕,进来吧。”
说着,侦探突然拽住汤河的手腕,用肩膀推开了大门,将他拖进屋去。明晃晃的电灯下,汤河的脸刷白刷白的。他失魂落魄地在身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10] 铺设了有轨电车轨道的大马路。
[11] 一种表面有波状茸毛的粗纺毛织物。
[12] 日本人结婚时,女方要改姓夫姓,入男方的户籍。
[13] 一种由副伤寒菌经口感染而引起的疾病。症状类似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