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美国女人问了佐知子什么,佐知子点点头,美国女人就拍了拍手,又用日语说了几次“太棒了”。
“你女儿看来很聪明,”胖脸女人对佐知子说。“她喜欢上学吗?阿明几乎喜欢学校里的所有科目。除了数学和画图,他的地理也很好。我的这位朋友很惊讶地发现阿明知道美国所有大城市的名字。是不是,苏西小姐?”女人转向她的朋友,说了几个结结巴巴的英语单词。美国女人没听懂,但是朝男孩赞许地笑了笑。
“可阿明最喜欢的科目是数学。是不是,阿明?”
“数学很简单!”
“这个小姑娘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呢?”女人再次转向万里子,问道。
万里子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也喜欢数学。”
“你也喜欢数学。太好了。”
“那九乘以六是多少?”男孩生气地问她。
“孩子喜欢学校的功课真是太好了,不是吗?”他妈妈说。
“快点啊,九乘以六是多少?”
我问:“阿明君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阿明,告诉这位阿姨你长大以后想当什么。”
“三菱公司的董事长!”
“他爸爸的公司,”他母亲解释道。“阿明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我知道了,”我笑着说。“多好啊。”
“你爸爸在哪里工作?”男孩问万里子。
“好了,阿明,别问东问西的,没有礼貌。”女人又转向佐知子。“很多同龄的男孩子都还只会说想当警察啊、消防员啊。可是阿明很小的时候就想到三菱工作了。”
“你爸爸在哪里工作?”男孩又问了一次。这次他妈妈没有阻止他,而是好奇地看着万里子。
“他是动物园里的饲养员,”万里子说。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奇怪的是,万里子的回答似乎挫了男孩的锐气,他阴沉着脸坐回椅子上。这时,他母亲有点不知所措地说:
“多有意思的职业啊。我们都很喜欢动物。你丈夫的动物园在这附近吗?”
佐知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万里子就窸窸窣窣地爬下椅子,一声不响地朝附近的树丛走去。我们都看着她。
“她是你最大的孩子吗?”女人问佐知子。
“我只有一个。”
“哦,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独生子女更独立。而且我想独生子女通常也更刻苦。我们这个”——她把手放到男孩的头上——“和老大相差六岁。”
美国女人惊呼一声,拍起手来。万里子正稳稳地爬上树枝。胖脸女人在座位上转过身去,担心地看着万里子。
“你女儿真像个假小子,”她说。
美国女人开心地重复了一遍“假小子”,又拍起手来。
“这样安全吗?”胖脸女人问。“她可能会掉下来。”
佐知子笑了笑,对那个女人的态度突然变得热情得多。“你不习惯孩子爬树吗?”她问。
胖脸女人仍旧担心地看着万里子。“你肯定这样安全吗?树枝可能会断掉。”
佐知子笑了一声。“我肯定我女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谢你的关心。你真好心。”说着优雅地鞠了一躬。这时美国女人跟佐知子说了什么,她们俩又用英语聊开了。胖脸女人把视线从树上收回来。
“请千万别怪我多管闲事,”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说,“可是我忍不住注意到,这是你的第一胎吧?”
“是的,”我笑着说。“预产期在秋天。”
“多好啊。对了,你丈夫也是饲养员吗?”
“哦,不是。他在电器公司工作。”
“真的?”
胖脸女人开始给我一些照顾婴儿方面的建议。这时,我越过她的肩膀看见男孩离开桌子,朝万里子爬的树走去。
“应该让孩子多听好的音乐,”女人说。“我肯定效果很明显。孩子从一开始就应该听好音乐。”
“是的,我很喜欢音乐。”
男孩站在树下,抬头困惑地看着万里子。
“我们大儿子的音乐鉴赏力没有阿明好,”女人接着说。“我丈夫说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没有听够多的好音乐,我认为他说得对。那时的广播放了太多的军乐。我确信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胖脸女人说话时,我看见男孩试着在树干上找一个踏脚的地方。万里子爬下来一些,像是在教他。在我身旁,美国女人一直大笑不停,时不时蹦出几个日语单词。男孩终于成功地离开地面;他一只脚踩在树缝里,双手紧紧握住一根树枝。虽然离地面只有几厘米,但他看上去很紧张。很难说万里子是不是故意的,只是万里子在下来时,狠狠地踩在了男孩的手指上。男孩尖叫一声,笨重地摔了下来。
他母亲惊恐地转过头去。佐知子和美国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都看了过来。男孩侧躺在地上,号啕大哭。他母亲赶忙跑过去,跪下去检查他的腿。男孩不停地哭。空地那头等缆车的乘客都往这边看。大约一分钟以后,男孩呜咽着被他妈妈带回桌子这边。
“爬树很危险,”女人生气地说。
“他摔得不重,”我安慰她说。“他根本没有爬多高。”
“他可能摔断骨头。我想应该阻止孩子爬树。爬树太愚蠢了。”
“她踢我,”男孩哭着说。“她把我从树上踢下来。她要杀我。”
“她踢你?小姑娘踢你?”
我看见佐知子瞥了她女儿一眼。万里子又爬到高高的树上去了。
“她要杀我。”
“小姑娘踢你?”
“你儿子只是脚踩滑了,”我赶紧插嘴说。“我都看见了。他根本没摔着。”
“她踢我。她要杀我。”
女人也转过头去看那棵树。
“他只是脚踩滑了,”我重复道。
“你不应该做这种蠢事,阿明,”女人生气地说。“爬树很危险。”
“她要杀我。”
“你不准再爬树。”
男孩继续抽泣着。
比起英国,日本城市里的旅馆、茶馆、商店似乎更加喜欢夜幕降临;天还没黑,窗户上的灯笼、门口的霓虹招牌早早就亮了起来。那天傍晚,当我们重新走上长崎的街道时,已经灯火通明了;我们快傍晚时离开稻佐山,在浜屋百货公司里的美食街吃了晚饭。晚饭后,我们还不想回去,在巷子里慢慢地溜达,并不急着去电车站。我记得那时的年轻情侣流行在街上手牵手——我和二郎从来没有过——我们一路走着,看见很多这样的情侣在寻找晚上的娱乐。夏季傍晚的天空变成了浅紫色。
路旁有很多卖鱼的小摊,傍晚的这个时候,渔船都回港了,你经常能看到肩上扛着满满一箱刚打上来的鱼的男人穿梭在拥挤的巷子里。就是在这样一条有很多垃圾和悠闲漫步者的巷子里,我们遇到了那个抓阄儿的小摊。我从来不去那种小摊凑热闹,在英国也没有那种小摊——也许集市里有——所以要不是想起那个傍晚,我可能已经不记得那种东西了。
我们站在人群后面看。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台上,一个绑着头巾的男人弯下腰来,好让男孩能够到碗。小男孩好不容易从碗里抽出一个签来,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签捏在手里,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张张笑脸。绑着头巾的男人把腰弯得更低,对小男孩说了什么,惹得旁边的人想笑。最后,母亲把孩子放下来,拿过他手里的签,递给那个男人。小男孩抽中了一支口红,女人笑着收下了。
万里子踮起脚尖看小摊的后面摆着些什么奖品。突然她转向佐知子,说:“我要抽一次签。”
“这纯粹是浪费钱,万里子。”
“我要抽一次签。”她显得很急迫,真让人奇怪。“我想试试这个抓阄儿。”
“给你,万里子。”我递给她一个硬币。
她有点吃惊地转向我,然后接过硬币,挤到人群的前面去。
又有几个人试了试手气;一个女人抽中一块糖果,一个中年男子抽中一个橡皮球。接着轮到万里子。
“好了,小妹妹,”——男人慢慢地摇了摇碗——“闭上眼睛,努力地想那边的那只大熊。”
“我不要熊,”万里子说。
男人做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你不要那只大毛绒熊?好,好,小妹妹,那你要什么呢?”
万里子指着小摊的后面,说:“那个篮子。”
“那个篮子?”男人耸了耸肩。“好吧,小妹妹,紧紧地闭上眼睛,想着你的篮子。准备好了吗?”
万里子抽中了一个花盆。她回到我们站的地方,把奖品递给我。
“你不想要吗?”我问。“你抽中的。”
“我要那个篮子。小猫们现在需要有自己的篮子。”
“好了,别在意。”
万里子转向她妈妈。“我想再试一次。”
佐知子叹了口气。“天晚了。”
“我想再试一次。就一次。”
万里子再次挤到台子那去。我们等她时,佐知子转向我,说:
“真奇怪,我对她的印象不是那样的。我指你的朋友,藤原太太。”
“哦?”
佐知子侧过头去看了看抓阄儿的人群,说:“不,悦子,恐怕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我的印象是你的朋友已经一无所有了。”
“不是的,”我说。
“哦?那她还有什么指望呢,悦子?她靠什么活下去呢?”
“她有一家店。虽然不大,但是对她来说很重要。”
“她的店?”
“还有她的儿子,事业正蒸蒸日上。”
佐知子又转过头去看着小摊。“对,我想是这样,”她疲惫地笑了笑说。“我想她还有她的儿子。”
这次万里子抽中一支铅笔,生气地走回来。我们要走了,可万里子还在看着抓阄儿的小摊。
“走了,”佐知子说。“悦子阿姨要回家了。”
“我想再试一次。就一次。”
佐知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我。我耸耸肩,笑了笑。
“好吧,”佐知子说。“再试一次。”
又有几个人抽中奖品。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子抽中一个粉饼盒,大家觉得这个奖品太适合她了,鼓了鼓掌。看见万里子第三次出现,绑着头巾的男人又做了一个鬼脸。
“啊,小妹妹,又回来了!还想要那个篮子?你不觉得那只大毛绒熊更好吗?”
万里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等着男人把碗递给她。万里子抽出一支,男人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瞥了一眼身后放奖品的地方,又仔细地看了一次万里子的签,最后终于点点头。
“你没有抽中篮子。不过你抽中了——一个大奖!”
四周响起笑声和掌声。男人走到小摊的后面,拿来一个像是只大木盒子的东西。
“给你妈妈装菜!”他说——不是对万里子,而是对人群——并把奖品展示了一小会儿。我身旁的佐知子笑了出来,跟着鼓起掌来。大家让开一条路让万里子拿着奖品出来。
我们离开人群时佐知子还在笑,笑得流出了泪珠儿;她擦了擦眼睛,然后看着那个盒子。
“真是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她一面递给我,一面说。
那盒子跟装橙子的盒子一般大,异常的轻;木头很光滑,但没有上漆,盒子的一侧有两块铁丝网做的滑板。
“也许会很有用,”我打开其中一个滑板说。
“我抽中了大奖,”万里子说。
“是,干得好,”佐知子说。
“我有一次抽中过一件和服,”万里子对我说。“在东京,我有一次抽中过一件和服。”
“啊,你又抽中了。”
“悦子,能帮我拿一下包吗?我好把这个东西带回去。”
“我抽中了大奖,”万里子说。
“是,你做得太好了,”她妈妈轻声笑着说。
我们离开抓阄儿的小摊。街上丢着废报纸和各种垃圾。
“小猫们可以住在里面,不是吗?”万里子说。“我们可以在里面放些垫子,就成了它们的家了。”
佐知子不确定地看着怀里的盒子。“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喜欢这东西。”
“盒子可以做它们的家。我们要搬到安子阿姨家去时,可以把它们放在里面。”
佐知子疲惫地笑了笑。
“可以吧,妈妈?我们可以把小猫们放在里面。”
“是,我想可以,”佐知子说。“是,好。我们到时把小猫们放在里面。”
“这么说我们可以留着小猫咯?”
“对,我们可以留着小猫。我想安子阿姨的父亲不会反对。”
万里子往前跑了一段,等着我们。
“那么我们再也不用帮它们找家了?”
“对,现在不用了。我们要搬到安子阿姨家去,所以我们可以留着小猫。”
“那我们不用帮它们找主人了。我们可以把它们全留着。我们可以把它们放在盒子里,对不对,妈妈?”
“对,”佐知子说,把头向后一仰,又笑了起来。
我经常想起那天晚上回家的电车上万里子的脸。她看着窗外,额头贴在玻璃上;男孩子气的脸,被窗外不断闪过的流光溢彩照亮。万里子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佐知子和我也说得不多。我记得她问了我说:
“你丈夫会不会生气?”
“很可能,”我微微一笑,说。“不过昨天我已经告诉他我可能会晚回。”
“今天玩得真开心。”
“是啊。二郎只能坐着生气。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我们以后一定要再出来玩,悦子。”
“是啊,一定。”
“我们搬家以后你要记得来看我。”
“会,我会记得。”
之后我们就没有说话了。不久,电车减速准备靠站,我感到佐知子突然吓了一跳。她看着下客门,那里站着两三个人。其中一个女人在看着万里子。女人三十岁上下,消瘦的脸,疲惫的神情。她很可能只是无意地看着万里子,要不是因为佐知子的反应,我想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万里子一直在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
女人注意到佐知子在看她,就转了过去。电车靠站了,门开了,女人下了车。
“你认识那个人?”我轻声问。
佐知子笑了笑。“不,我认错了。”
“你把她当作别人了?”
“就一小会儿工夫。其实一点都不像。”她又笑了一声,然后瞧瞧外面,看我们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