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2/2)
艾琳开始寻找那些分形——那些每一部分都近似于整体缩小后的形状的图形。两人之中,吉尔对分形有所了解,他说杰克逊·波洛克 [33] 的一些画作中,有一些图案很像分形。他会在卖鱼的商店里拿起一根人造珊瑚枝,向艾琳解释,为什么这根珊瑚是分形的。但弗洛里安对分形的痴迷只不过是他沉迷于数数的序幕,没人教他怎么数数,他的嘴就开始动了,咀嚼着那些数字。吉尔给他买了一盒古氏积木棒,弗洛里安抱着盒子上床睡觉,一大早就坐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把不同长度和颜色的积木组合拆分,用数学计算着。
就这样,弗洛里安爱上了数学,五年级时他就已经学完了高中数学课程,现在他每天下午都去明尼苏达大学听课。早晨,他和瑞尔、斯通尼去往同一所学校,那是一所私立学校,农副品商人、塔吉特超市的经理,以及小有名气的人——城里的明星运动员、交响乐团指挥、医生和律师等——都会送他们的孩子去那儿读书。艾琳希望弗洛里安能把文科课程学得扎实一些,但是他偷偷溜去听理论物理学。他们高中的物理课老师是一位冷静、高大、严肃的年轻黑人女子。课堂上,弗洛里安又有了恋爱的感觉——他爱上了自己的老师布莱兹夫人,也爱上了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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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每次向人介绍弗洛里安时都说,这是我儿子,他是个数学天才,想问他什么问题都尽管问吧。弗洛里安这时会害羞地低下头,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从爸爸重重地搭在他肩头的胳膊下偷偷溜走,但他渐渐爱上了他爸爸语气中的骄傲。有一次吉尔转身看着弗洛里安的眼睛,动情真诚地说道:“你知道你有多特别吗?”吉尔近乎猛烈地摇晃着儿子,“真的,你知道你有多特别吗?你知道吗?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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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吉尔当初没有救下弗洛里安的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时弗洛里安四岁,他坐在吉尔车后座的儿童安全椅上,把一个扑哧球 [34] 扔到爸爸的头上。吉尔刚朝弗洛里安发过火,让他不要哭哭啼啼。艾琳从副驾驶的座位上回过身来,递给了弗洛里安这个玩具——一个颤动的球,就像一只长着橡胶刺的荧光海胆。弗洛里安扔球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在35w公路上,一路向南,向穿过市镇的62号公路驶去,扔球可能不是事故发生的原因,但在弗洛里安的记忆中,自己刚把球扔出去,吉尔就猛地撞在了一辆运输卡车上。车子转了个圈,冲到了右侧的路肩,车门弹开了。那一刻,艾琳座椅前的安全气囊还是鼓的,但吉尔那一边的气囊瞬间瘪了下去了。吉尔转身查看弗洛里安的情况,发现他已经从安全座椅上扭了出来,跳出了车门,直奔车流如潮的五个车道。吉尔想都没想就下了车,没有丝毫犹豫。他两眼紧盯儿子,在第四个车道上把弗洛里安抱了起来,一通躲闪、冲刺、猛冲过了最后一个车道。艾琳刚刚回过神来,她从安全气囊下挤了出来,眼前是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和卡车,驶过丈夫和儿子刚刚站立的地方。他们两个已经穿过马路了,站在满是垃圾的中央隔离带上。吉尔开始发抖,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他都会偶尔不受控制地发抖。事发之时,他固然害怕,但事情过后他才真正后怕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着自己最后的时刻,吉姆老爷 [35] 的那一刻。只需轻轻一动,一个人物就能永垂不朽或彻底消失。闯进车流之前的时刻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如果当时他停下来想了想……他会畏缩的。但他什么也没想就直接穿过了车流。几秒钟后,他们就安全地站在了公路另一边。艾琳看到了这一切,她摇摇晃晃地站在车旁,双手捂着嘴,泪流满面。当一切结束,他们三个人安全地躺在家里的床上时(还有瑞尔,感谢上帝,瑞尔一直跟保姆待在一起),艾琳想到了一句话:一命换一命。不管吉尔做了什么,他都救了她的孩子,他们的生命被原始的纽带连接在了一起,然而,这样的时刻短暂得惊人,他们之间的纽带很快就消磨殆尽了。
有时她会想,既然自己用一生都无法宽恕他,那为什么不选择隐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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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打算去见路易丝,第二天晚上,博物馆的一场展览要举办开幕晚会——那是沃克一位艺术名家的展览。吉尔把艾琳哄去了,她抹上了珍珠白的眼影,微微发亮的口红,脸颊上腮红也微微发光,她穿着紧身的象牙色连衣裙,搭配象牙色丝袜和一双黑色弧形跟的淡绿色皮靴。
这双靴子是吉尔送给她的,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他站在楼梯底下,夸张地伸出手说:“全场最漂亮的女人是我的!”
弗洛里安和瑞尔站在门口,听到爸爸这么说,他们用身体互相轻轻撞了下对方。吉尔每次带艾琳去参加派对时都会说这句话,起初,孩子们把这当作玩笑。现在他俩还会翻着白眼,露出一副憋着笑的神情。但这句话在他们耳中已变得尖酸刻薄了。弗洛里安和瑞尔冲到了门口,嘴上不承认是在等着这句话,但如果没听到爸爸这么说,他们就会忧心忡忡。
因为那一组名为《艾美丽佳》的肖像画,艾琳觉得她的出现让其他印第安人倍感尴尬,尤其是老年人。可对于这个圈子中的非印第安人来说,她与吉尔的婚姻具有标志性的意义。那是情欲的婚姻,那天晚上她听到有人这样说,你们俩就是偶像!艾琳看过吉尔的展品目录,所以她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说这话的男人曾经透过吉尔的眼睛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她。有位节食过度的金发女子说:“你们俩简直是天生一对。”“他崇拜你,”另一个人说,“有一位才华横溢的丈夫为你着了迷,你真幸运!你们俩志同道合,不是吗?!”
“不,”艾琳最后说道,“我只是食物。”
“哪种食物?”女人瞪大了透着虚假善意的双眼。
“快餐。”艾琳说。
他们都笑了,好像艾琳说了一句极其幽默、有水平的话,接着那个女人快速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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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是看《读者文摘》长大的,他看杂志刊载的精简版小说,还有简装本的惊悚小说,他到现在还喜欢看情景喜剧。艾琳是读莎士比亚长大的。如果她介意两人之间的这一点不同,就会显得自己很势利,但有时候她确实很介意,当人们说他俩志同道合时,她会这么回答:“不,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鉴赏力。”“那当然。”说话者会面带微笑,仿佛是在鼓励艾琳继续沉浸于天真的白日梦中。不过,她与他确实不同,虽然他俩都是独生子女,但她从小接受的就是中产阶级的精心教育。艾琳的妈妈是位英语老师,在城里四处给人上课,赚钱养家。维尼·简在家中接受了教育,她是美国印第安人运动的积极分子、形式主义者。她写日记,思想非常深刻。维尼·简同卡尔文·艾美丽佳·豪尔斯分手后就独自抚养女儿,把她当作奥吉布瓦人来培育。艾琳有许多年没见过父亲了。他经常到处游走、授课、主持典仪。他有达科他人的血统,在“占领伤膝河”事件之后蹲过监狱 [36] 。同维尼·简在一起几个月后他就走了,他结过两次婚,育有其他子女,当然路易丝就是其一。
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加州和夏威夷,跟他的现任妻子——一个白人女子——在一起,这个女人固执地不信教,不喜欢吉尔为艾琳画的那些肖像画。
维尼·简将艾琳抚养成人,亲眼见到了外孙出世——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不算伟大,但很了不起了。艾琳在明尼阿波利斯市中部长大,家里一直没有电视。母亲强迫她去了解与奥吉布瓦相关的一切。她在学习宣誓效忠 [37] 前就先学习了保留地的历史。维尼·简还喜欢看莎士比亚历史剧的录像带,还有《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当然都不是喜剧。她们是印第安人。
吉尔是看着电视长大的,看着母亲从教堂地下室带回家的那台电视机。他能背出《脱线家族》《埃迪父亲的求爱》《玛丽·泰勒·摩尔秀》《全家福》《我爱露西》等重播剧 [38] 里的情节和台词。每一集里都充斥着一针见血的俏皮话、观众的笑声和让人忍俊不禁的结局。她所读之书的结局则是一桩桩人间惨剧。他的世界观是伤感的,而她的则是悲剧性的。悲剧和伤感的结合是媚俗。艾琳觉得她每次在公众场合赞美自己的婚姻时,都是在传达媚俗。
他们在一起做饭:艾琳调制油醋汁,吉尔用橄榄油和大蒜研磨新鲜的罗勒。
“我不能再去参加派对了。”艾琳说,她的声音坚定而得意,“我感觉自己被生吞了。”
“生吞,这个说法可够媚俗的。”吉尔说。
“我要一瓣蒜,掰一瓣蒜给我吧。”艾琳说,“在派对上,他们非要我谈谈我们的婚姻,我做不到。”
“没多少大蒜了,只剩这点儿。”吉尔往她做沙拉酱的罐子里刮了点大蒜,“你为什么不能谈论我们的婚姻?”
“因为我们的婚姻是媚俗的。”
“一切都是媚俗的。”吉尔说。他总是先把千层面放在热水中软化,艾琳觉得这么做没有必要。
他们回到了无休止的争论中,首先是关于千层面,然后是关于媚俗。这不是吵架,而是一种会持续很多年的争论,他们每个人都一点点收集能证明自己的观点的证据,在一个月、两个月或三个月后的下一个“回合”中亮出来。他们回到了旧日的领地。有时他们争论,只是为了获得舒适感。
吉尔说:“所有的形象都是通过言语来塑造的。”说着,他挑衅般地把面条扔进了加了盐的、油乎乎的热水里。
“再给我点儿蒜。”艾琳说。吉尔体贴地剥起了最后一瓣蒜。
这就是绘画的问题,画中的一切都有所指涉,他把剥好的蒜按进捣蒜器里。“画出不媚俗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艾琳,但如果你喜欢绘画,不管怎样你还是会画。我抓住了机会!裸体女性是媚俗的,你是媚俗的!”他举起手臂,用一只手捏碎了大蒜,同时直勾勾地瞪着艾琳。
吉尔又将捣蒜器放在沙拉酱的上方,这次是艾琳把碎蒜刮了出来。
“把印第安人当作你作品的主题就是媚俗。”艾琳说道,“根本行不通的,我们永远不可能回到独善其身的时代。”她用手封住了罐口,摇着沙拉酱。
“好吧。”吉尔说,“那就是我们原有文化中缺乏媚俗,而我在弥补这一点。”
“谁说我们的文化中没有媚俗?”
吉尔开始往最下层的面条上抹番茄酱,他抹得非常仔细,不漏掉一根面条。
“媚俗,”他叹息道,“只有在消费者文化、标志性的宗教、描述性的宗教中才会产生。艾琳,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只有整个文化中有了谎言,你才会得到感情。”
艾琳搅拌着斑木碗里的蔬菜,碗是她在厨具商店里买的,她为能拥有这只碗而自豪。她对吉尔的语气不满,在谈论艺术理论时他总是会带着高人一等的语气。艾琳说,他没有一丝谦虚,甚至是他在面试时装出来的那种谦卑。
“玛雅文化中有媚俗,”她继续说,“印加文化中有,阿兹特克文明 [39] 中有。比如那些时髦的头饰!比如尸横遍野,从活人身上挖出心脏。那些文化中当然有媚俗——否则梅尔·吉布森也不可能拍了部电影。”
吉尔皱了皱鼻子,把滑下来的眼镜顶了上去。“只有当文化自我仇恨到了一定程度时才会产生媚俗,媚俗的文化必须以自我为参照,它们必须有镜子。”
“胡说什么镜子,反正你是在我身上制造媚俗的。”
“不,艾琳,我在描绘死亡。”
艾琳抬起眉毛,没有说话。
但后来,当他们继续把沙拉做完、把千层面从烤箱里拿出的时候,艾琳说:“啊,吉尔,死亡也是媚俗的。”
“死亡不可能是媚俗的。”
“死亡是一句一针见血的俏皮话、一个干净利落的结局,它还有主题曲呢。”
“所以你看,就像我说的,一切都是媚俗的。”
“但我不希望我们的婚姻是媚俗的,我希望它是真实的,真真切切的。”
他们把食物端到了饭桌上,孩子们正在楼上聊天,准备下来吃晚饭。
吉尔说:“现实的味道很苦涩,你想来点油炸面包丁吗?”
“我喜欢玉米面的面包丁。媚俗不只是苦涩,吉尔,它很虚伪。我是认真的,它是一种破碎的统一、扭曲的可爱、病态的强壮,就像我们一样。”
吉尔快要走出房间了,听到这话又转过了身。
“像我们一样。”艾琳重复道。
“我觉得我们很美好。”吉尔把手放在门框上,他的声音伤感而威严,“我们虽不完美,但非同寻常,你不知道你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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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已经完成了他的“心之渴望”计划,只是没有实现艾琳的愿望——虽然他知道终有一天她会让他离开,但当她真的说出这句话时,他不敢相信她是认真的。不可能,他的艺术是悲剧性的,但他的人生不是;他不会让它成为悲剧,没有悲伤的结局,没有其他男人可以拥有艾琳。他没有离开,而是计划着给她一个美妙的惊喜。艾琳不再喜欢派对了吗?她会改变主意的!如果他为艾琳办了一场精彩、高级、豪华的派对,她会改变主意的。她会在快乐旋涡中突然意识到,再没有人会像吉尔那样,专门为她举办一场派对,再没有人会像吉尔这样爱她,为她庆祝。那一刻会到来的,艾琳会灵光一闪,意识到“我真的喜欢吉尔!”吉尔相信这种恍然大悟、改变人生的时刻是存在的——到底存不存在,是他们争吵的又一件事情,但他知道他是对的。这些时刻确实会到来,他确信它们是存在的,吉尔坚持着这种愚蠢的天真。
有人会说他这是拒绝接受现实。人们会取笑这种行为,甚至鄙视那些顽固不化地守着一个无望的想法的人,尤其当这种想法与感情相关时。然而,有些人拒绝接受现实的行为可以被看成是高尚的,是一种神圣的疯狂。你的指尖够敏感吗?能不能感受到一张纸下面的头发?或是一打纸下面?两打纸下面?有些人就是敏感到可以隔着三打纸感受到下面的头发。吉尔就是那样敏感,厚厚一沓纸下的头发代表着他不愿感受到的某种可怕之事——羞耻,也许是,大概是吧。不管他摞起了多厚的纸,仍然能感觉到下面的那根头发。他不得不经常回避现实,不得不让纸张平平整整地压在头发上面。
他为艾琳的派对选好了日子——之前他告诉艾琳,有一天晚上他要去华盛顿接受颁奖并发表演讲,但实际上,那天他会邀请镇上所有他喜欢的人来家里吃晚餐,喝香槟,庆祝艾琳的生日,那会是一场优雅、喜庆、烛火通明的庆祝活动。
他琢磨着要不要给杰曼打电话,邀请他来参加派对。也许在此之前,他会将他们两人逮个正着。
每当吉尔想起艾琳的愿望是让他离开时,他都将自己受伤的思绪转向了派对。那将是怎样的一幅图景:人们聚集在房子周围,墙上挂着他为艾琳画的肖像,有些是新作。当然,他会邀请这个地区的收藏家,将派对当作一场比较私密的画作预展,也许最后会卖掉一两幅画。这有什么不好呢?但他决定,不让别人走进他的工作室。首先是因为那时场面会比往常混乱得多,其次是因为他觉得工作室是他自己的地盘。他想将自己正在画的那幅艾琳的肖像藏起来,那幅画他画了一半,画不出来了。它让人心烦,那股由内心渴望所燃起的力量似乎变得消极了,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修改,画中的艾琳看起来都像是死了。
当然,这也让这幅画变得更有趣了。
这场惊喜的派对会振奋他们的精神。他小心翼翼地瞒着孩子们,怕他们会在无意中泄露了秘密。他雇了宴会承办商,尽管他更愿意自己做饭。他打电话给路易丝,安排她邀请艾琳去吃午饭,午餐之后无论艾琳去了哪里,路易丝都要跟着她,然后装作偶然遇到她的样子,带她回家。之后,他会问路易丝艾琳到底去了哪里,在派对开始的时候,他会知道答案的。
那天下午,当路易丝转移了艾琳的注意力后,宴会的服务人员和吉尔便冲进了房子开始布置。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艾琳还以为吉尔在机场,或是正在去华盛顿的途中。他一直在想象当艾琳和路易丝进门时的表情。她可能在那天下午见过自己的情人,路易丝会告诉他见面的具体地点,艾琳会疑心他是否有所察觉。如果被他抓住,她会感到满足、欣喜,还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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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16日
红色日记本
有时我会带孩子们去普德尔豪恩看小白房子,我就是在那栋房子里长大的。我们把车停在朗费罗,站在小白房子对面的人行道上,仔细观察着那些窗户,但我们从来没见过有人在家。最后一次去那儿的时候,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呼啦圈、滑板车和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我也喜欢把院子弄成这样,妈妈把我们的日子打理得太井井有条了。
给吉尔颁奖的协会代表的是儿童社会福利事业。他捐赠了绘画作品,并为这个组织做了些平面美术工作,这显然是件大事。
吉尔已经跟我对质了好几个月了,他说我在同别人约会,他一定是怀疑了很久,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想,确定了一些事情。我没有时间出轨,我说,我觉得我当时笑了。我说了实话,没有出轨。我对吉尔很忠诚,原因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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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末气温会再次下降,雪会在冰面上堆积成粒,溜冰场里刚过了水,冰面泛着青灰色的光泽,艾琳周六的时候会带斯通尼和瑞尔去溜冰。今年很适合溜冰——自从第一次结冰以来,湖面上的冰就越来越厚。艾琳从车里拿了一把小塑料椅,让斯通尼扶着它站立,保持平衡。在溜冰场里,斯通尼在椅子后面跺着脚,原地练习着溜冰的步伐。他热情高涨,却小心翼翼,穿着红色的防雪服,头戴挂着铃铛的黄色羊毛小丑帽。
瑞尔和艾琳绕着斯通尼慢慢地滑冰,假装她俩是双人滑冰的冠军。斯通尼帽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当她们旋转的时候,艾琳把瑞尔从冰上举了起来。溜冰场一端有一个橙色的圆锥形安全标,总放在同一个地方。那儿的冰下有一汪泉水冒出,让冰层变薄了。
“过去,如果印第安人掉进了冰窟窿里,他们会怎么做?”瑞尔在握着妈妈的手滑冰时问道。她们绕着橙色的安全标滑行。
“那时候冰很厚,在上面开卡车都没问题。”艾琳说。
“你总是这样说。”瑞尔说,“但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他们会怎么做?”
艾琳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掉进冰窟窿里。冰的种类很多,他们观察了冰面后,就能立即知道它能否承受住自己的重量。”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瑞尔问。
“互相学习。”艾琳说,“知识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瑞尔拉着妈妈的手臂,看着她的脸,艾琳微笑着,低头看着她,有时她俩会看对方看得入了迷。瑞尔穿着印着雪花的蓝色大衣,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像弗洛里安,但是她的头发太细了,以至于当她取下冬天戴的厚帽子时,头发就像通了电的丝线一样,全都竖了起来。从现在开始,她决定把头发留长,这样就可以编辫子了。
“如果我掉下去了,你能救我吗?”瑞尔问。
艾琳说:“我能救任何人。我会趴在冰上抓住你的手,或者跳进水里把你拉上来。”
“你能教我关于冰的知识吗?”瑞尔问。
“如果你感到脚下的冰破裂了,马上撤退!原路返回。”艾琳说,“如果掉进去了,就举起两条胳膊,抓住冰面,然后把腿往上踢。”
她们手挽着手,一起慢慢地滑行。艾琳问瑞尔在学校里做什么。
“写故事。”瑞尔说。
“你写的故事中会有人掉进冰窟窿里吗?”
“我只写真实的故事。”瑞尔说,“我坚持按照真实情况来写。如果我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就把它写进‘不真实的想法’中。”
“比如说?”
“比如说在一场恐怖袭击中幸免于难,像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那样,和狗一起在那座岛上生活。”
她们停了下来,站在一起,凝视着湖中那个被野生植被覆盖的岛。
艾琳说:“不要忘了带上火柴,这样就可以生火了。”
“以前的印第安人是不是能够凭空生火。”
“那些生火的人被称作‘格特-阿尼新纳贝格’。不,他们用的是两根棍子或火石,或者打击棒;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方法。但火柴最容易生火,如果你想防止火柴受潮,可以把火柴放在蜡里浸泡一下。”
“我们可以拿一些火柴浸在蜡里吗?”瑞尔问。艾琳说可以。瑞尔兴奋地喘着气,她的门牙是新换的,有点大,像兔牙。艾琳低头朝她微笑着,说:“我喜欢你的牙齿。”
瑞尔抬起头看着妈妈,将妈妈的脸庞放入了记忆之中:又长又密的头发,眼睛闪闪发光,她微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戴着黑色的针织帽,两条长长的眉毛很夸张,从眼睛上方直入太阳穴。
瑞尔说:“夏天的时候我们去钓鱼吧,或者在冰面上钓鱼,把冰凿开。”瑞尔指着两个跪在冰上的钓鱼者说道。站在这么远的地方,在白雪的映衬下,这两个钓鱼者看起来就像是抱在一起祈祷。“看到他们了吗?”瑞尔问,“我可以把鱼煮熟,和狗一起吃。”
艾琳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选择夏天去那里生活,夏天抓到鱼的概率更大,而且现在其他人也很容易走过冰面上岛。你会想要些私人空间的,想一个人待着。”
瑞尔点了点头,说:“我真希望我能带你去。”
“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必须照顾斯通尼。”
瑞尔这样说的时候,艾琳的心揪了一下。艾琳的母亲与她不亲密,有时甚至很冷淡,但她不需要与别人分享同一个母亲。
斯通尼喊着要她们帮忙。他累了,坐在了椅子上,艾琳推着他在冰上滑来滑去。瑞尔滑到了一边,独自一人练习旋转。城市的灯光映在低空上,软绵绵的云朵闪耀出深橙色。艾琳小时候,整个冬天都在滑冰,那时的滑冰季节似乎更长。她把所有的冰刀都磨好了,等待着冰冻得很结实,或是风力不太强的好日子。滑冰的时候她总是在思考——来回平稳的滑行让她陷入了深思。斯通尼满意地坐在椅子上,瑞尔一直在练习旋转。艾琳想到了家,她想到了吉尔,想着这时他是不是正在看她的日记,想着他是否会相信她一直是忠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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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有某种潮湿的香料的味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非常强壮,虽然肌肉不发达,但可以把她举起来。他比她高,动作缓慢而悠闲,他很温柔,艾琳没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他们所做之事是不可避免的。做爱之后,他们会因为彼此带来的舒适而动摇。他们无法打破这一切,他会错过他的航班,但他想继续,想再次看到艾琳。但她立即明白,他们会回到自己艰难的生活中,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几个星期,艾琳每天早上醒来,意识到自己无法与杰曼见面时都想吐。这是有原因的。艾琳很肯定,这种真正的愉悦很危险,会毁掉她的孩子们。如果她继续搞外遇,她明白自己就永远也不会离开吉尔了。内疚会像胶水一样把他们粘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无法假装平安无事,但艾琳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自制力。她将自己同杰曼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封存起来,再也没有(或者几乎再也没有)越雷池一步。因为她做出了牺牲,再也没有同杰曼说过话,所以她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忠的。不,那只是你在一段时间内积极地寻求同另一个人做爱,并欺骗了你的配偶,不是吗?艾琳不能忍受失误,一次也不能,所以她直接选择了回避事实。总的来说,历史只关乎两件事——它必须同时包含事件和叙述,这样历史才有意义。如果她从不提及自己和杰曼的事,而他也从未提起,如果他们两个从未谈论此事,那就没有了叙述。这样一来,事件虽然发生了,但是没有意义,它不能算作不忠,根本什么都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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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吉尔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朝她挥舞着一张纸,“你知道吗?”
弗洛里安正低头坐在餐桌旁,双手环抱脖颈,肩膀在发抖。
艾琳说:“斯通尼,上楼去!就现在!”瑞尔正在做课后西班牙语的练习。很好。
斯通尼像兔子一样一跃而起,跳着跑上了台阶。他知道该远离什么,该何时远离,该逃到哪里。他跑进自己的房间,用那些毛茸茸的动物玩具将自己盖住。两条狗站在弗洛里安身旁,竖着耳朵,努力揣摩着几个人说话的语气。
“不管是什么,”艾琳说,“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是吗?这是一张通知单,艾琳,一张通知单。”
“好吧。”艾琳说着走向弗洛里安,“让我看看。”
“哦,好吧,你来看看吧!”
吉尔把纸条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向了弗洛里安的后脑勺,弗洛里安的额头砰的一声撞在了桌子上,声音很大。
艾琳站在他们两人之间,吉尔退了回去。
“把通知单给我,”她对吉尔说,“弗洛里安,你现在上楼去。”
两条狗站在桌子两侧,随时做好了冲出去的准备。弗洛里安从椅子上跳起来时,吉尔跺着脚走到了桌子一侧,紧握着拳头,一只狗笨手笨脚地挡住了他的路。吉尔抓起椅子向狗挥去,弗洛里安从他身边跑开,上了楼梯。
“坐下。”艾琳说。弗洛里安离开房间后,她就可以对付吉尔了。吉尔坐了下来。“让我看看通知单。不管那是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吉尔坐在桌旁,瘫在了椅背上,嘴巴缓缓地张开,他伸出胳膊,摊开手,露出了手里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艾琳把通知单抚平,看到上面写着弗洛里安有一份读书报告没交,在他交作业之前,成绩每过一天就会扣去一分。
“没那么严重。”她说。
“这不是读书报告的问题。”吉尔说道。
狗不见了。
“是因为他在这件事上说了谎。”
吉尔的语气很冷静,怒火突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弗洛里安昨天跟我说他已经交了读书报告。”吉尔说,“他当面欺骗我,撒了一个厚颜无耻的谎。他真的是我们想要培养的那种孩子吗?”
“弗洛里安是个好孩子,他很聪明——他只是为别的事分心了。他撒谎是因为怕你,吉尔。”
“你当时不在场。”吉尔的语气干脆而坚定,“弗洛里安没有看着你的眼睛,向你说了一堆谎话,艾琳。那本书就在房间里。我指着那本《蝇王》问他,你读完这本书了吗?你的读书报告写完了吗?是的,弗洛里安说,是的,爸爸,我写完了。”
“是《蝇王》的读书报告啊,那就难怪了!我觉得——”
“你觉得,你不是那个被骗的人。不要帮他找借口,别让事情就这么算了,别对他这么宽容,你太好糊弄了。你的成长环境不好,你努力从中摆脱了出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强大,艾琳。我们不能让弗洛里安认为说谎是对的,可以吗?”
“让我们先冷静一分钟。”艾琳说。她把手放在吉尔的肩膀上,他略微退缩了一下。她语气平稳地说道:“吉尔,我觉得弗洛里安已经在写那份读书报告了,我对此很确定。现在我们去厨房里坐会儿,喝杯酒吧,借此谈一谈,好吗?我一整天都没见你了。你今天做了什么?谁来了?”
“谁来了?哦,天哪,你肯定想不到。”
“我不知道。等等,是斯塔西吗?”
“是的,她喜欢那幅画。”
“真的。”
“她爱它。”
“跟我讲讲吧。”
艾琳拉着吉尔的手,把他从椅背上拉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冷静地说道:“告诉我她究竟说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许改。”
吉尔说话的时候脸上发光。
“斯塔西说她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感觉就像触电,这是她的原话。她得接电话,得工作,但整整一天,她总是不自觉地溜到画廊后面的办公室里,去看那幅画,你知道这种感觉。”
“当然。”
他们走进厨房,吉尔倒了两杯酒,艾琳像喝水一样迅速干掉了一杯,吉尔又把杯子倒满。
“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吉尔笑了起来,“下午晚些的时候,斯塔西本来要和另一位画家喝酒,但她取消了约会,如假包换。为什么?因为她知道谁想买这幅画。我不知道那位画家是谁,我套不出她的话,但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是的。”
“一个非常好的兆头。”
他没有时间读我的日记,艾琳想。他一定是还没有读过,否则他一定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是吗?我的忠诚会平息他的怒火,会让他心情愉快,不是吗?
吉尔说:“我一直在工作,消息都不灵通了。”
“有什么新闻吗?”
“我会去调查一下的,我们坐下吧。稍等,我要去看一眼烤箱,我把炖锅菜放在烤箱里了。”
“哦,好。”艾琳说。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又倒了一杯,在另一只杯子里倒满了冰块。“我一会儿就回来,我要上楼去看看孩子们。”弗洛里安趴在床上,将枕头压在头上。艾琳把酒和那杯冰块放在床头柜上,坐在他旁边。他的床罩边上绣着几何图案,中间是一幅画着水牛和鹰的风景画。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翻过身,拿开了枕头。弗洛里安的眼睛同他祖先的一样,额头上的瘀伤正在肿起。
艾琳想摸摸他的头发,但弗洛里安猛地躲开了。
“对不起。”她坐在那里,最后他还是允许她碰自己了。她说:“我知道这么做可能看起来很奇怪,但是我需要用手机照下你的脸,亲爱的,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这很重要,我可以把照片给别人看。”
艾琳把手机举了起来,让弗洛里安撩起挡住脸的头发,给他拍了三张照片。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悲伤。
“你能把这个给法官看吗?如果你能把照片交给法官,受伤也值了。”
“我会先把照片拿给心理咨询师看的。”艾琳说,“我会努力改变你爸爸的。”
“你已经努力过了。”弗洛里安说,“去他的吧。”
斯通尼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玩具狮子,还有一只熊、一只驼鹿和一只橙色的鸡。
弗洛里安看着斯通尼说:“是粲夸克啊,是动物园管理员来了,别担心,我没事,斯通尼。”
“你为什么要给他拍照?”斯通尼问。
“因为我要给你们每个人拍张照片。”艾琳说着,又举起了手机,拍下斯通尼的照片后斯通尼就离开了。一旦危险过去了,斯通尼就会放下手中的毛绒动物玩具,他有几篮子不同大小的积木可以搭建东西,他房间的地板上满是城市和农场,还有他用黏土做的人和动物,或是用石头和松果做的——它们的含义只有斯通尼知道。艾琳用旧t恤包起冰块,敷在弗洛里安的额头上。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把读书报告写完。”
弗洛里安面无表情,接着变得冷漠起来。他把冰块推开,双手握成拳头,压在太阳穴上。
“你会写完读书报告吗?”
弗洛里安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走吧。”
两条狗跟着她上了楼梯,正安静地坐在敞开的门外。她起身的时候,一只狗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朝弗洛里安的方向扭动了一下身体,一只狗便走进了弗洛里安的房间,把头抵在了他的床上。弗洛里安朝它伸出手时,狗尾巴上的毛发优雅地来回摆动着。另一只狗跟在艾琳后面下了楼。她能听到吉尔打电话的声音,还有笑声。她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将双手伸进热水中,想让它们停止颤抖。最后她关掉水龙头,擦干手,走进起居室。她从吉尔的手中拿过手机,对着话筒说了起来。
她说:“吉尔可以待会儿再给你回电话吗?我们这儿有点急事。”
艾琳挂断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吉尔。
“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吉尔的脸庞因充血而发黑。
艾琳把电视关了,然后关上门。
“你需要继续接受心理咨询。”
吉尔笑了起来,发出了奇怪的吼声,越笑越大声,同时摇着头,一旦他被人激怒,想要报复时,就会发出这种笑声。这是他“要你好看”的笑声。
“我已经去过了,艾琳,记得吗?”
“是的,你去了,但四个月后你就放弃了。”
“心理医生说我没事,记得吗?你才是那个该去看病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你伤害了弗洛里安。”
吉尔沉默了,他移开目光,用指关节抵住嘴巴。他回头看着艾琳,眼含泪水。
“你说得对。”他说,“天啊,亲爱的,我要上楼向他道歉,我真的被气晕了,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我愿意为弗洛里安做任何事情。”
吉尔站了起来。
“不行。”艾琳说,她挡在门前,“不行,你可以晚点儿再去。”
“什么,你是说我不能向自己的儿子道歉?”吉尔放低了声调,但声音仍在房间里回荡。
“听我说,吉尔,如果你不去接受心理咨询,我就离开你。”
吉尔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他突然坐了下来,脸色惨白,接着双颊又露出玫瑰般的红润,变成了深红色,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不,你说你不会离开我的,你答应了要留在我身边,你承诺过。”
“那么你就必须去看心理医生。”
“好的。”吉尔抓起一张纸,一边用手指旋转它,一边盯着艾琳。“看来我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他最后说道,恶狠狠地看着她,这眼神预示着事情不可能如艾琳所愿。“要去我们就一起去。”
“你有选择的余地。”
吉尔摇了摇头。
“你可以让我走,带着孩子走。”
“不。”吉尔说,他开始不停地摇头,“不,我很抱歉。”
他用同情的目光盯着她。
“不,你不能这么做。”他说,“你要是这么做了,别人会怎么想呢,我不喜欢让他们那么想。对不起,如果你要离开我,孩子们得留下,跟我在一起。我们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你和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知道各自的底线,艾琳。我要孩子,你知道我能争取到抚养权。你的问题我都记下来了,艾琳。你觉得法官会将孩子们判给一个抑郁、机能失调、酗酒且没有经济能力的女人吗?你找不到工作,拿不到学位,连写论文时遇到的困难都解决不了。你写了多少页?六页?我会拿到单方监护权,他们会站在我这边,艾琳。”他强调着,平缓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友好,“你知道我有多爱他们。”
艾琳走出房间的时候,看见瑞尔呆立在楼梯后面。他们说话的时候,瑞尔已经溜进前门,脱下了靴子。吉尔出去拿葡萄酒时,正好从她身边经过。艾琳瞪大了眼睛,迅速转身关上门,牵着瑞尔的手,带她上了楼。新闻播报员低沉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你藏在那儿多久了?听到了什么?”
瑞尔用手捂住了嘴。
※
在瑞尔的计划中,最激进的行为是攻击爸爸的身体。下一次爸爸痛打别人的时候,瑞尔也会痛打回去。她会像野猫一样地咬、踢、抓;像一只美洲狮,或一种无所畏惧的东西。她将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一个印第安人、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坚忍不拔,带有杀手的本能。她会让自己吸收所有的打击,谴责所有的后果。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尊重她的疯狂。
※
第二天吉尔跪在艾琳面前说:“你是对的,完全正确。我有问题,我一定会改的。我会去看心理医生的,做什么事都行。我会花更多的时间陪弗洛里安,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但有一个不完美的、心血来潮的爸爸不是更好吗?一个能把情绪宣泄出来的爸爸总好过一个搞砸了事情却不肯吐露心声的爸爸。至少孩子还有个爸爸。艾琳,你我都知道,没有爸爸是最糟糕的。艾琳,有个像我这样偶尔很浑蛋的爸爸总好过没有爸爸在身边。不要放弃我,亲爱的。我可以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亲爱的。我可以成为配得上孩子们的爸爸。我让你们都失望了,用不同的方式让你们每个人都失望了,我会补偿你们的,补偿你们每个人,让你们相信我有多爱你们。因为我真的爱你,艾琳,也爱我们的孩子。我身上的每根骨头、心里的每颗原子都爱你。”他说,“你看这个。”他打开了乐器行的商品目录,“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样乐器。也许应该为你买下这把原声吉他,看,它是肉桂色的,再给弗洛里安买把电吉他,钢琴会让人惊喜,他可以上钢琴课,或者买支银色的长笛怎么样?你能想象斯通尼吹奏长笛的样子吗?他看起来会像那个吹魔笛的小男孩,希腊的半神,森林动物。至于瑞尔就有点难办了,但我觉得瑞尔可以演奏某种木管乐器,或者手风琴,这和她的幽默感相符。”他翻阅着商品目录,指着一台珠光色的手风琴,黑色琴键非常可爱。
※
瑞尔通过她近期的努力观察到很多事情。例如,她发现两条狗总是表现得好像主人要出门旅行一样。它们非常讨厌看到行李箱。但现在没人出门,它们却表现得好像看到了行李箱一样。这些日子里,两条狗精神紧张、十分警惕,空气中弥漫着什么让它们不安的东西。瑞尔最近的感官练习让她也感受到了这种东西,这是某种具体的她不想命名的事物,虽然通常她可以给任何事物命名。
她有本笔记本上写满了过去的回忆,另一本则记录着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她可以说出任何一场发生过的灾难,因为她已经列出了清单,还记录了印第安人是如何从这些灾难中生存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好认真对待未来的准备。瑞尔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越来越确定家人们面对这些灾难的方式。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她确信灾难来临时,她将成为那个被遗弃的人。
如果出现了突然的恐慌,例如有炸弹朝明尼阿波利斯市发射,有颗小行星朝着沃克中心袭来,爆发了绝对致命的流行性病毒,一架飞机撞击了入侵检测系统大厦,吸血鬼四处出没,印第安杀手或是卷土重来的纳粹接管了美国政府,世界陷入核冬天 [40] ,如果以上任何一件事情发生了,家人们都不得不出逃,而她将会被抛在后面。
她会被留下,因为她总是安安静静的,现在甚至更安静了!她融进了周围的环境里,变成了物品的形状,她会确保一家人一起吃饭或一起看电视时她不是话题的中心,不显眼。当然,她记录下了每一件事情,用自己的双眼清清楚楚地观察。虽然安静,但她不是老鼠,就算是,也是只勇敢的老鼠。她从来不蹑手蹑脚地走路,也不藏起来。她走路抬头挺胸,称之为“带着印第安人的艺术安静地行走”。她熟悉家中典雅的老房子里的每一处吱吱声,她可以无声地快速跑到任何地方。她拿了一罐wd-40 [41] ,将它涂在了孩子们房门的铰链上,这样一来,就只有爸爸的工作室和父母浴室、卧室的门在开关时会发出声音了。但她爸爸生气时,她就无法利用这种声音及时藏起来了。她得努力让自己呼吸,让自己思考。有时她选择像两条狗一样直面他的愤怒。
她已经原谅了自己,根据她的记事本,她知道自己在一半的时间里都表现得很勇敢,而在另一半的时间表现得很懦弱。她正在研究她的突袭能力,阅读她从妈妈的办公室里偷偷拿出来的那本书。她还在读凯特林的信件,着重阅读曼丹斗士的血腥训练,读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没有勇气刺穿自己的皮肤,但她正在强化自己面对打击的能力。晚上她用尺子打自己,用手扇自己的脸。她用不舒服的姿势站着,沉在浴缸里,在水下屏住呼吸,拉扯自己的头发,把腿扭伤。她要让自己做好准备。
然而她会被抛下,她确信。
斯通尼会害怕,所以妈妈会先带他走。弗洛里安会飞快地跑到车上,爸爸会大喊着让他不要懒散。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哥哥和弟弟身上。如果她还没有上车,他们就已经离开了,那会是一件悲惨的事——对他们来说是悲惨的。有几个原因,首先,由于她不能像曼丹人那样训练马匹,所以她收服了两条狗的心,因此狗儿们当然会和她待在一起。而且,她是家庭中唯一一个正在练习生存技能的人。没有她,他们活不下去的。
瑞尔准备了一只很大的应急装备包,里面装满了东西,塞在床底下。那是一只粉色的芭比健身包,很旧,侧面有个放水壶的网兜。瑞尔把瓶子装满了水,插在网兜里,把火柴浸上蜡,装在了一只巴吉袋 [42] 里。她还带上了手电筒、备用电池、在派对上捡到的点烟器、两支油性记号笔和一沓纸。书里说逃生的人应该带上干肉饼,她觉得最佳的替代品是燕麦棒。她贮藏了六到十二根燕麦棒(有时她晚上会吃一根,一连几天都忘了在应急包里补上空缺)。她还带了压缩狗粮、强力胶布、万能胶和一些钱。印第安人不需要万能胶和钱,但她觉得自己不一样,她是个现代的印第安人,新旧混合。她还从妈妈的旧露营用具中拿了一瓶净水药片和一张太空毯。她的计划是在被抛下之后(如果是夏天的话)从后厅壁橱里拿出小型冲浪板,把背包系在上面,然后和两条狗一起游到湖中央,在其中一个岛上搭起帐篷。她和狗儿们会待在里面,就像她跟妈妈说过的那样,靠鱼和燕麦棒生活,直到渡过危机。
所以没错,她才是那个掌握了生存技能的人。她从书中学到了该如何往钓钩上放诱饵,之前也抓到过鱼。她甚至知道该如何在下雨天生火,如何用画刷搭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已经养成了看《现代鲁滨孙》的习惯——节目中的人是跟过去的印第安人最像的人。她会吃虫子和死去不久的松鼠,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她观察过湖边的鹅,非常确信她能抓到一只。她甚至知道哪些苦涩的植物可以吃。与此同时,家人们却忘记了祖先留下的遗产。是的,他们会后悔没有带着她一起离开。而当他们试图离开城市,却被困在巨大拥堵的“魔方”中惊恐万分时,她也会为此感到遗憾。
突然,他们中有人提起了她的名字,她的妈妈开始尖叫,想要跳下车,回去找她。她的爸爸说,不行,这样你也会丧命的,我们最好活着,保护还在身边的孩子们。斯通尼开始哭泣,但弗洛里安盯着窗外微笑,知道瑞尔一个人其实过得更好,记得她还有狗陪在身边,什么也没说。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也许永无终点。他们会变得野蛮残暴,但弗洛里安除外,他的头脑会让他保持理性。几年之后,弗洛里安会带着一个有关背叛、意外、人吃人的恶心故事蹒跚归来,为妈妈吃了爸爸并偷偷把爸爸的一部分尸体喂给了孩子们而内疚。那时妈妈可能太愧疚了,以致不敢现身。弗洛里安、瑞尔和两条狗会守着房子,击退入侵者,直到妈妈克服了羞耻感,回到家中。
她会带斯通尼一起回来吗?这是一个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的问题。如果那时斯通尼不再说话了,可能是因为他认出了他正在吃的手指戴着爸爸的结婚戒指。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妈妈会用偷来的蔬菜把人肉伪装成炖肉。虽然妈妈从未亲口承认,但她总是偷偷地站在他们这边。
※
吉尔走进艾琳的办公室时想,要不是她事事都对我守口如瓶,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那种病态的冲动导致他现在得去看心理医生。他同意了——在胁迫之下!但他对此并不畏惧,事实上,这反倒给了他希望。心理医生当然会站在他这边,帮他保住这个家,慢慢地说服艾琳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真的做出改变的。情夫不会取代他的地位。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过脾气了,但他道歉后,弗洛里安不仅原谅了他,还告诉他艾琳拍了一张他前额瘀伤的照片。吉尔抱住弗洛里安,一遍又一遍地夸奖他是个多么棒的儿子,现在他们的关系又变得亲密了。至于艾琳,嗯,现在她每天都早早起床为孩子们精心准备早餐——抹了奶油的法式吐司、炒鸡蛋、水果奶昔,再说她还在考虑该要哪种乐器呢。他可以再找时间同她讨论照片的事,或者直接把照片从她的手机中删掉。
他翻开她的日记,重新补上他们生活中的细微琐事,并享受于此,但是他整整读了三遍“我对吉尔很忠诚,原因显而易见”才终于读懂这句话的含义——她没有背叛我,她是我的。
地面仿佛停止了晃动。
他呆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眼泪在往下流,沾湿了衣领。他笑了,用掌跟擦了擦脸颊。泪水仍然夺眶而出,他又笑了几声,摇了摇头。他之前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变得多疑,窥探她的生活。他仔细检查了每一张信用卡的账单和电话账单,而她对此毫不知情。甚至有时当孩子们还在车里,他也会把车开到湖边,以确定她真的是在散步。
妈妈在那儿!其中一个孩子会指着妈妈喊道。
我们就在这儿掉头吧,他会这么说,给她一些私人空间!
他曾让朋友们小心翼翼地质问她,暗示他们自己也曾不忠。而一直以来,她都是忠诚的,原因显而易见。他靠向椅背,将手指放在嘴唇上。
原因显而易见。那是什么呢?
※
那天晚上他和艾琳一起去散步,他试图牵起她的手,却被她挣脱了。她牵着两条狗,将拴狗的皮带绕在手腕上。她的鞋底很滑。狗向前猛冲,拉着她穿过冰冷的居民区街道。它们越跑越快,像狼一样大步往前奔。艾琳身穿修长的黑色外套,手臂举起,犹如舞者,在街灯的明暗中怪异地滑行着。吉尔屏住呼吸,看着她在夜色中奇怪地穿梭。他觉得她会消失,会有事情发生。她会越滑越快,被拖入黑暗之中,直到他再也见不到她。
接着一只狗兴奋起来,越过了另一只狗,狗链缠在了一起,狗和人都倒在了雪地上。吉尔跑过去扶她起来,惊恐万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场魔术表演,或是一场梦。她对自己的体力很自信,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她滑得那么快,他希望她永远也别再这么做了。
“应该去趟华盛顿。”艾琳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她让狗站在自己身前,两个人再次迈开了脚步,这回吉尔走在她身边。华盛顿。尽管她在日记里写了那些话,吉尔心中还是很怀疑杰曼的事,杰曼因为工作经常会去华盛顿。艾琳讨厌旅行。他握着她的手,她把手抽了出来。
她解释说:“我要去看凯特林的画。”
嫉妒像划过的火柴一样在吉尔心中燃起。“我不明白你怎么总在看他的画,那些画千篇一律。你干吗非要去那儿?”他质问艾琳,试图以此扑灭内心的小火焰。
她说:“我觉得他不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不像你。”
她恶狠狠地说着,她还在惩罚他。
“你觉得我是伟大的画家?”他问道,声音中透着凄凉,“凯特林恰好赶上了正确的时机,艾琳。他在正确的时机画了那些画,要是换个时候,那些画就没人看了。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在任何艺术家身上,无论他的绘画技巧如何,抓住了时机,作品就会变得很重要。也许我只是在胡说八道,艾琳,也许我的话毫无意义。但你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擅长自己所做的事情,还是恰好碰对了时机?”吉尔的声音颤抖着,带着自怜。过了一会儿,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语气充满犹豫。“我没有赶对时机,我不认为我赶对了时机,实际上时代潮流对我是不利的,印第安人的艺术再次落伍了。”
“这句话不能更自恋了。”艾琳说。
“你应该画白人。”她抓住他的手,摇晃着,好像他俩是两个牵着手的女孩,加快了步伐,“看看人口统计数据!他们才是正在消失的人,你应该记录他们走向终点的旅程。”
吉尔决定宽恕艾琳的这番话,而不是将之视作侮辱。他们在街灯的光影中穿梭而过时,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之后也没有放开,这让他心情振奋。他的不安,甚至受伤的感觉都消失了,他觉得愉快,充满了信心。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不是吗?她没有因为杰曼是黑皮肤、有部落的入籍登记而对他倾心,没有因为他的智慧和善良而选择他。空中悬浮着冰冷的雾,吉尔看着雾气缓缓飘动、扭曲着他们身边的灯光,灯光在大雪覆盖的整洁的街道上、黑色的窗户上、光滑的铁栅栏和树梢的断枝上来回反射,吉尔看得出了神。
艾琳说:“我明天要去见弗洛里安的老师,教他英文课的老师。”“那个白痴!”吉尔快活地说,“有些老师,就算把好文章砸在他们面前都看不出来,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弗洛里安是最好的学生,而那家伙是个只会嫉妒的蠢货!”
※
艾琳在教室里的一张课桌前坐下,摘下围巾。
“家里一切都好吗?”格雷厄姆先生问道。学生们对这位英文老师直呼其名,叫他格雷厄姆·克莱克,或者就叫他克莱克——弗洛里安就是如此,这给艾琳留下了一个印象:克莱克是个年轻人,但很枯燥、脆弱。
“还好吧,”艾琳说,“我觉得还好。为什么问这个?我的意思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讨论弗洛里安的论文。为什么问我这个?”
“弗洛里安看上去相当,怎么说呢……独来独往?孤僻?”
“孤僻?弗洛里安下课后走得早,那是因为他要去大学上数学课。所以我想,”艾琳说,“对他来说,交朋友有点儿难。”
“那我就坦白说了吧,我可以实话实说吗?”
艾琳抢先说道:“《蝇王》是一本非常冷酷阴暗的书,弗洛里安的世界观本来就很抑郁了,所以我才想问问您,弗洛里安可不可以读一本其他的书,完成这份读书报告?什么书都行,只要不是《独自和解》或《麦田里的守望者》,或者任何一本结局是……您懂的……实话跟您说,最近家里的事情不太顺。”
“那我就坦白告诉您吧,幸亏您来到这里,前些天,弗洛里安来上课时,他的额头上有瘀伤,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提到了他父亲。身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有义务向上级汇报这件事。我想了想弗洛里安的生存环境,我们认为他的世界观非常敏感、独特,需要进一步培育。”
“我们?”
“我,还有弗洛里安的其他老师。弗洛里安也许在未来的某天能取得非凡的成就,所以现在这个阶段,他应该去一些顶尖的大学里看看,去听听课,比如去麻省理工学院听听课,我们之前谈过这个,我记得我们谈过,这应该不会让你感到惊讶。身为他的母亲,你应该一直支持他,做他的后盾。他需要安稳的生活健康成长,而给他这样的生活毫无疑问是你该做的事。”
“是的。”艾琳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瘦瘦的克莱克紧张地坐在课桌后面,来回摇晃椅子。
“我猜家里有两位天才并不好过。”
“弗洛里安是天才。”艾琳说,“我丈夫是位很优秀的画家。”
克莱克低头看着他的报告。“既然我们谈过了,”他说,“那我就不需要将这件事报告上级了,不需要把事情搞大,我只要知道从现在开始你会保护你的儿子就可以了。”
艾琳说:“我会这么做的。”她把围巾放在他俩之间的课桌上,“但是如果涉及——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但请你保密——如果我必须离开吉尔,需要争取孩子的监护权时,你是否愿意出庭做证,说你看到了弗洛里安头上的瘀伤?”
“我会的,我会的,但如果我这样做,到时候人们就会问我,为什么你看到了瘀伤却不及时汇报?所以你看,你必须采取行动,我只能帮你这么多。”
“明白了,嗯,你的建议一直——也许不是很有用,但是在弗洛里安的事情上,你是为他着想的。”
“是的,这你放心。”
“那你能为他布置一些轻松点的书吗?”
克莱克说:“年轻人不喜欢轻松的故事,他们喜欢悲剧性的、残酷的故事,你知道的。”
“我想你是对的,他们需要得到确认。”艾琳说,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们想与外界的悲剧和残酷保持距离,安全地观察这个世界,不是吗?他们想知道这些事情——战争,杀戮,变成孤儿,被抛弃——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不会被孤身一人抛下,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他们不会受伤,不是吗?”
“每个人都会受伤。”克莱克说。
“不该这样。”艾琳说。
“我会为他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但我没法代替你来采取行动。”克莱克伸手拿起艾琳的围巾递给她,她从他的指尖中将围巾抽了出来。
※
太阳出来了,每次吉尔发完脾气,太阳都会出来。几天以来,一切都很顺利。弗洛里安的读书报告得了c,艾琳找克莱克谈了谈,弗洛里安修改了报告,成功地将成绩变成了a。艾琳带孩子们去看冬天的帕瓦仪式,他们同路易丝和波比坐在一起。波比是个非常漂亮的莫霍克族女人,一头金发,冷酷、性感,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好看,像雕刻出来的一样。鼓声太大,他们听不清彼此说的话,只能互相大喊,或是趁着两首歌曲的间隙说话。波比孩子的舞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她告诉艾琳。
“真的?”
尽管波比的薄唇看上去很冷酷,但她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看上去非常真诚。
艾琳惊讶地盯着波比,说:“做衣服要花很多工夫,太费事了。”
路易丝说:“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会做舞衣。”
波比最小的儿子在仪式中表演,他的舞衣是草编的,黑红相间,拖着窄窄的白色丝带,随着他的舞步来回飘动,衬衫上绣着复杂的图案、缀着珠子。他摆动着头上的羽毛,自信地移动脚步,这个小小的男人,就像波浪中一株荡漾的水草。
弗洛里安说:“该死,他跳得真好!”
“记住,”播音员在鼓声停下的时候喊道,“这是你们的土地,是印第安人的土地!”
瑞尔兴奋地握着艾琳的手,抱住她。“妈妈,你听到了吗?这是印第安人的土地!”
“基德韦(gidebwe)。”艾琳说。
瑞尔说:“你必须教我说印第安语。”
“当然。”
“别用英语说当然,用印第安语说当然。”
“该该提掴(t igo)!”艾琳笑着说。她学过奥吉布瓦语,现在几乎都忘光了。
瑞尔兴高采烈,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舞者们旋转跳跃时,她看得全神贯注。
“就是你!”波比向瑞尔飞了个吻,“我会先做你的舞衣,你喜欢什么风格的?”
瑞尔看着舞者们从她身边忽闪而过,旋转着披肩,骨质的护胸和铃铛碰撞着发出丁零零的声响。舞者们在四个最响亮的节拍中举起了手中的扇子,瑞尔呼了口气说:“这种风格。”之后孩子们在艾琳的车里玩疯了,开心不已,吵吵嚷嚷,车厢里满是鼓声和吃的声音,就像其他孩子一样。
车子开到了家门不远处,瑞尔说:“我们再开一段吧。”
于是他们在寒冬中开车围着湖转了一圈又一圈。雪花已经冻结,飘在空中闪闪发光。当他们终于来到家门口时,天空已经是深蓝色的了。吉尔说他的画快要画完了,他不能离开工作室。其实他是在打电话,为派对做最后的安排。现在他知道了艾琳是属于他的,她是忠诚的,就更想给她一个完美的、难忘的夜晚。不过,他并没有给路易丝打电话,取消让她在派对当天陪着艾琳的请求。他仍然想知道——这有什么错呢?他想知道她不跟他一起的时候会做什么。
“杰曼吗?我是吉尔。”
“吉尔。”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有一阵子没联系了。这么说吧,我只是想邀请你参加艾琳的生日派对,在11月30日。你知道,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许下周你和丽莎正好在镇上,不如趁这个机会来我家玩玩吧?我要给艾琳一个惊喜。”
“我们不在镇上。”
“哦,真的吗?我以为你经常来这里。”
“没有。”
“不过,就算你们不太可能来,我也随时欢迎。”
“我们不会去那儿的。”
“你在波特兰住得还习惯吧?”
一阵尴尬的沉默,吉尔翻了个白眼。
“不打扰你了,只是问问。”
吉尔挂了电话,接着又抓起听筒,砸在了座机上。
“你算什么朋友,”他吼道,“你没成,是不是,你没勾搭成!
滚回你的基金会去吧,浑蛋!”
弗洛里安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和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今天过得如何?”吉尔问道,他把头发往后拢,在脖子后面扎起了马尾,“还顺利吗?”
“总的来说吗?”
弗洛里安喝完了牛奶,又倒了一杯。
“不要现在就把牛奶都喝光了,弗洛里安,给我们其他人留一些。”
“妈妈买了两加仑 [43] 牛奶。”
吉尔看着弗洛里安,他先是很恼火,接着就震惊于儿子的英俊。弗洛里安没有戴眼镜,又短又直的完美睫毛衬托着一双细长的棕色眼睛,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深邃明亮,他的头发中间耸起,向前散去,如同插上一簇簇羽翎。弗洛里安喝牛奶时将臀部靠在厨房的案台上,这个姿势无意中显示了一种性感的前兆,他长大后会非常英俊。弗洛里安离开厨房时,吉尔朝他喊了一句“我爱你”。
他听到弗洛里安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一刻,弗洛里安正经过餐厅里碗柜上挂着的波纹古董镜,他更小的时候从不看这面镜子,因为它把人变得灰暗、扭曲,就像在水下移动。爸爸跟在他后面,停在了弗洛里安身后的门边。他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了,在弗洛里安看来,那一刻他们俩仿佛都在水下,他痛苦地喘着气,感到一种揪心的痛。
“我也爱你,爸爸。”他说道。
吉尔走过儿子身边的时候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想画下弗洛里安一只手搭在木头桌台上,靠着案台站着喝牛奶的情景,他穿黑色的t恤、牛仔裤,光着脚。一个男孩在喝牛奶。这一个动作,便显示儿子既脱离母体,又与之水乳交融的关系。吉尔想到了艾琳和他正在画的那幅艾琳的肖像。他来到楼上,想着能不能在艾琳的生日前把画完成,然后送给她。《艾美丽佳》系列的肖像画她一幅也没有,这些画总是一完成就立刻卖出去了。他画着那幅肖像画,画中的艾琳像个死人,同时继续画着他一年前开始画的那幅老画。
在那幅画里,艾琳转过身,她弓着腰,身下有个东西,像是要把它藏起来。她在看着画框外的某个人,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他觉得她像只狗,守着她的“小骨头”,她的性,仿佛他想把这些偷去一样!跟弗洛里安相处的那短暂而愉快的一刻被遗忘了,脑中只有杰曼说话的声音和挂断电话的声响。但是,吉尔提醒自己——他的想法突然清晰了起来——她是忠诚的。他笑着打开了通向小阳台的法式双扇玻璃门,走进冰冷的风中。紧接着当冰冷的空气如刀子般穿过他的衬衫时,他感到一阵狂喜在身体里躁动。
※
艾琳穿过酒店的大厅,玫瑰色的石头地面上有桃子和锈迹的纹路,门廊和门框上整齐地镶着苦木。大堂里还插着弯曲的柳条,以及长着淡绿色花舌的青铜色花朵。在等电梯的时候,艾琳对着面前闪闪发光的金属门,看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需求。就是在这家酒店,她曾跟杰曼欢度了几个小时的时光。他们几乎不说话,床单沉重,她能感觉到他们的身体模模糊糊地在墙上一个弧形的金色镜子中滚动。艾琳走进电梯,按下按钮,闭上了眼睛。她来到了酒店的三层,走进了她跟路易丝约好见面的餐厅。跟她记忆中的一样,餐巾被浆洗过,折成扇子的形状。他们吃午餐的时候,杰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餐巾,她看着他用手将僵硬的餐布弄顺滑,这些动作是他不知不觉做出来的,他的双手自有一种敏捷,手指沿着桌布滑过,将玻璃杯拿在了手中。从那以后,每当艾琳在等待杰曼时,总会想到那一个小时中他双手的动作。
艾琳来到桌前,路易丝起身抱住了她,把她身上搞得乱糟糟的,嘴里还在开心地咀嚼着。她正在吃艾琳盘里的面包。
“不好意思,但你迟到了。”
艾琳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要是孩子们的学校打来电话,她就不会听不到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头脑很清醒。
我要告诉她,她想。我要告诉她我准备离开吉尔。如果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一个人——我可以只告诉一个人——她就是那个人。
“路易丝——”她说。
“等一下!我能再吃点儿你的面包吗?求你了。”
路易丝动作夸张地拿走了更多的面包。现在艾琳在这里,她觉得不自在,尴尬。吉尔打电话请她帮忙为艾琳筹办派对时,她并没有感到烦躁,她觉得被邀请参加这场活动是她的荣幸,她很感动。但当吉尔请求她在午餐后质问和跟踪艾琳时,她惊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如果她不帮吉尔执行这一部分的计划,那么就会有其他人跟踪艾琳一整天。谁知道吉尔为什么想要这么做。所以她答应了。
“你很安静。”艾琳说,“你还好吧?”
“只是饿了。”
她应不应该破坏这个惊喜,告诉艾琳当她回家时,吉尔和朋友们会拿着香槟、蛋糕和礼物迎接她?为她准备了包装精美的礼物,就像自己汽车后备厢里的那件一样?
“嗯,你儿子怎么样了?我们一直没聊过他。”艾琳点了杯热茶。
“他还不错,这周由他爸爸陪他。你知道雷·德沙丁吗?在大学里教工程学的。他结婚了,有两个小孩。我儿子喜欢去他那儿,在那儿他能有自己的房间。你知道他妻子吧?她是纳瓦霍人,或者说是个迪捏 [44] ,文静、娇小、美丽。”
“我记得雷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间。”
“他的辫子现在很细,以前挺粗的。现在辫子‘瘦’了,肥肉都去他的肚子里了,但他是个好人,比表面看上去更有想法、更成熟。”
路易丝问艾琳的论文写的是什么,艾琳于是讲起了凯特林,讲他是怎样伤了一头水牛,然后趁着牛慢慢死去的工夫把它画了下来。他在一封信中描述了这一过程。每次水牛试图躺下咽气时,他就用尖头棒打水牛,惹它发怒,最后水牛断了一条腿,无法朝他猛冲过来。
“画这么一幅作品很残忍,”她说,“但他喜欢印第安人。我们伤害了他,弄坏了他的身体,伤了他的心,偷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安慰。一切皆因他无法抗拒我们的世界的诱惑。”
艾琳知道她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她害怕自己会说出想要离开吉尔的事。
艾琳把手放在了桌子上,路易丝按住了艾琳的手。
“嘿,”路易丝说,“我得问你一些事。”
“等等,”艾琳说,“我有事要告诉你。”
“是个惊喜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艾琳说。
路易丝仍然按着艾琳的手,仿佛她忘了把手收回去。艾琳翻过手,她们掌心相对。路易丝的手温暖而干燥,艾琳的手敏感而结实。
艾琳抓住她的手说:“我很高兴你就要成为我的姐姐了,我的姐姐,对不对?”艾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要是我跟你说了,你不会告诉吉尔吧?”
路易丝把手抽回来放在大腿上,她很确定,艾琳让她保守的,是关于一场外遇的秘密。除此之外,吉尔还有什么理由让她跟踪艾琳呢?她无法对吉尔撒谎,她不会撒谎。
“也许你不该告诉我。”路易丝说。
她们盯着对方。艾琳的脸开始发烫,几乎无法呼吸。
她们还没有熟到能读懂彼此的潜台词。她们开始吃东西,小心翼翼地咬着食物,谈论她们的孩子——一个安全而中性的话题。
※
吉尔让大家把车停在街上,远离房子旁边的车道,艾琳接完孩子后开进那条车道。他把狗带到了狗窝,以免它们打扰客人。他把自己买的礼物放在了卧室——白玫瑰、白色的睡衣、白色的日式浴衣、一种叫作白色夜曲的香水。
路易丝把车停在了离房子很远的地方,双手捧着礼物走过了铺沙的人行道。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礼物,不情愿地迈着步。这份礼物很脆弱,但不易碎,是一条灰色的纱巾。进屋后,她把礼物交给了吉尔,吉尔问她是在哪里见的艾琳。听到这个问题,路易丝突然感到又愧疚又愤怒。
“如你所知,我邀请她吃了午餐。”她说。
“她去了其他哪些地方?”
“你到底怎么了?”路易丝把脸凑上前去,人群从他们身边碾过,“你究竟是怎么了?”
“哦,”吉尔用一种充满魅力的声音说道,“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吃醋的老公吗?我猜是的,但你能怪我吗?她来了,看!”
路易丝转身想要从房子后门直接离开,不做停留,但吉尔和其他人迎面走来,簇拥着她穿过客厅,进入一间宽敞的餐厅,餐厅里面摆满了食物,还点亮了数十支白色的蜡烛。
在车道上,汽车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不一会儿,孩子们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边走边聊着天。艾琳也走进了房间。
“生日快乐!”路易丝与其他人一起大喊着。
艾琳盯着路易丝,脑中想的都是她和吉尔暗中串通一气的事实。吉尔就站在路易丝身旁,向她表示感谢。难道这场惊喜看起来就像一场背叛吗?艾琳睁大了双眼,思考着,因为失望而觉得恶心。竟然是他们两个。也许现在她再也无法脱身了。
“生日快乐,亲爱的!”吉尔喊道。
接下来的一切都成了噪声,吉尔把孩子抱在怀里,路易丝消失了。眼前的派对旋转起来。艾琳端着一杯香槟,站在金色阴影中,心想自己最好迷迷糊糊地度过今晚,便把酒杯送到了嘴边。
※
那天晚上他们如格斗般粗暴地做爱,仿佛秘密从他们的皮肤之下挣脱了出来。她长长的手指甲参差不齐,他捂住她的嘴,按住了她的头。他们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关上了所有的灯,连门廊上的灯也关了。屋中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黑色,十分空洞,就像派对过后凌乱的房间中弥漫的那种空虚感。孩子们被他俩的朋友们接走了,不在家过夜,狗也不在屋里,让人觉得怪异。两人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不停地做爱,做爱,无法到达高潮也不停下来。他让她说了他所有想听的话,她把白色日式浴袍的腰带递给他,他将腰带系在她的脖子上。
她醒来的时候,赤身裸体,浑身疼痛,还被绑在床上。
※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回来后,屋里还保留着那种奇怪的寂静。孩子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整天都安静地在房间里玩耍,或者做作业,仿佛他们感觉到了父母的精疲力竭。艾琳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晚饭,吃饭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遥远且警惕,他们慢慢地走向艾琳说晚安的时候,带着热气的沙哑耳语声中流露出了恐惧。她搂着他们说会没事的。“什么?什么会没事?”他们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放开,直到吉尔让他们回房间。
※
艾琳杜撰的“水貂”的故事其实是另外一个故事的一部分,那是一个更长、更复杂的故事。1832年,凯特林画了一位颇具人格魅力的达科他酋长“小熊”,这为他的对手——臭名昭著的新加(又名“狗儿”),提供了一个狠狠羞辱他的借口。画像中,“小熊”侧着身子。新加说“小熊”没被画出来的那一半很坏、没有价值、可耻,他只能算是半个人。两个人的怒火演变成了致命的厮杀,“小熊”没有被凯特林画进去的那一半脸被子弹击中了,伤势严重。“小熊”去世后,“狗儿”被忠于“小熊”的斗士逮住并宰杀了。
这个故事的奇特之处在于那幅丢失了的画像,这幅画预示了男人死亡,也确实让他为之送了命。而对凯特林来说,画出这样一幅肖像只是一种本能的、美学上的选择,出于艺术家的某种幻想,或是画了太多正面肖像画,对此厌倦了。
凯特林的画引起了猜疑,造成了死亡。凯特林所拜访的那些部落很有艺术气质,制作了包括绘画在内的很多非凡的事物。玛托托帕,即“四只熊”酋长,向乔治·凯特林展示了一件水牛皮长袍,长袍上绘制了他那满是血腥的剥削故事的人生。那些画复杂、精美,具有象征性和戏剧性,画是一维的,没有影子。凯特林带来了很多欧洲发明——钢刀、铁水壶、枪、斧头、贸易珠、可以把腿卡住的陷阱、一份印第安人花了大价钱买来当作药物使用的报纸——除此之外,他还带来了影子。
因为这些影子,他的绘画有了超自然的能力,可以直接复制梦境、制造分身,仿佛他所画的对象突然有了一个双胞胎——看上去活生生的,仿佛能呼吸,目光追随着你,只是不会动。这些画既受人崇敬也令人恐惧。有些人不安地咒骂,说那些画上双眼睁开的人死后也无法得到安息,因为他们的某一部分将继续存活在这个世上,盯着这个世界。另外一些人则紧张兮兮地说凯特林画了水牛之后,就将水牛放在他的作品集里带走了,这导致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水牛日益稀缺。所以实际上是影子偷走了真人,变得越发真实,直到它们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东西。
※
有时,艾琳和吉尔都厌倦了斗争,他们就索性走出战壕,搂着孩子们的头抱在一起。国王十世乐队发行专辑,一家人都陷入了相亲相爱的气氛中。派对之后下了一场大雪,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积满雪的树枝落在了某处的电线上,切断了这片城区所有住户家中的电。瑞尔和斯通尼正在地下室里看电视,摸黑上了楼。弗洛里安的电脑屏幕黑了,他下楼喊父母。吉尔从厨房往外走,艾琳正往里去,他们轻轻地撞在了一起,互相抱了一会儿。两条狗安静地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把他们赶到了一个房间里。
“蜡烛放在哪儿了?”
“我知道,在装杂物的抽屉里!”
“火柴呢?”
“火柴跟蜡烛放在一起。”
火柴一划,火光闪烁,照亮了妈妈的脸,她在微笑,她很兴奋,她喜欢这些小小的意外。
“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斯通尼喊道。
“我们每人拿着一根蜡烛出去吧。”艾琳说。
她将五根蜡烛卡在一个小小的纸盘上,这样蜡油就不会滴在他们手上了。他们穿上大衣、靴子,拿起蜡烛,和两条狗一起走到了外面。艾琳点燃了蜡烛,火光跃上了他们的脸庞。下午就已经开始下雪了,吉尔推测是哪里的积雪太厚了,砸坏了变压器。艾琳笑了起来,说:“你知道变压器是做什么用的吗?”吉尔没有觉得被冒犯,而是跟她一起笑了,大叫着:“变形!一切变形 [45] !”他们走在烛光下,欣赏着静静屹立于厚厚积雪中的房子。光藏在漆黑的窗户后面,在房间里神秘地跳动着,但没有人跟他们一样走到外面。
雪散发着自己的光芒,低洼的云层上反射着路灯的光芒,路灯依然亮着,只是换上了电压较低的应急电源,天空是惊人的橙色。他们一路走到了公园的球场,球场上盖了一寸厚的积雪,硬硬的,没有人踩过。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一小段了,再让孩子们拿在手上就危险了,所以他们只在家门口走动。公园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艾琳说这是玩踩影游戏的绝佳地点,她小时候经常玩这个游戏,夏天的时候会在路灯下玩。于是他们玩了起来,踩住影子就算胜利。艾琳和吉尔开始奔跑、旋转身子,在彼此躲藏的黑暗处跑进跑出。孩子们蹲下、滑动,不断地跳跃,这样影子就会变得很小,凝聚于他们身下。两只狗在家人周围绕着圈跳,不让他们走失。吉尔在灯光下找到了一个可以完全将影子藏在脚下的地方。艾琳和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大笑起来。当他们靠近吉尔要抓住他的时候,吉尔跳了出来,他的影子飞快地掠过了球场。
[1] 加拿大政治家,加拿大高草草原的梅蒂人的政治领袖和精神领袖。——译者注(除特别标注,下文均为译者注。)
[2] 艾琳的姓氏艾美丽佳意为美国。
[3] 美国绘画大师,以描绘美国当代生活风景而闻名。
[4] 文艺复兴后期西班牙的伟大画家。
[5] 法国印象派画家。
[6] 1英里≈1609344千米。
[7] 古罗马神话中的神,半人半羊,人面人身羊腿羊角。
[8] 13在西方文化中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9] 美国画家,擅画风景。
[10] 十九世纪北美风景画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派。——编者注
[11] 加拿大有着重要影响力的传奇音乐家、画家、诗人、视觉艺术家和社会观察者。
[12] 欧洲十七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是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13] 荷兰籍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
[14] 即罗纳德·布鲁克斯·基塔伊,美国人物画画家。
[15] 美国现代最重要又最具争议的画家之一。
[16] 战后美国波普艺术的代表人物。
[17] 美国原住民族群。
[18] 美国的风景画家和雕刻家。
[19] 美国明尼苏达州最大的城市,明尼苏达州北接加拿大,使用美国中部时间。
[20] ao vespui,意大利探险家,南北美洲(arica)是以其名命名。
[21] urcier,法语意为占水师,即卜测水源所在的人,系法国殖民者以职业称呼印第安人,后演变为姓氏。
[22] 美国与加拿大接壤地带阿尔冈昆部落传统信仰中的食人魔,流行于奥吉布瓦族、索尔托族、克里族等印第安人部落。
[23] 美国家具品牌。
[24] 荷兰画家伦勃朗·梵·莱茵的油画作品。
[25] 美国创作歌手和诗人,被誉为“朋克摇滚桂冠诗人”。
[26] 奥地利西部的一座城市。
[27] 美洲原住民的一种盛宴和舞蹈仪式。
[28] 这是弗洛里安对斯通尼的称呼,弗洛里安选择用粒子物理学的基本粒子标准模型中的六类夸克给家人取绰号。
[29] 即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世称老普林尼(与其养子小普林尼相区别),古罗马百科全书式的作家,著有《自然史》。
[30] 绘画时通常用亚麻籽油溶解颜料。
[31] 一个粗糙或零碎的几何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是(至少近似)整体缩小后的形状。
[32] 也称曼德布洛特复数集合,是一种在复平面上组成分形的点的集合,以数学家本华·曼德博的姓氏命名。
[33] 美国画家,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大师。
[34] 一种玩具球,球心周围环绕着很多橡胶丝。
[35] 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的重要作品《吉姆老爷》中的主人公。
[36] 一八九零年,美国陆军在南达科他州伤膝河战胜了印第安人,史称伤膝河大屠杀。一九七三年美国原住民运动中,为抗议当局对伤膝河遗址保护不力,印第安激进主义者占领了伤膝河,双方长期对峙,多人因此入狱。
[37] 美国人站在国旗前右手贴左胸宣誓。
[38] 都是美国经典情景喜剧。
[39] 墨西哥古代阿兹特克人所创造的印第安文明。
[40] 科学家认为核战争之后会出现的一段昏暗、寒冷、荒芜的时期。
[41] 金属制品的保养剂,具有防锈、除湿、解锈、润滑、清洁、电导等功效。
[42] 用于包三明治等食物的透明小塑料袋。
[43] 1加仑≈3785412升(美制)。
[44] 纳瓦霍语中“人”的意思。
[45] 变压器的英文为transfor,有“变形”的意思。